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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1-22  本文已影响0人  肖玉楼

作者:奚淞

这真是不同寻常,当他们把端坐在藤椅中的舅父放落地上,我心里一阵没来由的兴奋,忍不住想笑,可是看见舅父脸上肌肉僵硬,铁铸似的,又把笑意给硬吞回去了。舅父藏青色丝棉袍下摆污湿了一大片,一只皮鞋也不见了,白袜上沾满了臭烘烘的泥浆。

那年冬天我正缩在小阁楼里做寒假作业,突然邻居郭大妈来将门拍得震天响,用刮得人耳朵生痛的声音直嚷:“不得了喽,你家老太爷掉进阴沟里去喽。”我便和表哥仲奎奔了出去。

在黝黑的窄巷里,飘着星点雨丝,隔着一段距离就看见舅父正跪倒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左脚斜踏进阴沟里。他一面耸动挣扎,一面大声叱骂,我听得分明,他说:“他妈的!”他还说:“他妈的,栽在这鬼地方。”我心中直乐,从没听舅父动过这样的粗口,好新鲜。

等我们七手八脚挽着舅父将一只脚从阴沟里抽拔出来时,舅父已经不大好走路了,扶撑着长满暗苔的路墙边直喘气,嘴里哈出长长浓浊的白烟,那年冬天,真冷。

一伙人在沟旁僵持了好一会,雨点直往衣领里钻,小冰珠似的,我冷得把下巴颏都缩进制服领子里去了。最后还是郭大妈出的主意,叫仲奎回去搬一张椅子,又唤郭叔来帮忙,三人抬轿子似的将舅父扛着行走。这时街巷左右邻居也有推门出来伸头探望的,郭大妈格外奔前奔后,招拂坐在藤椅上前进的舅父:“可小心哪,别再翻下来啊!”

舅父俨然高坐,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庄严得可以列入学校教室墙上横悬的古代将相图表里去,被一伙人前呼后拥地抬回了家。

藤椅才落地,舅父向郭大妈和郭叔叔致谢:“多麻烦你们了,请坐一会儿吧。”

郭大妈想是早就想进来看舅父家的摆设了,只是平常舅父从不与邻居往来苦无机会。此刻她坐在日式客厅的半旧漆皮沙发上,身子前倾,眼瞪得老大,一会望望竹头书架上暗沉沉的重叠线装书匣子,一会儿看着四壁白粉墙上悬挂的山水字画,她的面容骤然呆木下来,像被摄去了魂灵似的,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邱老太爷是教授,又是出名的画家,我们哪,早就想向老太爷讨张画来挂挂了——这巷里潮湿得紧,我那儿的墙壁总是霉霉斑斑的。如果有张字画挂挂多好——哎呀,真是的,老太爷的脚不要紧吧,不要紧吧。”

“嗳,嗳,哪儿的话,不要紧——”舅父的声音平板得倒像是在下逐客令:“仲奎、小昆,去倒茶来招呼客人。”

“不用了,老太爷早些歇着吧,改天再来探望您了。”郭叔和郭大妈告辞。

他们才出门,舅父的脸孔突然歪塌了,露出痛苦的神情,弯下腰去,将白袜子褪下,又将棉袍撩起,把裤管卷到大腿上。枯干多皱的膝盖隔着袍子犹自青了一大块,摔得可真不轻,我看见舅父摩挲着关节,瘦骨嶙峋的脚掌在触抚下微微颤抖着。

“要不要去找叶阿姨?”仲奎怯生生地问。

叶阿姨是市立医院的护士长,由于舅父的嫡亲弟弟——在台独身的二舅——身体一向不好,经常要发气喘和其他毛病,医院里进进出出的,和她混熟了,我们都唤她作叶阿姨。那年冬天二舅正住院,我和表哥送汤水去时,都是叶阿姨在照护他。

“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仲奎,去看看厨房里的火还够不够再接一个煤球,煮锅开水,我要烫烫脚。”舅父说。

