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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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第一次尝试大时代背景的小说,前不久看了阿耐的《大江东去》,很难懂得为什么一个90后会喜欢这样的小说。小说写了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的变化,以不同类型的人物代表真实地还原了属于那一代人创业历程命运浮沉。所以看了之后,萌生了一个自己写大时代(六七十年代)背景下小人物对于生和死之间会萌生出什么信念的想法,因为文章里大多是有时代背景的,对于没有生活甚至不曾经历过那个特定年代我而言特别特别难,写的时候就预想到会出现一系列问题。可能在人物的服装和说话方式上就会遇到瓶颈,所以写之前做了很多功课,比如看纪录片看回忆录,力图找到那样的感觉。“明知难为而为之”能够支撑自己写下去的动力大概就是对于写作的这一点点热爱了,花了将近两周左右的时间终于完成了这个小短篇,问题肯定很多,所以欢迎看过文章的各位简友们可以提出意见,留言和我交流。——写在文章之前
金色年华
【其实生和死都不那么容易,死需要摆脱生的眷念,生却要有死的勇气。】
(️️一)
许兆丰透过玻璃窗户看着那块亮闪闪的手表,柜台前,一个穿着素色毛衣套白衬衫的年轻女孩手上也戴着这样一块手表。许兆丰听程家侗说过,上海的妇女都这么穿,在上海这是最时髦的打扮。许兆丰心想着,林嘉如果这么穿一定很好看。说好了在书店门口见面,程家侗迟迟没有出现,过一会许兆丰听到了自行车的铃声,一辆自行车撞了上来,上面是满头大汗的程家侗。程家侗是许兆丰的拜把子兄弟,住在筒子楼里,几家人用一个卫生间和灶台,一家人做饭别人家都能闻到。在程家侗家还有一台金星黑白电视机,因为他爸在县城开纸箱厂。
“你干嘛呢!急着投胎?”许兆丰今天好不容易穿了一件干净崭新的蓝布衣,程家侗这么一撞,刹车的把手硬是在腋下划了一条口子。许兆丰抬起手心疼地看着衣服,刚要发作。程家侗便拉起他的手“不好了!林金山那个死老头要把林嘉嫁给闻斯良!快和我回去!”
听到这句话,许兆丰拼了命地往回跑,程家侗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跑了大老远。“哎!兆丰!我这有车!骑车回去!”程家侗刚踩上踏板,前轮已经泄了气,这才发现地上一根朝天的水泥钉。“程家侗蹲在地上,拿着不远处捡的石头,一边敲打着水泥钉一边骂着。“这谁啊?真缺德!”直到钉子被敲平了以后,程家侗赶忙推上车朝许兆丰的方向跑去。不知道跑了多久,许兆丰终于看到了镇上街道处高高悬挂的毛主席像,他一个箭步冲进了胡同里。面前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空地,空地里的竹杆上晾着几件刚洗好的衣服。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长长的两条马尾,白皙的脸上是大大的眼睛,许兆丰最喜欢林嘉的眼睛,林嘉的眼里好像装着一湾浅浅的月光,每次看着许兆丰的时候,许兆丰总能被融化。林嘉看到满脸汗渍,衣服还划了一条大口子,双脚的裤管上满是泥泞的许兆丰露出了惊讶的眼光。
许兆丰一把抱住林嘉,林嘉吓得不知道应不应该推开,“家侗说你爹要把你嫁给闻斯良,要不?我们逃走吧?”说完拉着林嘉的手就要往外跑,这时候一根棒子打在了许兆丰肩上,许兆丰被这一棒打得差点趴在上。眼前一阵眩晕后,“爹!别打了!”许兆丰扭头看到了林嘉死死拉着林金山的胳膊,林金山见状,还要抡起棒子打。林嘉看拉不住林金山,索性跪下来,挡在了许兆丰身前。林金山看到林嘉眼里攒着泪花,突然眼睛一眨,用力地把棒子丢在了地上。林嘉赶忙上前扶起许兆丰,林金山丢下一句话就走了:“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成分?凭什么娶我的女儿!再敢来找她!我打断你的腿!”
