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客拂袖长安去,良夜悲欢入梦来
【壹】
寒山孤亭,夜雨微凉。恍然间一阵山风轻掠,书生一声轻叹,无奈顿了笔,任由墨色于素纸上肆意晕开,予这良夜一场同色的沉默。一声苦笑,他终是选择松手,拂袖回身,踱至这苍凉的山亭前,月光于其白衣白袖上静静流淌,也肆无忌惮地渗进了他晶莹的眼角,此刻,最复杂的目光正打量一抹最痴情的夜色。
山雨曼妙,月华似水。细碎雨点与青石板砖的相拥里,隐隐可听几声空灵的跫音回响。遥望山间,山亭烛火幽幽摇曳,可见亭前,有人背起瑶琴,撑开了伞,回首一揖作别这寒山夜色,便是拾阶而下,没入归途。
月光洒下,依稀是绛红的纸伞,雪色的白衣。
“你想好了?”
“是。”
“……”
“……为何是长安?”
提至唇边的杯,蓦然在一刻停滞。片刻沉默后,书生不解地扭头。亭前,月光浅浅勾勒画师的精致侧脸,惹得杯中佳酿且也逊色三分。
“长安……为何不能是长安?”
画师不置可否的一阵摇头,转瞬含情般的眉目便是似笑非笑地盯着书生疑虑的眸,素手轻抬,掌中玉盏微微一晃。
他愣了片刻方才别头,银杯轻握回以一敬,便是一饮而下。
“这姑苏的桃花酿,可是对了你的胃?”
待清酒入腹,有人轻哼一笑。
“酒入愁肠,杯中尽是桃花香,直教人忘怀贪杯,倒也真不负这江南的缱绻风骨。”
一语落毕,画师飒然回笑,弃盏提壶,一跃倚靠亭栏之上。
“‘花魂酿就桃花酒,君识花香皆有缘’,这酒,是有些江南地界的滋味。”
又是一阵痛饮而下,她红唇轻启,浅浅呼出一口酒气。合上眼眸,夜风渐过,吹起嘴角一抹惊心动魄的弧度。
“你既心恋这江南的风味,又何必要远赴长安?”
“况你一介女流之身,这北上西去,路途风霜世事难料,你又可曾细细想过?”
眼前人越是潇洒自在,越是却惹得书生一阵心忧。
“长安于江南地界千里万里之外,我又怎会没有想过……只是,你难道愿意?”
“愿意……怎讲。”
第二杯清酒入腹,夜风裹以一丝迷茫。
“我此生画山画水,画过西子湖畔的日出日落,画过天台山的冬去春来,画过十里桃花的葳蕤,画过粉墙黛瓦的别致……”
“可我心之所念,一直是这完整的人间啊……”
良夜之下,伊人放下酒壶。此刻,绝世的颜独对亭外青山皎月,倾城的眸索问穹苍人世圆缺。山风寒凉,吹散一句苦涩,一声轻叹。
“人间,可远不只是这一隅江南。我看遍画遍这南国沃土的一方水土一方人家,才发现自己手中的笔已囿于这方天地。我心性潇然,怎会愿意一辈子驻足于此。”
“长安长安,王庭的帝都,往来山水,来去过客,自是一轴大不同江南的纷彩画卷。朱紫富贵,金玉琼楼,大是别样人间……”
夜雨悄然,良人细语。书生假醉,却垂首苦笑。
“皇城不夜天,你……”
“难道不想亲眼看一看吗……”
她的眸,总这般余蕴悠长,令人难以捉摸。彼时狂狷邪魅,红唇轻启轻佻来去过客;彼时温柔似水,盈盈一笑深藏红颜风骨;而此刻,深沉脉脉,摄人心魄,耳边青丝,为谁而落?
教人怎般对视即使刹那。若一眼秋水望不穿,怕是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他缓缓收回了目光,长叹一气,纵是心间早已惊鸿留影。
“往后余生,我定不负这人间大好河山。只是这江南初春的繁花盛宴,这深冬的红梅白雪,这茶馆琴楼里的风情世故……我还有探求的念想,留恋的人事……梦中来去,挥之不散。”
第三杯入腹的清酒,山野的虫鸣也将一缕惆怅弥散。
“诚如我心念这方土地而不去,想来你的梦醒时分,可是为这人间山水痴醉。”
月色透彻庭间灯火,她拂袖掩嘴一笑,
“人间人间……你这呆子,倒是多情。”
“其实你早该出去看看了,久居一隅诚然能寻得最珍贵的记忆,但诚如我的笔,描的是这偌大的俗世人间,你的笔,书的应是诗和远方……”
【贰】
“你这一去,何日……会是归程?”