仲奎表哥答应着去了,我垂手站在一边,观望佝偻着肩背的舅父,突然心中一凉,预感到舅父在这空当必然又要考问我的功课。便趁他还在抚伤的当儿,也一溜烟地跟着表哥去了。

下了两磴石阶,花园里一阵冷风袭来,我连打了几个寒噤。

这幢日式宿舍原有的厨房早就在几次台风吹刮下半倾圮了,后来改用石棉瓦和木料在花园边增搭出一间三角形的小屋,权充厨房。旧厨房里便成了堆旧家具物品的地方,里面有成箱从大陆搬过来的书籍、瓷器、衣物,多少年也不曾打开过,是舅父准备有一天能原封搬回家乡的,然而此刻尘灰蛛网密布,可以听见老鼠吱吱打洞的声音。

花园的厨房里没有亮灯,又冷又暗。表哥蹲在洋灰地上,对着一个泥煤炉,哗啦哗啦地摇着一把破竹篾扇子。炉上半熄的煤球上架叠着一只青黑色未燃着的机器煤球。

我与表哥并肩蹲在暗处,看火舌从红亮小炉门往上升,那火舌很调皮,在煤球的十来个孔中跳跃出没着,并且蹿发出辛甜的烟气,熏得人头脑也沉滞了。

微微明灭的炉火照亮了表哥的半边脸庞,两道蚕眉下温驯的眼睛一眨也不眨,仿佛在静静地沉思做梦。

表哥皮色长得白,身材瘦而高,想是书读多了,长年背脊总是弓弓的。我则长得黑壮,大手大脚,两人若一同走上街去,七爷八爷似的,谁会相信我们是表兄弟。

爸爸每回骂我,总要拿表哥作例子:“看看人家多斯文,每学期都在师大附中拿第一名得奖学金,哪像你整天抱个球滚得一身泥,长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还不如跳淡水河算了。”就是这样,爸爸在寒假还把我押送到了厦门街舅父家中:“去沾点人家的书卷气再回来吧。”爸爸说。

他们家的书卷气可真是把我憋闷疯了。舅父一天到晚抽着板烟斗,一言不发地坐在他的山水画前发愣,或是准备他给学生临摹的画稿。表哥则整日窝在阁楼里看书。人和人就是这么不同,我想:我功课固然太差,像表哥这样文弱,连球也不会玩,也未免过分。如果把我和表哥一加一除以二该有多好……

“小昆,帮我找把火钳来。”表哥把我从半睡半醒的状态下唤醒了。

我和表哥用火钳将燃着的煤球夹起,放进另一个空炉中,将大铝锅盛满水燉上,水珠滴入煤火发出嘶嘶的声音。火舌渐渐稳定,厨房里散布了一层淡漠的明亮,显露出暗黑色、潮湿的水泥洗涤台,放剩菜的绿纱橱,橱门上一只像癞疮似的大灰蛾在缓缓爬行着。墙上挂着被油烟熏暗的美女日历,电影《桃花江》里的钟情作村姑打扮,站在布景花树下扭着大辫子假笑着。

阁楼里一架铁管双层床,表哥睡下铺,我睡上铺。那天晚上,才睡了一会,朦胧中好像有人站在头边,我蓦然惊醒过来。

我睁开眼,看见表哥不知什么时候下了床,趴在阁楼窗口张望。窗外的月色透进来,照着穿白色紧身棉毛衫裤的表哥,一动也不动,单薄得像片纸剪的人形,吓了我一大跳。

“表哥,你在做什么?”我问。

“嘘,你听!”表哥半转过脸来,面色凝重地说。

厦门街冬天的深巷里是静寂的,偶尔可以听见狗吠的声音,仿佛是来自极辽远的地方,一只狗的叫声会引起第二只第三只的回应,然后我听见拔尖的一声长嚎,那嚎声好像是一根银亮紧绷的细弦,直通向天边。

我失掉了睡意,坐起身来:“听什么啊?”

在狗吠声中,有木屐踏在石子路面单调而响亮的步伐声,由远而近。表哥立刻把脸凑近窗子,仿佛要把脸都贴平在玻璃似的。他的动作使得我也又紧张又好奇地推开了暖和的被窝,从贴近的上铺的窗口往外望。

笼积着尘灰、昏暗的阁楼玻璃窗,像冰块一样沁人肺腑。我两手趴着由上往下望,窄小的木质窗栏把外边的街道框成了一幅平面的图画。

我看见一个穿皮夹克的男子,两手插在裤袋里,缓缓走到厦门街的巷落。

“就是他,你看,他就是环河帮的开山老大。”表哥指点那走近的人影说。

“真的?”我惊喜地说。关于环河帮的故事在同学里我听得多了,只是从来没见过。只可惜街上光线太暗,那人又翻转了皮夹克的领子,遮住了大部分的脸颊,只看见乱蓬蓬的一堆头发。