许兆丰听到“成分”这两个字,眼睛突然一红,握紧了拳头,躬起身子,跌跌撞撞地就往外跑。林嘉在背后叫了好几声,许兆丰就像没听见似的。
推开面前的木门,一个穿着打着补丁的中年男人坐在躺椅上,拿着长长的铜烟斗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许兆丰拿起凳子,往地上一砸。
“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摘帽?你这个样子,难怪我们一辈子都要顶着地主的帽子!为什么?为什么我要生在这个家里,我真恨自己姓许!”中年男人突然站起来给了许兆丰一巴掌,“你知道你刚生下来那会赶上一个什么时代吗?大伙吃大锅饭,那时候一星期的菜样都不重复,和平汤凉粉,炒百合七汤点肉丝。你爷爷那辈我们家二百多亩地也没敢这么吃。果然没多久就山穷水尽,又赶上收成不好得时候,多少人没得吃。后来为了读书,你爹我一辈子被打压,少时候又吃不了苦,亏得我留了一个白玉烟斗,才换的你上学。后来被人检举,活生生打瘸了腿。你现在倒好,怨起了我,这么多年读的书满脑子只剩下食色性!我许章地就生了你这么一个混账!”另一边,林家也不得安宁。林金山的气已经消了大半,刚收到来自内蒙儿子林业寄来的信,信里说在过几个月就从兵团回来了。林金山:“林嘉,你妈走得早,你大哥这几年又下乡改造去了。好不容易现在有了好结果,我们得学会珍惜。你为什么就非得和那个许兆丰在一起?闻斯良可是干部子弟,年纪轻轻就是纺织厂的车间主任。他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前途比什么都重要,你自己心里没数吗?”林嘉小声地说:“你和妈也是自由恋爱。”林金山:“爸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妈,爸没有能力像许诺地那样对她好,所以爸不希望你过得不好。”林嘉:“给兆丰一个机会吧,他已经拿到改造名额,两年以后回来就摘帽了。”林金山叹了口气,走到了院子里。林嘉想,父亲这是妥协的意思,心里便有些开心,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程家侗趁着夜色,偷偷溜到了许兆丰家,学了几声蟋蟀声。转头进了胡同里,过了一会许兆丰来了。两人一起走到不远处的空地上,程家侗便口无遮拦地说:“要我说林金山就是对你有偏见,什么成不成分的,林嘉妈当初一戏子他都娶了,不知道挨了多少白眼,她家家庭成分就好了吗?”话刚说完,发现把林嘉也骂了进去,连忙闭上了嘴。程家侗见许兆丰一句话也不说,又赶紧说道:“马上改造名额就下来了,摘了帽我看那个老东西还不把女儿嫁给你。”就在许兆丰走神的时候,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兆丰!”许兆丰一看是林嘉。林嘉:“我爸虽然没有明说但我知道这事还有余地,只要你好好改造,我……会一直等你的。”林嘉注意到自己有些口不择言,于是脸开始发烫,低下了头。这天,许兆丰穿着程家侗借给他的衣服格外精神,那是一件雪白的确凉衬衫,许兆丰还把下摆扎进了军绿色的裤腰里,跟着借走的还有那辆凤凰牌自行车。许兆丰是打算载着林嘉去县里拍照的,怕下了乡时间太久,两人就算见不着面也可以有照片留个念想。林嘉同意了照相,却怎么也不肯上许兆丰的车,毕竟人来人往被看到难免难堪,又怕让人落了口舌。这个点上,林嘉实在不愿意节外生枝了。林嘉是搭着去县里采购的三轮车去的,所以自然比许兆丰快些,等许兆丰到的时候,发现林嘉已经在门口等着了,便停好了车跑上前去笑着拉林嘉进了照相馆。两人走到一个红色幕布前,照相的是一个约莫三十岁的男人,他招呼两人坐在幕布的长板凳上。发现屋里有些暗,便开了边上的台灯,这时候许兆丰看清了眼前的林嘉,林嘉穿着一件蓝白格子的衬衣,白皙的脸上微微泛着红。林嘉也看清了眼前的许兆丰,雪白的确凉衬衫显得他成熟,虽然肩膀那塌了角。照相的男人问他们好了吗,许兆丰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副棕色的方框眼镜戴在脸上。许兆丰:“好了!”话音未落,许兆丰注意到林嘉辫子上的皮筋有些松了,伸手帮她又绕了一圈。林嘉此时也伸手,给许兆丰整理衣领。“咔嚓————”
