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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7-10  本文已影响87人  43a8eed0fef3
文|范傒子

他有时正常,有时发臆症。

世界美好,未来充满希望,自己有无限可能,这是他正常时的表现。有时感觉自己坐在小船上,受到风的驱使而逐渐远离人群,向海的深处漂流,尽管他想以这种方式远离人群独自生活,但绝不是以这种强行驱使被迫远离的方式。

这是他臆症的时刻,越拼命靠岸,越被推向相反的方向。他那头扣住缆桩,这头系在船上,船越来越远,他越来越细,慢慢被抽离了生的希望。

生活应该是什么样子?每个人都衣着光鲜、跃跃欲试,在阳光下跳动,好像活着是一件欢欣鼓舞的事。他默默退下来,缩在角落里,大楼的阴影倾倒下来,巧妙地掩饰着他的影子。他望望周围,挪动几下,局促地安放自己。

每个人脸上荡漾的笑,都看起来那么遥远,让人怀疑那不是真的。为何她们有那么强大的悲欢联动能力?由内而外,心灵震颤,输送喜悦的养料,接着笑容在脸颊绽放。

他感觉自己不行,仿佛失去了悲欢的能力,抑或内心与脸孔严重脱节,倘若被喜悦或悲伤击中,只在内里震颤几下,酝酿多时后才试图向外传动。可惜,应该悲伤或喜悦的时间已然结束,再哭或再笑都失去意义。

他们享受着现实,他们追逐着梦想,大风呼啸乘风破浪。他却在游移。每个午后从枕上睁开眼睛,梦和醒相互交接的时刻,身体虽落地,心尚在某处飘浮。生活横在面前,时光缓慢侵蚀,多年以后,脚下是不可逾越无法填补的坑洞。

一枚石子被踢下坑洞,永无止境地下落着。他在等待。但那枚石子仿佛从未存在过。他不想离开,又不敢进入。害怕并踟蹰着。

他长时间望向窗外,看一个孩子一次次跑出围栏,举着双臂抓住空气,欢呼着,磕磕绊绊扑向那片更广阔的天地,却被母亲一次次抱回。这是很好玩的追逐游戏,孩子笑着奔跑,母亲笑着追逐。最后,孩子哭了。他也哭了,哭得像那个孩子。时间和琐事的打扰,使他永远无法到达自己的目的地。

在绝望中并希望着,是更深的绝望。

那一晚,他多吃了一点点,胃痛了一晚上。

他感到老了,莫名的疲惫有时折磨着他。每当获得一些东西,就会失去一些东西,晚霞蒸腾的背后总有夕阳坠落的叹息。几乎这是代价。

他去跑步,天下起雨。炙热的路面在翻炒那些细雨。一开始他是倦怠的,反正游人都被细雨赶跑了,这条弯曲的路上,只布满了一位保安眼神的空洞。他并不在乎。细雨砸在T恤上,印上一小块一小块无所畏惧的斑痕。

树擎着伞,路在伞下避雨,一条小径被涂抹得清凉湿润。他感到口渴,却捏紧了口袋中的几张纸币,有意避开就近的服务站。或许他没想过,付出纸币会得到瓶装水,拧开瓶盖,仰脖对准一个生前无限的入口,汩汩而下,水会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再不必害怕纸币被雨打湿。

远远的,迎面跑来一位女生,曲线玲珑,长发在风中起舞,T恤在胸前优雅地律动着。“傻瓜,哪有披肩发跑步的!”他想。十米之遥后,细雨氤氲的光线里,她的黑发更黑,白肤更白,眉眼分明,要命的是,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人工永远无法调和的神秘而醉人的香气。

他迎上去,以他独特的冷静拦住去路,她伸长纤腿支住路面,惊讶地望着他。他说,“因你飘逸的秀发,我想吻你!”她看上去冷若冰霜,反问道,“那你干嘛还呆着不动!”

可事实并非如此,这个糟糕的念头只在他脑中停留了一秒,他和她便擦肩而过,留下无尽的遗憾。那香气顺便被她带走了,消失殆尽。为此,他多跑了两圈,根本停不下来,可她真的消失了,像是故意避而不见。

他的身体渐渐暖了,渐渐软了,身上的汗水融化了他,仿佛每个关节都贮满了滑油。他快乐又悲哀地想,“生命是不断锈蚀的过程,运动就是维修和上油。”

漫无目标的跑动中,他又翻起那些沉淀的回忆,有些记忆还未发黄,遇见风吹草动就会向外张望。那是一个若即若离的梦。她和她的女儿小西。他和他的两个女儿。他和她的目光互相烫了一下,仓皇躲闪着。她转身去做事情了。他把他的眼睛偷偷挂在她的身上,像一枚戒指,如两只耳环,似一根发带,随着她的颤动而起伏。