经表哥这么一提,我对这男子的姿态产生了极大的倾慕与好奇,特别是他紧窄的裤管绷得腿像根棍子似的。趿木屐的赤脚,是那样地迈跨着无情的八字步,在“克托、克托”的声音中走过。

“表哥,你看他的腿一弯都不弯,说不定裤管里藏着一把武士刀哩。”在同学聊天中我听过种种关于太保在身上暗藏武器的方法。

木屐的声音和人影消失在巷子彼端的阴影中,表哥咳嗽起来,转过身,苍白的颧骨上浮着两朵红晕,咳过以后,他含含混混地说:

“武士刀?当然!……他们还用飞轮……他们打起架来好狠……我看过,铳得一身都是血……要把手脚都砍断才算数……”

我正听得有味,没想到平常规规矩矩的表哥竟也懂得这么多,不由得敬佩起来。表哥突然神秘地笑了,又说:

“……我还有他的手指。”

“什么?”我大为惊讶,以为听错了。

“我拿给你看,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哦——”

他拉开壁角木头书柜的门,里面整整齐齐几层都是表哥从小学以来用过的陈旧教科书,从一叠历史、地理灰蓝色的书籍背后,他掏出了一个做化学实验用的玻璃小瓶。扭亮桌灯,我看见他手中密封的玻璃瓶里果然有一根发白、似蜡做的手指,悬浮在透明的液体里。一下子,我的汗毛和头发都直竖起来,我讷讷地说:

“这手指是真的还是假的?”

“当然是真的,你看不见插在皮夹克口袋里的手,右手只剩四只手指。”表哥说:“去年六月的一个晚上,他们挥着武士刀从巷尾一直追到我家门口,后来听说是青鸟帮向环河帮寻仇,四五个人围攻环河老大,我在阁楼上看得清清楚楚。环河老大可真行,背靠着我家的大门,上衣全撕碎了,一脸一胸都是血,青鸟的人用刀往下劈,老大也没有武器,就用手去格……”

表哥描述得眉飞色舞,又把手掌并紧,做出赤手格刀的姿态:“……那时大概是有居民通知了警察局,他们就奔散了。警察还按了我们家的门铃,进来询问了一番,爸爸气得要命,对警察说:‘这帮下流痞子,应该统统抓起来,送到绿岛去。’警察并且在门口,将地上的一摊血印研究了又研究……”

“血印?”我紧张地问。

“老大留的么——”表哥皱着眉头说,仿佛嫌我傻得无可救药,我却不放松,继续追问:

“那手指呢?”

“那手指是老大的,它飞过了墙,挂在院子里的榕树枝上,我第二天才看到的,我就把它泡在酒精里。”

“老大有没有回来找他的手指?”

“当天晚上,警察走后,有两个小太保来到门口张望了半天,大概是老大派来找手指的,后来又过了几天,他自己也裹着绷带来过。”

表哥说着又小心翼翼地将瓶子收回橱柜里,将木门拉上。我半天屏住了呼吸,努力设想刚才穿木屐走过的孤独男子和这手指的关联,我仿佛回忆起,刚才当他经过舅父家门口时,藏在暗影里的眸子曾经冷淡而又带着留恋地往这边地上瞥视了一眼。这念头使得我毛骨悚然地兴奋起来。

“警察没有将他们都捉起来?”我问。

“警察不知道打架的是谁,邻居都不敢说。警察也来问我可曾看到些什么,我就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怕说出来他们会揍你?”

“我才不怕,我只觉得老大他们很棒。”表哥说着,扭熄了灯光,俯身钻上了床,房间沉入黑暗和静寂中。我一时睡不着去,眼瞪瞪地望着薄木拼成的低矮天花板,雨渍在粉漆上漫漶成各种幽深奇异的图形,其中仿佛有老大的手指在漾动着,向我勾引暗示着。我听到表哥在下铺的低微呼吸和咳嗽声,表哥也还没睡着。

“小昆——”表哥的声音从暗里升浮上来。

“唔?”