(二)
林业终于回来了,林金山露出了久违的笑脸。不久,照相馆的照片也洗了出来,还是程家侗递给林嘉的,林嘉被许兆丰戴着眼镜的样子逗得笑了出声,让她意想不到的是,那一瞬间居然被拍下来了,她心想许兆丰肯定也没想到。照片里,许兆丰看起来稚嫩但有些不符合年龄的坚定目光,林嘉看起来安静美好。虽然和那些摆在照相馆前正正经经的照片对比起来,有些奇怪,林嘉还是把它用布包起来,压在了枕头下,沈兆丰则是把照片贴在了床头的墙上。七月中旬,街道又来动员林嘉下乡。林金山辩解道林嘉的大哥已经去了兵团,按政策不应该在安排林嘉走了。可街道干部非得林金山拿出兵团证明,林业的户口一个月前就从兵团迁出来了,再开只能是假证明。而且兵团也归了地方,有人和林业说要不回新疆试试。林业在兵团时,由于劳累伤了腰,一个人诸多不便,为了安全,林金山提出让林嘉陪着去。凑巧这时候程家侗去天津看他大舅,这两人一走,许兆丰觉得日子便过得出奇的慢。
直到7月27号晚上,许兆丰睡得正香,迷迷糊糊觉得床铺在左右摇晃,不由惊醒,醒来之后发现地板和房屋都在震动,忙叫醒许章地。这才听到有人大喊地震了,空地太小,许兆丰怕房屋倒下,搀着许章地到了胡同时,发现胡同里已经聚集了一小波人。这时候,有人说还会有余震,1966年的时候邢台地震就波及到了周边,不能马上着急回屋。又过了一会,余震还不来。许章地叫许兆丰检查了房梁,发现没有断裂的痕迹,就招呼他回家睡觉。
到了第二天晚上,大伙才知道,是唐山发生了地震。29号,在街道干部的动员下,各家各户在马路上搭起了窝棚,为了安全,街道干部不让人在屋里过夜。后来又陆陆续续听说了,唐山大地震房子都震塌了死了二十几万人。更坏的消息是程家侗带回来的,地震的时候他在天津捡回一条性命,程家侗住在旅馆里,夜里他被晃醒起身就往楼下跑,跑出大门几步远,旅馆临街的墙上震下好多砖,那些砖带着风声落在了他身后。地震里,天津也倒了很多房子。而地震破坏了唐山周边很多铁路,其中就有林嘉返回要走的路线。听说这些铁路正在抢修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修好。
直到过了半个月,许兆丰在焦急的等待中收到了林嘉的信。信里说最晚在半个月一定回得去。虽然等了半个月的消息内容还是等,许兆丰还是很高兴。这时候下乡改造的时间也出来了,许兆丰连续写了好几封信寄往新疆,还是没有回复。街道干部已经催了几次,到了没法在拖下去的那天,许兆丰终于收到了林嘉的回信。有了林嘉的信,许兆丰便安心上路了。
许兆丰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又乘了四天汽车一路风尘仆仆地到了云南西双版纳的一个农场里,后来又被分配到橡胶林,每天的工作便是在橡胶林割胶,为了方便工作,许兆丰住到了橡胶林旁的茅草屋。那还有几个从成都和上海来的知青,其中成都的老钟虽然快五十岁了,看起来却很精神而且健谈,倒是另外两个上海知青赵又平和李笙从不搭理他。听老钟说他是71年来的西双版纳,在这五年里早就看惯了生死,西双版纳地处热带亚热带地区,湿气重,大片大片的原始森林里还有毒瘴。当时好多人被砍下来的大树砸死,还有被毒蛇咬伤的。赵又平的爱人就是在来的第二年因为瘴气导致双脚溃烂,又没有药医治,加之肝炎的折磨,苦不堪言绝望地跳下悬崖,寻了短见。
