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风荷举
老张着急回自己家。
店里忙完已经八点,我回家,他收拾停当坐在沙发上等,我在门口脱鞋放东西,他没听见,一动不动。
老张的听力有严重的障碍,西门子已经不起作用,跟他沟通是一件费劲儿的事。明明是已经运着气很大声说话,表情也很夸张了,但他却一脸嫌弃地说:你大声点!
如此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老张刚来家住两天,我因为说话过猛而元气大伤,早早就上床睡觉。
我去客厅里晃了晃,老张眼睛一亮,坐直了,和我说:咱回家吧?
我冲他点点头,转身去冰箱里翻出一盘剩菜,半个剩馍,坐餐桌前用手捏着吃起来。
老张立我身边站了站,俯在我耳边说:我给你煮两个荷包蛋吧?
我乐了,又跟他点点头。
老张煮的荷包蛋是一绝,蛋青软软的团团的,一点都不散,蛋黄里有二分之一是溏心。等不太烫了在汤里放一勺蜂蜜,搅匀,也算是一道好汤吧。
近九点出发,上高速,下高速,老张在后座上一言不发,我不用看后视镜,就知道他一路上坐得直直的,眼睛盯着前方。
为着他的面子着想,我提前给陈先生打电话,让他和岳母说我要出差,照顾不了老张,先把他送回去。
到家十点多,陈先生已经在大门口等了。车未停稳,老张就拉开车门,拎着他的东西下车进了屋。
不由得有点来气。老张这爷们儿,简直是没有一点男子汉气概,怂到家了。
他受了老婆的欺负,跑去我家,第一天信誓旦旦地说再也不回去了,第二天却又叫我给我妈打电话发视频,说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其实我妈压根就不搭理他。
好容易在我家呆了一周多,说想回家马上就得回家。真是对不起我每天晚上跟他举杯对酌的那些瓶啤酒、果酒、红酒们,连带温习了他这几十年来受我妈迫害的经历,满满的血泪史。
我的天蝎座妈妈看见老张倒是很给面子,没有再当众攻击他,垂眉顺眼地温柔了很多。
姐跟我挤眼睛,说:妈说让你回许昌了还带着咱爸一起走。
我无可奈何地应声说好。她又笑。
老张放下他的行李包,去院里忙活去了,久不见进屋来。
我跟陈先生悄悄说:我们去荷塘看看。
妈闻声就说:黑咕隆咚大半夜的,有啥好看的,明天再去。荷塘还锁着,明天我找人给你开门。
陈先生微笑着,我俩对视一看,推门就走了。
乡村的夜很静,到处黑漆漆的,有路灯的地方才有亮光,狗也不叫一声。
穿过幽深的巷子,经过邻居们家门口茂郁的竹丛、豆角架、南瓜藤爬满的石墙……陈先生的手机灯光照着它们前行,影子乱轰轰地往后移动,重归黑暗。忍着不回头,不惊看身后的未知。
出了巷子就是荷塘,篱笆里黑压压的一大片,上面是空荡荡的夜空。
两人高的篱门上挂了两把锁,一新一旧,金铜色。俯在门上往里看,丰茂的圆荷叶葱笼掩映,偶有几朵粉红色冉冉升在绿海里,远远望去,这片海看不到边。
一想到天亮就能看到荷花仙子清晰的模样,自己先心花怒放起来。身后路灯光亮亮地照在背上,拉长影子在篱门内空地上,目测身高有三米。
不舍得离开,在塘边的木凉亭子里坐了许久。荷叶青气四下漫开,和温热的塘水味儿合在一起,天上没有星星,月亮隐在乌云里。
在亭子里就着路灯光里给自己拍了很多装神弄鬼的影子,边拍边笑,陈先生坐在一边安静地等。拍完了给他看照片,问这张好看吗?他说好看;问那张好看吗?他说好看,说完忍不住笑出声来。
想起以前问他:难道你对我就没有要求吗?
那时他开着车,眼睛望着前方,淡淡地回答说:曾经很担心你会出家,别的没什么,你很好。
陈先生身上有很多品质,他从不因自己的意愿去限制任何人。这些善良、宽容、尊重,如今是很珍贵的东西。
而我,是一个游子。
月亮从鱼鳞云里脱离出来,照亮周围的斑驳。往天上看去,那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也有万物存在,喧嚣无比。
亮堂堂的满月里,吴刚捧出刚酿好的桂花酒,邀约嫦娥仙子对饮,白兔蹲在一边,似静似动,红眼睛里流波宛转,长长耳朵在幻影里飘飘乎乎……
一一风荷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