似是命中注定的一问,让渐转的轻松气氛坠入苍白。于月色之下,她蓦然敛笑,困顿摆手,无闻无声,提壶痛饮。却抬首片刻之时,发间青簪无意滑落,轻掷于亭间,留了夜色一抹清脆的回响。于是青丝应声而散,抛出一地芳华。世人语中天成的媚骨更添一丝惊艳。可唯独她知晓,佳酿入喉时,自己眉眼的刹那落寞。
书生怅然,她也惘然。
月影过半,山雨间歇,微微吐露一片浩瀚的晴朗夜空,雨后青山,星斗皎然,佐以幽幽月色,别是一番纯澈滋味。
已是第七杯清酒入腹,却是一丝淡淡的苦味。
横栏之上,画师恋恋不舍地饮完最后一壶桃花酿,红唇微张许久,待终无一滴佳酿入喉,紧握壶把的素手方才困顿垂下,颔首,竟是予这幽夜一抹娇艳的痴醉姿色。
月华灼灼,也难猜良人百窍心思。
于是殊不知是无意有意,那双素手于轻抬间,偏偏肩带顺势滑落,微微露出一段玲珑锁骨,惹得月光也嫉妒这肩头一片凝脂皓雪。画师嘴角妖异的微扬,如此望着书生细细嗔笑,而后微微别头,轻靠裸露香肩之上,指尖轻挑耳畔青丝,藏情的眉目间挑逗出一道最是倾城绝色的目光。
但这一次,书生却主动迎上了她的眸,一如天边远去的月,若芳华落尽无人拾起,便是苦等下一个轮回。
他也等一个答案。
但显然,在他自信能从她勾人的眉眼间脱身之时,却无奈发现自己原来自始至终也难拔于此。这一双粉饰盛世的瞳眸,自是一段红袖添香的佳话。世人语长安虚荣,朱紫王侯眼高蔑世,可如此佳人,足尖迈入长安城门时,谁可掩她步步生莲的华光?又会多少五陵年少跃下琼楼千金一掷只为博她一笑;又是多少清高的墨客矜持的子弟自甘打破如水的心境拜倒于她红衣之下?
长安长安,到底,谁又能常安?
而此刻寒山孤亭,画师自有深意,书生却挣扎着一个故事的结尾。也终于,迷乱的目光交织里他抓住了自己心底苦守的那一个缥缈影子,长呼一气,他失落着合上了眼。
这一瞬,心底压抑的记忆翻涌而出,四面喷薄而来,汇成了一道悲情的河川。
他终无力抵抗,双目沉沦,欲要抽身,可待他睁眼回神要作别之时,却发现自己的唇已被她皓白的指尖轻轻抵住……
这张令江南无数游子失魂落魄的脸,这对花月羞容的眸,此刻,就在书生的鼻尖咫尺前。
任天地怎般绚烂摇曳,也要于此嫉妒一声。
真一句倾国倾城,真一句红颜无双。
孤亭烛火摇曳,朦胧点亮垂腰青丝。月色渐入山怀,良人红唇,是娇嗔轻启。
“公子”
“莫问……归期……”
山风浪漫,刹那指尖抽落,不待书生欲作回应,她微微别头,转瞬,已是惊鸿一吻。
夜雨又归,浇淋了两颗心思杂乱的心脏。这短暂停留的一吻,却足以让今夜的故事画上了句点。
书生呆滞座上,目色茫然,画师噙泪一笑,就此擦肩而过,宛若素不相识的离人……
亭前月色依旧诱人,却难捱一股平添的苍凉。茫茫光色中,她整顿衣裳,收敛神色,一如相安无事的模样走出孤亭,素手轻握纸伞,提着还未燃尽的纸灯,走向了月色照不到的青石归路。
第七声跫音前,夜色终究回响一声冰冷。
“明日辰时城郊渡口,我若见不到你……”
“来日方长,我定将你碎尸万段,诛心喂狗……”
……
他拾起地上的簪,遥望山下她一去不归的背影,目光于夜色穿梭,刹那间,心底最紧绷的弦哄然一断,他也终究,瘫倒亭中。
清泪两行,痴笑一声。
今夜寒山孤亭,到底只剩了一个人的独角戏。
有些话,终不可出口,因为结局总归残忍。
于心底灰飞烟灭,也好。
【叁】
寻着城郊十里桃花林,于其终点处,便是渡口。