(三)
一转眼到了西双版纳已经快三个月了,许兆丰总算是切切实实体会到了环境的恶劣。每天喝着“玻璃汤”,就是一眼看得到碗底的盐水和飘着零星菜叶。在橡胶林里,许兆丰常常能从鞋底倒出吸血的蚂蝗,即使过得很辛苦,许兆丰仍在写给林嘉的信里说道:西双版纳是“头顶芭蕉,脚踩菠萝,摔一跤,手里一把花生”。这的环境如何好、水果如何多。转眼又过了半个月,李笙突然病倒了,一年前李笙就患了肝炎,当时刚好附近有营地驻扎,营地的随军医生救回了李笙一条命。一定是这几天不停下着大雨,西双版纳就是这样,即使过了雨季还是连绵不断下着雨,胶林的胶被雨水一稀释,胶汁的价格会大打折扣。于是李笙冒着雨割了几次胶,现在肝炎又发作了。
许兆丰坐在床上给李笙喂水,李笙勉强喝了一些。李笙看起来脸色苍白,眼睛浮肿得厉害,咳嗽都咳不出声,许兆丰看着他瘦弱的肩膀不断抖动,还有起起伏伏的胸口。这是许兆丰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他,李笙的年纪和身形像极了自己,这时候李笙又是一阵咳嗽,许兆丰便拿出了一件蓝色的小衫盖在了李笙身上,这件蓝色的小衫还是之前林嘉用林业的衣服改的。
又过了几日,李笙连水也喝不进了,许兆丰急得团团转,老钟只好叫许兆丰上山去挖野灵芝,灵芝可以补气,至少在医生没来以前把李笙的命吊着。
许兆丰没想到的是,因为自己不小心滚下山,在山洞住了一夜的他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命。当他回到橡胶林,发现橡胶林旁的茅草屋只剩下一堆灰烬,农场来的人聚集在一旁。地上两具烧焦的尸体旁,有一个单薄矮小的身影,这个身影不断颤抖着发出震天般哭声。许兆丰一眼认出了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的幸存者是赵又平。许兆丰抓住他的衣领,红着眼睛低吼着:“怎么会这样……”赵又平泣不成声地说:“一定是老钟烧火取暖的时候高血压发作,一下子栽倒了,火燃了起来……烧了房子……”许兆丰:“那你呢?你去哪了!”赵又平:“我和老钟都有痛风病,这是早落下的,熬过了雨季又不停下雨,我们都是咬着牙忍住的……”
许兆丰忽然恍然大悟为什么老钟要让人生地不熟的自己上山挖灵芝,掉下山里时还抱怨了老钟。他早该知道在这个地方,磨着泡了那么多年,又有几个人是真的身体康健呢。
因为死了人,农场负责人耿青只好把许兆丰安置到农场里,给他安排了一个打扫喂食马厩的活,对外说这起事故是意外。免得知青们又闹起来,本来前几年就出了很多问题,中央说要统筹解决,一直到现在毛主席逝世了都没有解决,沈兆丰这才知道原来毛主席去世了。回到农场里,许兆丰既高兴又担心,高兴自己捡了一条命,也逃离了可怕的林子,担心的是毛主席逝世知青们的后路在哪呢,回去的日子也会遥遥无期。
林嘉这些日子也不安稳,算算时间,自从上次收到许兆丰的信也过去五个月了,担心他出了什么事。正好程家侗此时要去云南,林嘉便拜托他去看看许兆丰。程家侗到了云南西双版纳四处打听,总算问到了橡胶厂的位置。一路上程家侗在鞋底喷了厚厚的驱虫药,却还是起了一身疙瘩。到了橡胶厂后,程家侗看到几个估摸30来岁的人,搬了木料和茅草正在盖屋子。他上前询问:“这有个叫许兆丰的人吗?”一个人回答道:“你说的是原先橡胶厂的知青?”程家侗:“对对对!”另外一个人回答:“这里半个月前着火了,四个人烧死了两个。其中有一个年纪轻轻长的清秀的知青,可怜了……”程家侗听到这个消息,吓得说不出话,只是在心里默念烧死的一定不是许兆丰。程家侗:“那活下来那两个人呢?现在在哪?”这时候领头干活的人回答:“这我们就不知道了。以往这些事常有,也有人来找过,谁愿意接受生离死别呢。