小西举起一只饼干,送到他的嘴边。“好吃,谢谢你!”他脆咬了一口,言不由衷地道谢着。

“你蹲下来!”小西霸道地命令道。他乖乖地照做。小西绕到背后,向上一跃,双手勾住了他的脖子。“起!”她说。他又照做,背着她,向她相反的方向走。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感觉他就是她的爸爸。

并且他知道,她虽然在远处,虽然背对着他,可是,她也将她的眼睛挂在他的身上,随着他的一举一动而起伏。他知道她迟早会看到他。倘若?她会作何感想呢?他背上的她的女儿,仿佛一只被雨濡湿的T恤,紧紧地贴着他。

有时候他感觉她就是她。也在紧紧贴着他。她的体香已经穿透了他,在他体内悄悄延伸。他感觉他的体内喊杀声震天,心脏擂起战鼓。突如其来的悲伤或喜悦都会让人晕眩,突如其来的情感汹涌也能。

他的两个女儿手拉着手,面孔严肃,命令道,“爸爸,你停下来!”

“干嘛?”他问。

“我要你停下来!”大女儿强调道。小女儿一脸哀怨凄惨的眼神,仿佛眼前守护的葡萄来不及吃,却被敌人强行摘走了。

他停了下来,放下了她。“你蹲下来!”她再次命令道。他再次蹲下,等待着她爬上他的背。她果然又爬上了他的背。

大女儿哭了。他只好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放下了她。“我累了!”他解释道。于是她走远了,走到她的身边,暂停她的活计,抱着她的腿在旋转着。她在喝斥着,“干嘛,走开!”

“爸爸,你傻了吗?让她这样糟蹋你!”这边的大女儿批评着他,哭丧着脸,牵着妹妹的手同病相怜。“她不是糟蹋我,她……喜欢我!”他说。

不一会儿,小西再次走过来,再次命令他,“你蹲下!”他没蹲下,搪塞着。

“凭什么蹲下呀,那是我爸爸!”大女儿抗议着。

“凭什么不蹲下呀,我就要他蹲下!”她反驳着。理直气壮,像是要得到应得的东西。

他忽然冷汗淋漓,吃惊她理直气壮的理由。他看了看她,将挂在她身上的眼睛收了回来。他害怕,他也会成为她理直气壮想拥有的东西。当被贴上这种标签之后,就会失去自由,只能在商场里待价而沽了。

雨渐渐停了。城市的半空中又焕发出日新月异的新面貌。细雨虽让城市的地面变得肮脏,却散发着泥土热哄哄的香味。又一座长栈桥动工了,以它一眼望不到边的情状看,又是一项大工程。南边的庞大公园阶段性完工后,正在阶段性休憩。据说,那项大工程接近五十亿。

这座城市,就像一座靶场,人人都来打几发,打完一甩手,把子弹也带走了,扔下靶场上的一片狼藉。

此时,保安下班了,骑着电动车,车筐里载着喝剩的一瓶烈酒,悠哉游哉,在风中唱着歌回家。保安穿着制服,皮肤黝黑,身材臃肿,驱驰在风中,却有飘逸的幸福和闲散的自由。这让他感觉温暖。

有时候,他对自己说,“算了吧,别折腾了,信奉人生就是这个样子挺好的,何必!无知和自我感觉良好永远是一对孪生兄弟。从此不学无术,要在自我感觉的良好里没心没肺地活下去。”却转身忘记,仿佛造物者给了他一副贫瘠的身板之后,作为补偿,又给了他一副不甘人后的灵魂。

这一点造物者是慷慨的,却害了他。

天黑下来了,她们都没来,他颓废地蹲在地板上,捡起一根根毛发,立在灯下,亮着印象中童贞的大眼睛,比较它们的长短和颜色。

廊前的声光控灯蓦然被吵醒了,楼道里响起欢快的跳动声,掩盖了她因疲惫而发出的声声低沉的叹息。她们回来了,猫眼里的两个小她欢呼雀跃,猫眼里的那个大她沉默地等待,任凭四只尖锐的小拳头将房门擂得“咚咚”直响。

“爸爸,开门呐,我们回来了。”

他迟疑了好久才开门,等到猫眼里的那两朵开在她们脸上的娇嫩花儿几乎枯萎。

熄灯后,他吻了吻睡熟的小女儿,这堵横亘在他和她之间的一堵小墙。他轻轻叹息着,感到一阵阵莫名的委屈。于是他轻轻地越过那堵小墙,那块永远散发着鲜香的小份奶油蛋糕,生怕碰坏了她,然后贴在她的后背。

黑暗里的她嘟囔着,“算了吧,别折腾了,还要上班呢。”这话很轻,却把他砸醒了,砸冷了,砸成一张没有权力悲喜的薄铂片。

夜深了,他睁开眼睛,梦见自己躺在一小块儿汀岛上,夜开始涨潮,在围攻这块儿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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