晨曦微暖,浅浅淡淡穿过桃花树的枝头叶里,零碎一地的斑驳光点。江岸浩渺,晨雾未褪,近岸船夫吆喝四起,来来回回肩扛着自天南地北而来的物货。渔翁抖了抖蓑衣,自在地吹着吴侬软语的小调,背倚青石,悠然假寐。
书生远眺江面,目光晦朔。
“你倒是来得够早。”
一声回首,画师提着美酒,目色灼灼。
“我若来迟了,他日怕又不知该以何颜面见你了。”书生摇头,一阵苦涩。
“你昨日落在山亭的簪,还你。”
他伸出手掌,剔透碧玉的青簪正折射着初日的曦光。画师却嘴角轻撇,一口酒气呼出。
“予你罢了,全当留念也好。”
一句留念,却如此冰冷。
书生微微颔首,掌心紧握,片刻也收回了手。
岸边渔翁蓑帽之下,似是双目微眯。
“这三壶桃花酿,你便携上吧。”
“你倒有心,知道我喜这口,不过就算今日你不言……这一遭江南的好味,我自是也会带走。”
伊人冷哼一声,惹得书生险些一阵颤颤。江风浩荡,吹散他幽幽的一声轻叹。
“世人语媚骨天成,语温柔似水,语嗜酒狂妄,语冷艳出尘,到底……哪个是你?”
画师微微一愣,却是蓦然舒展一番喜怒难猜的眉眼。
“世人既这般语我,那敢问公子似海星眸里,我……是哪个?”
“……姑娘若再不上船,怕是要等半日了……”远处船家一声招呼,让得书生清醒片刻。
画师也不再多言,接过酒壶,别在腰间,飒飒红袖一挥,便是回身步步远去。书生沉默不语,紧跟步伐,直至船边。
“你当真不与我同往?”
蓦然心底一瞬袭来的余温,让她左脚踏上船板,终究是片刻停滞。
可船下,书生目送这绛红的背影,微微摇头,一言不发。
她也不再停顿,一步踏上了船。
“你……”
“公子还有何事?”
“你……你昨夜的唇……尽是酒气……”
“呵……”
她于船头孑立,全然安之若素的模样,似乎也只有这浩浩江风猜得她此刻波澜的心境。
“船家,动身。”
……
“长安路远,姑娘保重……”
“江南甚美,公子莫送……”
“你我。”
“你我。”
“就此江南别过……”
“他日有缘,江湖再会……”
【肆】
白帆乘着晨光远去,绛红的背影于船首吹箫,伴着清冷的箫声没入一片江雾之中,渐行渐远,终不见踪影。
“小的冒昧,只是见那岸边公子久驻,敢问姑娘可是与那位公子是……”
“船家莫要多言,只是……”
“只是故人罢了……”
一壶提起,酒入愁肠,余生纵是落寞也终归与一段心绪再无瓜葛。
江岸的书生久久未曾回身,目光闪烁,教人琢磨。
“咳……咳,我看公子送那位姑娘离去后便是神色无常,莫不是……”
江岸渔翁轻咳两声,不忍一问。
“先生莫要打趣,我与那位姑娘,只是……”
“只是旧友而已……”
“仅此?”
“先生何意?”
“咳……原来如此,是老夫多嘴了,公子莫怪。”
“无妨。”
书生长呼一声,也是收回了游荡于江面的目光,紧握发簪,就此转身。万里晴空下,他步入桃花林中也终不见踪影。
蓑笠下,渔翁亲见白衣背道而驰,浑浊的老眼似是晦暗不明的闪烁,而罢一阵摇头。
“错负情衷……错负情衷啊……”
“姑娘,这个忙,不值得老夫我帮……”
他轻叹一声,于蓑衣下抽出一张信笺,沉默良久,再一声长叹,他伸手一掷,信笺幽幽自空中滑落,而后坠入江面,被江浪点点吞噬,逐渐模糊的墨迹,一如就此远去的二人,不见了踪影……
“终究只是故人罢了,旧友而已。”
“不值得呀,不值得,不值得……”
洒然一笑后,渔翁脱下蓑衣,倚着青石,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