最后还不是找到了死掉的人生前遗物,接受事实。你去废墟找找,看能不能找到点东西。”说完用手指了指不远处一片狼藉的废墟。让林嘉彻底相信许兆丰已经遭遇不测的是程家侗带回来的一只黑乎乎的袖管,尽管只剩下袖管,林嘉还是一眼认出来这是自己亲手做给许兆丰的蓝色小衫。接下来的一周里,林嘉都把自己锁在屋子里,除了喝点粥水,每天就痴痴地看着一张照片,一句话也不说。林金山一点办法也没有,直到关于许兆丰遇难的消息传到了许章地的耳朵,许章地突然就病倒了。过了几日,竟然奄奄一息,还是程家侗找到林金山,告诉他,许章地想见林嘉最后一面。
没有人知道许章地和林嘉说了什么话,说完话的许章地在当天晚上就咽了气。
(四)
农场的负责人耿青早些年是个教书先生,在和许兆丰处了些日子,发现这个年轻人沉稳做事也认真。耿青的女儿耿晓汶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好几次他都看见耿晓汶偷偷拿着吃食衣物偷偷递给许兆丰。一日,耿青趁着吃完饭,把许兆丰叫到跟前:“小许啊,在农场适应吗?工作上有什么困难可以和我说说。”许兆丰回答:“耿主任和大伙都很照顾我,工作上也比从前轻松多了。对了,我来这这么久还没给家里寄信呢,想劳烦主任帮我寄出去。”耿青:“是得和家里报平安,毕竟远隔千山万水。这事你放心吧。”许兆丰道谢后便走了,耿青也准备走的时候,耿晓汶不知道从哪窜出来,拿走耿青手上的信。耿晓汶:“鬼鬼祟祟的,你和许大哥在说些什么呢?”耿青:“你说你,一天到晚冒冒失失,女孩子家也不知道矜持一些。这是兆丰的家书,托我给他寄出去。”耿晓汶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又说:“爸,我去吧,最近农场事多,别累坏了身子。”
虽然没有见过林嘉,但从信的字里行间里耿晓汶都能读出许兆丰对林嘉的感情。光听名字耿晓汶想林嘉一定很美,她忽然想起许兆丰说过,“嘉”在词语里的解释就是安静美好。
又过了一段时间,许兆丰仍旧没有收到林嘉的回信,于是开始担心起林嘉。因为这个原因,他整天心不在焉,结果在给马喂食料的时候不小心跌到了石槽里,把右手给摔折了。听说了这个消息耿晓汶马上就来看望许兆丰,来的时候又偷偷在家里拿了张肉票,用肉票换来的肉炖了汤。许兆丰偷偷在心里怪自己太粗心,这下摔伤手也不能工作了。耿晓汶坐在板凳上:“许大哥你也太不小心了,多亏只是伤到手,要是伤了腿下半辈子就得住着拐杖了。”许兆丰:“多谢你来看我,等明天好些了,我就去马厩工作。”耿晓汶突然笑了:“你是不是把脑袋也摔坏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放心吧,马厩那我爸早就安排了人去,你还是操心操心自己吧!”一天夜里许兆丰被吵闹声吵醒了,迷迷糊糊睁开眼的他,发现农场的人都聚在一块儿。有人大声地说:“我们究竟什么时候回去?好多知青都已经返乡了!在等等到什么时候?”接着又是一片混乱,耿青在人群里涨红着脸一个人声音完全被眼前这些人淹没了,眼看还有人抄起了铁铲,吓得赶紧躲在角落。许兆丰担心出意外,拿起一个热水壶,往地上一砸。滚烫的热水喷溅出来,有的人听到声音安静了下来,更多的人是被突如其来的热水溅得龇牙咧嘴。所有人都一脸惊讶地看着面前的许兆丰,许兆丰说:“我知道大家都想回去,这么长一段时间都熬过来了,但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牵一发而动全身,关于这个问题,明天在商量对策。大半夜的,头脑不清楚做出来的事,谁都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这半辈子已经够辛苦了,难道剩下的下半辈子也要用来后悔吗?”