“小昆,我想起刚才你睡觉的时候——”表哥说:“——我听见你在说梦话哩。”

“我说什么?”我好奇地问。

“我听见你叫‘姆妈’,是想娘了是不是?明天我陪你回家去玩。”

“我才不想娘,你才想娘。”我粗声粗气回了一句,才想到我从来没见过表哥的娘,听说是留在大陆没出来。

表哥不吭气了,我觉得有些后悔打断了谈话,很想爬下床去跟表哥道歉,再谈一谈关于老大和手指的故事。突然间我觉得又孤单,又害怕,很想跑下去和表哥一起睡……

才要睡过去,舅父在楼下叫起来了。我和表哥匆忙披了衣服跑下楼,看见舅父穿着睡衣裤,花白的头发刺猬一样倒立着,正坐在客厅里抽着板烟,一屋子香浓的烟气。他一面将烟斗咬得吱吱响,一面从牙缝里说话:

“我的腿痛得不行了,仲奎,你到巷口去打个电话给叶阿姨,看看那儿晚上有没有急诊,如果有,就叫一部三轮车进来。”

表哥出去后,舅父仍坐着发愣,烟泡一个比一个大地从他松紧吸吮的嘴皮中冒出来,好像随时会放出一个无比的大烟团,把他衰老伤腿的身体整个包围起来似的。突然间,他把烟斗从口中取下来,笑吟吟地问我:

“小昆啊,你倒说说看,你觉得我的画怎么样呀?”

我吓了一大跳,半晌才懂得了他的意思,是问我墙上一幅他新近完成的山水画作品。我战战兢兢地将那幅画轴看了又看,听爸爸说舅父的画丝毫不阿俗取媚,是得了元朝什么大痴的笔意。然而我只看见许多荒荒散散的墨点、小石头堆成的一座大山,没有树也没有人,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幸亏舅父似乎很快就忘记他所发的问题,眼神渺渺茫茫起来,或许是沉进他自己山水画的意境里去了吧。

一会儿门口传来踩蹬三轮的铰链声,是仲奎乘坐着三轮车回来了。当我帮着舅父套穿长袍时,才发觉舅父的腿的确扭伤得很厉害,每做一个动作,他都在强忍着呻吟。

在医院里,一位实习医生给舅父的腿上了夹板,说是在筋肉复原前,短期间不能受震动,便也由叶阿姨安排,住进二舅的病房,刚巧二舅住的二等病房还空着一个铺位。

叶阿姨用轮椅将舅父推过灯光照耀下,光滑如镜的市立医院长廊。叶阿姨不像其他院内面孔冷冰冰的护士,她仿佛总是开心的,见了我们总免不了摸头捏脸,亲昵得叫人害怕。她的身材胖大,看起来三十多岁,也不知她结婚了没有,表哥曾暗底下说她:“——看她那副肉麻的模样,一定是个‘没有男人的老处女’。”

这时候叶阿姨头上戴着雪白僵硬的小帽,挺胸突臀,迅快地推着轮椅上的舅父,倒更像是个精力无穷的母亲,要把婴儿推到公园里去做日光浴似的。

“也让你去看看你那宝贝弟弟吧,这两天真是教人受不了啦。”叶阿姨一面走一面叨叨地说,“叫、闹、不肯接受注射,怎么你们兄弟两人就一点也不像,还是你比较听话。”

我和表哥在旁直做鬼脸偷笑。舅父坐在轮椅上仍旧直强着细瘦的颈项,只落在叶阿姨手中,威风不起来了。

进入三〇六病房时,二舅没睡,手上吊着的盐水针还滴剩了半瓶。看见舅父进来,他在白被单下瞪大了眼睛,挣扎了一下,仍然坐不起身来,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喂,和尚,你怎么,回事?”

“摔伤了腿,跟你做伴来了。”叶阿姨大剌剌地代舅父回答,将舅父扶上了空床,替他把枕被掖好,又回头向二舅妩媚地一笑。

“摔得,重吗?——上了,年纪要,特别小心,骨头……”二舅努力从枕上扭过头来,两字一喘,断断续续地说。

“我没有什么关系,你好些吗?”舅父用严峻的口气问候他。

“你们都不许多说话,很晚了,该睡了——”叶阿姨转向舅父说,“一会儿我给你拿止痛药丸来。”

