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我报警了

那是一次难忘的经历。

在那之前，我曾经幻想过，拨通110是怎样的，他们会监听我的电话？会定位我的位置？会根据我发出的声音判断我是不是处于危险之中？会在我需要的时候光速般出现在我的面前？

这话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

很久以前，村里有个名流，我很早就听说过他，大概是在我小时候。我没有见过他，据说他是在镇上工作的，是个很“好使”的人，村里都叫他大老爷。大老爷的本家有一位也是在镇上工作的，据说是很大的官。

几年前，大老爷回到村里住了。他在村口的地里盖了一个四合院，有很高很高的粉色围墙，跟学校的围墙一样的颜色。院子的一头租给了一个做火腿肠的厂子，另一头大老爷自己住。

大老爷自己住的这一头养了一条很大的狗，它全身黑色的毛，像披着一条黑色的毛毯，后背略微黄了些，像黑色的毛毯晒得退了些颜色。它的四肢很粗壮，看起来像一头小牛一样强壮。它经常前腿扒着铁笼的墙壁，上半身几乎站立，拍打得铁笼像是要散开变成一堆废铁。然而更多的时间，那条狗总是被撒到院子里，而院子的门，总是开着。

村口是孩子们放学的必经之路，我妹妹上学从那里经过，我上小学的时候从那里经过，我妈上小学也从那里经过，我姥姥……我姥姥没上过学。

自从有了这条狗，上学的那段路成了全村孩子的噩梦。有时候放学的孩子被大狗从后面扑上去弄脏了新书包；有时候那大狗扯破了男孩的牛仔裤；有时候那狗又打翻了姑娘的铁饭盒；还有一次，它舔了邻居家孩子的脸。

就没有人管一管吗？起初，大老爷家的人会出来，跟接孩子的家长道个歉，骂慢悠悠走着的孩子快点过去，别招惹了狗，有时候也会把狗暂时锁进笼子里。可是慢慢的，也没有人出来管了。村里的孩子说“害怕，不想去上学了，那是大老爷家的狗”。村里的妈妈说“没事，反正也没咬坏孩子，那是大老爷家的狗”。村里的姥姥们说“那是大老爷家的狗”。

终于，在一次放学后我看到妹妹的新棉袄面被狗爪子抓成一条一条的，我愤怒了。我看到那红色的棉袄后背一条一条的裂开漏出里面白色的里子，有些口子的还向外翻着白色的棉花。我怒不可遏，我拉着妹妹去找大老爷要个说法。妹妹哆嗦着，冲我大喊，说她不去，一边喊还一边流下泪来。妈妈劝我不要去，姥姥也劝我算了吧。我也流出泪来，我非去不可。

我到了大老爷家门口，那天大狗朝我走过来，伸着猩红热的长舌头，它的大尾巴大概有我的手腕那么粗，摇晃着。我害怕了。我楞在原地。它还是一点一点走过来，我蹲下，抓起一颗石头，拼命朝它那边扔过去。我不知道我有没有砸中它，我看到它停下来，现在那看我，然后又走过来。我吓坏了，开始歇斯底里了，然后那狗像是被我吓到了，走回了院子里。

我不敢靠近院子，我现在院外喊大老爷。喊了好久，大老爷才出来。他瞪瞪我，没说话，摸摸大狗的头。我瑟缩地说：“大老爷，您家的狗弄碎了我妹妹的衣裳，小姑娘吓坏了。”大老爷抬头，眼睛好像没有完全睁开，只是从眼皮下面的缝隙看看我“我知道了，你刚才是不是打了我们家的狗？”

我让自己镇定了一会儿，“您家的狗吓坏我的妹妹，您把它圈起来吧！”我用力说出这句话，我感觉到说完最后一个字，我的肩膀都因为用力感到酸酸的。

大老爷又抬头，眼睛眯得更小了，没说话，又抚摸了狗的头顶。

“我说您最好把狗圈起来，昨天它把我姥姥都扑进沟里了。”我尽量保持声音平稳。

“你们家的人怎么就这么招我这狗讨厌呢？”他斜着脸，点上了一支烟。

“是您的狗差点伤了人，它撕坏了我妹妹的新衣服，120块呢，我妹妹盼望了很久才得到的，被您的狗，那个畜生，撕坏了！”我又开始歇斯底里，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比刚才吼那只狗用了更大的力气。

大老爷愣住了，应该是从来没有人跟他那样说过话吧？他夹着烟的两根手指摩挲了一下，狠狠地把烟头摔在了地上。我一哆嗦，看到大老爷转身回到了屋子里。

我更生气了，和那条狗对峙着，它不肯出来，我不肯进去。我又开始喊大老爷，喊得喉咙发疼，还是没有人出来。我喊得很大声，有路过的人听见了，我记得他家的孩子在之前的某一天被大狗扑进雪地里，雪和泥巴弄了一身，路过的人很快走开了，没有人围观。我像个没有观众的演员，很尴尬，很丑。

我总要做点什么，我要给小妹一个交代。我缓缓掏出手机，按下了“110”。

我的心怦怦地跳着，不一会机器人的录音结束了，一个温柔的男生跟我打招呼。我告诉他我的位置，告诉他村口有人养了一只很大的狗，上学的孩子都很害怕。他说他会让当地的民警和我联系，然后挂断了电话。我又一个人站着，很傻，像个没有观众的演员，很尴尬，很丑。

不一会，电话又响了，这一次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声音很粗犷，透着点宿醉的慵懒。他介绍了自己的身份，然后问我什么情况。我感到上帝的救赎就要来了，我抑制不住我的兴奋，我拨通了110，我想到了这个村子的人都没有想到的想法。我开始一股脑地向他诉说我全部的遭遇。我停不下来，我告诉他我全部的委屈，我的眼泪就要流下来。

“好了，好了，已经够了！”他呼喝着我，“不用说了！”他把我打断了。

我很不好意，我说的已经够清楚了，我感到有点尴尬，我等着他会告诉我，好的，我会解决的！

然后，他说：“你不小了吧？你上过学吗？”

“大学刚毕业！”我说。

“那你应该忙点你该忙的事！”那个“警察”说。

“什么？我没懂您的意思。”

“你说的村口吧？红色墙的院子？”

“是的！”

“我说你一个大学毕业生没事做了是吗？放着那么多人的事不去做，干嘛非得管一条狗的事呢？”

我有点懵，“您说什么？”

“我说，有法律说农村不让养狗吗？人家养狗犯法吗？你没事做闲得发慌去找狗的麻烦？”

“可是它咬坏了我妹妹的衣服！它……”

“你是谁？我问你，你叫什么名？”

我有点不知所措，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告诉他，我犹豫着。

“告诉我你叫什么！”电话那头大喊着，“我没时间跟你瞎耽误，你叫什么名？”

我挂断了电话。我看到那条狗还是蹲在院门前，和我对峙着。它摇着尾巴，好像和我炫耀它胜利了。我一个人站着，像一个没有观众的演员，很尴尬，很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