人群里慢慢安静下来,过一会便开始散开了。
但是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越闹越凶,好多个农场开始集体罢工,甚至出现绝食和卧轨的,知青们用这些极端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满。终于在10月份的时候,全国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工作会议决定停止上山下乡运动并妥善安置知青的回城和就业问题。
于是陆陆续续的知青们都走了,许兆丰也收拾了东西,在知道耿青替许兆丰买了车票后,耿晓汶闷闷不乐。
(五)
1978年,时隔两年许兆丰中回到心心念念的故里。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日思夜想的林嘉,1976年那场突如其来的地震,让他临走前都来不及和林嘉好好告别。加上半年前就断了联系,这使得许兆丰总有不好的预感。
程家侗万万没有到,许兆丰居然回来了。他推开门的时候,许兆丰拿着照片的手不断地颤抖着,只是照片里的许章地再也不能教训许兆丰了。“怎么……怎么会这样……”程家侗不敢看许兆丰的眼睛:“你还活着……我们都以为你被那场大火烧死了,我还捡到了林嘉亲手做给你的衣服……”许兆丰听到林嘉的名字,突然狠狠抓住程家侗的手,“林嘉……对……林嘉……林嘉呢?林嘉在哪!”程家侗哽咽着说:“林嘉……她两个月前嫁给闻斯良了……”许兆丰大口地喘着气:“嫁了……怎么会嫁了……我明明寄了信了……”程家侗:“信?哪来的信?从橡胶厂以后就再没收到过一封信了……”
许兆丰突然眼前一黑。
离开的程家侗越想越担心许兆丰会寻短见,于是又骑车折了回去,这时候门上已经落了锁,程家侗不停地拍打着:“兆丰?兆丰?你开门啊!”拍了好一会也没反应,屋里这时有东西倒下的声音。程家侗心想不好许兆丰一定出事了,便拾了一块大石头不停地砸门上的锁。
许兆丰掏出口袋里的照片,这张他们合照上四角的小锯齿,早就被他磨得平坦。即使当初在橡胶林最生不如死的时候,只要看到这张照片。毒瘴毒蛇,恶劣的环境又如何呢,他总能咬咬牙熬过去。支撑自己前行的东西突然就消失了,许兆丰仿佛被折断了脊梁骨。他努力地想要呼吸,却感到喉咙上仿佛有一只手死死地着他,明明身体是炙热的,心脏却冷得想要停止。许兆丰讨厌自己身体作出的这些反应,他想着自己要结束这一切,于是砸碎了碗,拿起碎片在右手的手腕上慢慢划开了一条口子。血从伤口里慢慢溢出来,随着碎片的深入,许兆丰感受到了跳动的脉搏,一股股血像地面刚钻出的泉水一样噗嗤噗嗤地往外流出来。他靠在床边,身子往后仰,半闭着眼睛,眼泪沿着两边的太阳穴划到了耳后。许兆丰感到眼前的事物一点点开始模糊,自己好像听到了程家侗的声音,于是用了最后一丝力气踢倒了面前的架子。
等许兆丰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了。他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竟然是林嘉。林嘉的身边站着闻斯良,许兆丰想避开林嘉的眼睛,看到那双眼睛他的心如坐针毡。于是许兆丰把头背向林嘉,闭上了眼睛。林嘉对闻斯良说了句你先出去吧,接着脚步声越来越远。许兆丰感觉有股暖暖的气息贴在自己耳边,“兆丰……对不起……我……”温热的泪水一滴滴从耳边划到许兆丰的嘴角,许兆丰的心突然一阵阵发紧,痉挛遍及至整个身体。
“你知道吗……在橡胶厂的时候鞋子一倒出来全是蚂蝗,每天吃盐水汤,林子里什么都有,瘴气把脚都泡烂了……我每天都好害怕,怕自己坚持不下去,一想到你……我什么都忍住了……可现在我却连死的勇气都没有……”许兆丰说着说着,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流。
许兆丰跪在父亲的灵像前,他第一次觉得弱不禁风窝囊一辈子的许章地看起来是那么安静平和,仿佛一个慈父,这个男人再不是让自己抬不起头的污点。林嘉站在一旁轻声说着:“许叔和我说他不相信你死了,所以在弥留之际把这个交给了我。”林嘉拿出一个小木盒放在地上,许兆丰拿起木盒打开后发现里面竟然是一只白玉烟斗。许兆丰:“这…这不是早就当了吗?”林嘉:“许叔说其实这白玉烟斗是一对的,当年他当了一个,被人打断了腿。后来那些人来抄家,许叔把另一个藏进自己两截断骨里才没被找到。他说自己对不起你,让你有富贵命却生错了时代。”