“我不,好,我……痛得很,我也要,一些止痛药……”二舅躺在病床上,看起来比舅父显得更老,一头枯干苍黄的头发,从下颔起,他藏在被褥底下的身体,似乎也瘦得不存在了。

“你没有啦,你早吃过了。”叶阿姨说。

“哎呀,我的,妈妈呀……我胸口,好难过啊……”二舅突然提高了声音号叫起来,伸在被褥外连着滴针橡皮管的手胡乱挥舞起来,差一点将悬吊的盐水瓶也打翻了。

“你看看,你看看,你做哥的也不管管他。”叶阿姨匆忙过去,像老鹰扑小鸡一样压住二舅乱动的身体,二舅竟哭了起来,哭得口涎都流到枕头上。

“你真病糊涂了——”舅父气得颤巍巍地从病床上坐了起来,“你怎么就不能忍耐一点,这成什么体统?”

“和尚喂,我要……我的妈妈……”二舅的声音低下来了,脸孔哭皱成一团。我和表哥都在一旁看呆了,从来没想到一个老人会哭成这样,还嚷着要妈妈。

这时更出奇的事发生了。我看见半披着毡被,坐在病床上的舅父,一动也不动地俯视抽泣着的二舅,像一尊泥塑木雕的罗汉像。他的银发发光,脸上变成怜悯和慈爱的容颜,突然间两滴清亮的泪水从他的眼角溢出,迅速滑过枯瘦的面颊,直直掉落在浆洗得十分硬挺的白被单上,铅水一般,落地似乎可以听见,发出“嗒”的声音。

“你们两个小鬼可以回家去啦。”叶阿姨向我们挥手,故意做出滑稽的恐吓状,将呆看着的我们赶出了病房。

走出门外,叶阿姨似乎有些心神不宁,捏着表哥的膀子走了好一段路,向他叮嘱明天要买只土鸡熬汤送来的事,反复叮咛着作料、火候之类的事,说了半天,突然叹了口气说:

“我们今天给你二舅做肺部检查,报告还没出来……我看情形恐怕不太好。”

刚下过一阵小雨,街上有点水渍,离离映照着月色,这夜晚格外显得清寂寒冷。我和表哥一前一后,两手插在裤袋里,缩着脖子往回家的路上走。一辆空三轮车摇摇晃晃地从背后超过来,车夫回头看了我们一眼,我们并没有上去。

我从来没有过深夜行走在街上的经验,每经过一些黝黑巷落时,都忍不住要张望一下,想到那儿也许会出现“老大”的踪迹,觉得又害怕又刺激。然而我只见到一只瘠瘦的黄狗,把前肢和头俱都插在垃圾堆里,身体猛烈耸动着,“合合”地在大口吞吃着什么。

“为什么二舅唤你爸爸作‘和尚’?”我突然想起方才的事,问表哥道。

“爸爸小时候算八字,说是命硬,要许给了佛才好,家里就替他取了和尚作小名。”表哥说。

对于读线装书、画国画、穿长袍的舅父,他在大陆上所度过的童年和经历,对我来说,是辽远得无法想象的事,我疑惑地又问:“刚才你看见你爸爸哭了吗?”

“我看见了。”表哥答。

“我奇怪他为什么要哭?”

表哥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转过身来低声问我:“冷不冷?”

我摇摇头,感觉到冷意打腿肚往上直钻,低头望见自己卡其布制服裤下露出的一截绒布睡裤边缘,拖在地上,已经有点湿了。我故意把脚步踏得踢响,溅起地上更多的泥水。表哥恶作剧地从背后将冷手往我领脖里探抓,冻得我一缩头,我们俩一道笑了起来。

“饿不饿?”表哥又问,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不饿。”我说。

我们又经过了一个黝黑的巷口,这回有表哥搭着肩膀走路,觉得一点也不害怕了。

我手抱着头,手肘顶住靠墙的沙发椅垫,两脚一蹭,就倒立起来了。从这样颠倒的姿态下,我再度研究舅父的山水画。这回我发现旁边有一行字,怪怪的看不清楚,倒立着认字真不容易,我胡乱辨认着:“……无计可……补天……什么什么荒山……顽石什么什么……”不小心腰杆一动,差一点倒下来,两脚悬空乱踢了一阵才又平衡过来。