许兆丰终于还是离开了,坐在长途汽车上,他望着沿途的拔地而起的水泥房,落日的余辉一点点洒在车玻璃上,不远的天边出现了一只风筝。
(六)
1980年,春。许兆丰在武汉一家国企纺织厂里当起了推卷工,这时候是中国改革开放刚刚开始的阶段,全国各地都呈现出了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纺织厂大多是女工人,一工作起来工作量大,因此大多女孩能吃苦耐劳,加上这个行业好,所以大部分男同志都希望找一个纺织厂的姑娘做对象。得知许兆丰在纺织厂里工作,程家侗在回信里表达了自己对许兆丰的羡慕,还调侃他现在是穿鞋的不怕光脚。确实如此,在纺织厂里,长相清秀而且工作踏实认真的许兆丰宛若一块香饽饽。
许兆丰住在厂里给分配的红瓦房里,空闲的时候他会骑车去河边转转。一日,如往常一般,他骑车到河边时忽然下起了大雨,回去的路上发现西一桥东路因为下雨满是积水,许兆丰讨厌被沿路飞驰的汽车溅起一身污泥,想了想还是走西二桥北路。不知道什么时候,西二桥北路上开了一家百花百货商店,因为下雨的缘故,商场的门口挤兑着一群人。许兆丰想着下去买一把雨伞,拿着雨伞走准备去柜台付钱时,旁边一个中年妇女伸手拉他,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拉进了一家钟表店。中年女人忽然开口了:“这位先生买块手表吧,您看,这款这款都是瑞士新到的手表呢!这都当下最时髦的,现在买享受折扣,非常划算呢!”在中年女人自顾自指着柜台上手表推销时,许兆丰却看着一块白色手表出了神。中年女人看到了,马上又跟了上来,连忙把手表从橱窗里拿出来。“这位先生好眼光啊,这是欧米茄推出的一款女士手表,现在好多年轻女孩都很喜欢呢!买回去送太太或者亲戚都是不错的选择!”许兆丰想着林嘉的生日快到了,从前一直想送一块表给她,许兆丰还记得那时候只有团级干部才戴得起手表,没有票谁都兑不到这样的稀罕物件。如今得益于改革开放,这样的稀罕物也能进入寻常百姓家。
许兆丰花了235块买了这块手表,这相当于自己的半年工资。没过了几日,程家侗在捎来的信件里说道林嘉生日希望许兆丰能回去一起庆祝,同时还有一件喜事,林嘉怀孕了。许兆丰以自己工作忙为理由婉拒了邀请,踌躇了很久还是决定不把手表寄回去,只是后来又托了人从北京买了奶精和一些营养品寄回去。
车间的刘主任家添了海鸥照相机还有大彩电的事几乎传遍了整个纺织厂,那时候谁家有个稀罕物都得拿出来显摆显摆。比如谁谁谁取了某国企老板的女儿,谁谁谁本来是一个穷小子,却因为投股票一夜之间成为了大老板。车间里的女人们闲下来的时候对这些话题表现出强烈的兴趣,光柴米油盐酱醋茶就够她们唠嗑上一下午。所以每到休息时间许兆丰都躲在车间的工作室里,看从书店里买来的泰戈尔诗集。
刘主任也很喜欢许兆丰,常常让许兆丰上他家去给自己的小女儿补习功课。他认为许兆丰在纺织厂做推卷工太屈才了,像他这样年轻又上进的小伙子应该从事金融会计。但许兆丰总是一笑而过,对于未来他并不想有太多规划,只希望顺其自然。刘主任:“小许啊,我把你当自己人,有些话也不想瞒着你,现在行业竞争大,市场并不景气,加上原材料供应不满足,这碗饭早就不比以前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大家子十几口人指望我这一年八九百工资,我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许兆丰:“主任说笑了,您前不久才添了照相机大彩电,又拿我寻开心。”刘主任笑了笑:“你知道我这些东西哪来的钱置办?入股市投股,这股市现在投,傻子都往外挣钱。我跟你说小许…”一个女人的声音打断了刘主任的话:“哎呀!我说你可消停点,一天到晚股票股票的谁来你都唠嗑半天,小许咱别理他,来,吃饭!”说完招呼着许兆丰就上了餐桌。
倒是回到寝室的许兆丰突然想起了刘主任说的那句:现在的股市,傻子投都往外挣钱………
到很快这个念头就在许兆丰的脑子里打消了,直到有一天,许兆丰发现身边那些买股票的人都多多少少挣了些钱之后,便有些后悔了。许兆丰拿着白玉烟斗换的两千六百块钱到刘主任面前时,把刘主任吓了一跳。刘主任万万没想到许兆丰会有这么多钱,只是在心里觉得小看了他。刘主任:“小许,以我往日的经验推算,这次我们肯定能挣个大满贯!”这句话给许兆丰打了强心针,由于每天焦急地关注着股市的变化,本来就精神紧绷的许兆丰又收到了程家侗带来的一个坏消息:林嘉病危了……
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许兆丰觉得整个脑袋仿佛注了铅一样重,一路上他都在想,明明上次来信的时候还是喜事,怎么一下子就什么都变了,病危?林嘉?他越想脑子越乱,索性闭上了眼睛,奇怪的是,他明明感到很难受却又清醒得睡不着觉。下了火车,他便直接奔省立医院。
(七)
“你这个混蛋!你说过会好好照顾她的!”许兆丰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拳接着一拳打在闻斯良的脸上。“前不久她病了,我以为只是小感冒,而且快入冬了,这个时间段有个头疼脑热正常不过。后来看着她脸色越发苍白,就来了医院,可我妈说了怀孕头三个月不能用药,让医生保守治疗,没想到突然就严重了起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成了肺炎,在用药治疗的时候,已经………”闻斯良语气慢慢沉重了起来。“你!你他妈的!王八蛋!”就在许兆丰又挥起拳头准备打在闻斯良脸上时,一个巴掌狠狠地盖在了许兆丰脸上,许兆丰被这么一打忽然失了重心,整个身子向后栽去,额头被一旁的桌角撞出了一块紫红色淤青。“你凭什么打我儿子?我们自己家丧事喜事也罢,都轮不到你这个外人来参合!”一个穿着裙子披着素色披肩的女人指着许兆丰大骂,一边又扶起闻斯良,小心翼翼地拿起手上的手绢轻轻擦拭他的嘴角。病房里传来护士的声音:“还有和逝者告别的吗?后面还有病人准备入住呢。”听到这句话,许兆丰用
手支撑着身体努力站了起来,一跌一撞地走进去。病房里充满消毒水的气味,纯白的床单盖在林嘉的身上,旁边是还没来得及撤走的氧气瓶和药剂针头。许兆丰抬起手把盖在林嘉脸上的白布慢慢拉了下来,两个护士粗鲁地把林嘉口中的呼吸管往外拔,又一个护士准备把林嘉手上的输液针拔出来,许兆丰突然开口了:“让我来吧,她怕疼。”护士看了许兆丰一眼,摇了摇头便出去了。许兆丰端详着林嘉的脸,许久不见,她的两颊不知道什么时候深深凹了进去。林嘉只是睡着了,许兆丰明明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刚刚抖动了一下。输液管里滴答滴答流下来的水滴,还有金黄色药水不断向上冒着一个个气泡。他努力想要把林嘉的手捂热,记忆里林嘉最怕冷,一到冬天便手脚冰冷。许兆丰想,可能是快入冬了,林嘉一定是老毛病又犯了。“林嘉,你看,我给你买了一块表。我给你戴上,可好看了…你看我…差点忘了,你等等,我把表捂热乎了在给你戴上…”许兆丰脱下外套,把手表包了进去,捂在了怀里。过了一会儿,许兆丰把手表戴在了林嘉手上。
程家侗走了进来,他刚才就到了,只是站在门口。许兆丰看了一眼程家侗:“你看,好看吧。”程家侗红着眼睛点了点头,把手放在了许兆丰的后背上:“兆丰。林嘉,她…已经走了…”许兆丰笑着把林嘉额前的碎发往后理,别在耳朵边上:“我就知道你戴着肯定好看……”笑着的许兆丰突然哭了,泣不成声地不停说着:“我就知道……肯定好看…肯定好看的……”
林金山噗通跪在地上,许兆丰被吓了一跳。连忙扶起他,林金山老泪纵横地说:“我当初不该逼林嘉嫁给闻斯良,是我对不起女儿,也对不起你……是我害死了林嘉!我真该死!”
这件事过后,一连半个月许兆丰都没有心思整理自己,任凭胡渣铺满整个下巴,就在许兆丰仍旧沉浸在悲伤之中。这个时候纺织厂出了事,准确的说是股市崩了,托刘主任买股票的一伙人冲进刘主任家的时,发现早已人去楼空,唯一留下来的东西只有一些家具。工人们相互看了一眼也知道这笔钱要不回来了,索性把刘主任家能搬的东西都搬了,以此弥补自己的损失。
许兆丰是在半个月以后才知道这件事,程家侗还在担心许兆丰会接受不了,却没想到他平静得不行。
(八)
2000年,在一家照相馆里,一张照片被挂在玻璃窗前。照片上穿着白衬衫的少年低下头给扎着辫子的女孩绑头绳,女孩则伸出手替少年整理衬衣。这家照相馆坐落在一条繁华的商业街上,却仍旧有不少人经过时会驻足在它面前。照相馆的老板姓程,常常有人问起这张照片里的故事,老板都笑而不语。
时代从来不会因为一群人而改变,偶尔重叠的虚影像脱了桎梏的风筝,直冲天际。 因为这不是桃源,也就没有了所谓的寻迹武陵人。那些平淡无奇的日子如同流水一样缓慢地流经滋润着这片土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