“表哥,你看出什么名堂来没有?”我问。表哥坐在舅父惯坐的靠椅上,口里咬着烟斗在吞云吐雾,两手搭在肚腹上绒线衣的皱褶里,两只瘦长的腿伸得长长的。他正眯着眼看画,就像舅父惯常的姿态一样:

“这个,虽然着墨无多,却有一种荒草的逸趣……”说着他又从茶几上回旋烟斗架上换了一只形状不同的烟斗,塞上烟丝:“不能与一般叠石架山相比,咳,今古沧桑,家国之痛……”

我大笑起来,表哥真绝,把舅父的腔调学得惟妙惟肖。肚皮一动,身子的重心不稳,身子也软了,便歪歪斜斜贴着沙发椅背倒了下来。一刹时我看见舅父画中的大山也倒了,山上的石块纷纷崩落,散进大烟斗放出的云雾里。

倒在长沙发椅上,我仍然抱头笑得肚子痛,直到壁钟敲了凌晨三下才止。舅父不在家,真好。

后来我和表哥轮次试抽舅父留在家中的七只烟斗,抽得头晕晕的,却一点睡意也没有。那年冬天的夜晚仿佛特别的长,永远过不完似的,在舅父厦门街的客厅里,一切陈设布置虽然都是老样子,却又像是都不同了。表哥没有说话,两道软眉毛压得低低的,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大事。

抽完了烟袋里所有的烟丝后,我听到肚皮里咕噜咕噜响,一股酸水直冒到口里。我实在想不起来更有什么疯事可能在这一个夜晚再发生了,于是咂咂嘴说:“表哥,肚子饿了。”

我们走下泥滑的台阶,闻到夜里园中的桂树正静静吐放着香气,穿过半倾斜廊檐,听见老鼠吱喳开会的絮语。花园厨房门口有暗红的火光,仿佛在招呼我们进去。

煤球正烧得通红,厨房早已被烘得暖洋洋的,我蹲在炉门口烤暖双手,一面看表哥从绿纱橱里取出剩饭——我打量的那只灰蛾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外边那么冷,会飞到哪里去?

表哥熟练地取水将剩饭搅拌起来,煮了半锅喷香的锅巴稀饭,又在泡菜坛里捞出一碟泡菜。就着厨房里的矮柜,我们坐着吃了起来,炉火加上滚热的稀饭一下肚,浑身都热腾腾的,我先把夹克给脱了。表哥吃了几口,放下筷子,愣愣地望着我吃:“小昆。”他轻轻地叫我名字。

“唔?”我抬起头来,嘴里正嚼着一片绷脆作响的萝卜皮,我看见表哥的脸红红的,很正经严肃的模样。

“小昆——”他说:“——我们将来要过一种热烈的生活。”

我被他说话的神采迷住了,他的眼睛深深发亮,里面有一份平素所没有的骠野劲儿。

“小昆,我们要强壮,勇敢——”他思索了一会又说:“——我们要靠自己的力量去打天下。”

“我们干脆来组织一个帮好不好?”表哥静默了一会,这样问我。

“好啊!”我掼下了手中的碗筷,几乎跳了起来,脑海里刹那闪过环河老大那穿着木屐,傲岸地走过窄巷的模样。

首先必须要有一件皮夹克和武士刀。我心里想着不由得手舞足蹈,“嘿!”的一声做了个环河老大空手搏刀的姿态。

表哥笑了起来:“可也不是叫你去乱打架啊,我们是要凭本领去打抱不平。”

我怀疑地斜睨了表哥一眼,文文弱弱的表哥能帮助别人吗?我说:“总得锻炼身体,把肌肉练得很棒才行。”

“光靠肌肉,没有头脑也不成。”表哥说,“我读过很多好书,我会借给你读。”

“那我教你打球,做运动,练单双杠……”我嚷着说。

“好啊!”表哥很兴奋,“只要我们团结起来,就什么也不怕了。”

我的头脑飞快地转动,未来的世界突然明亮起来,新鲜、丰富,充满了传奇和刺激。当我们收拾好碗盘,离开厨房时,我意犹未尽地问:

“总得有个名字。”

“什么?”表哥讶异地说。

“我们的帮啊——”我低声问,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唔——”表哥沉吟了一下,说,“就叫作兄弟帮吧!”

我紧紧地拥抱住表哥,雀跃起来。

那是一九五六年的一个冬天夜晚,窗外弥漫着雾气。远远近近传来尖锐的狗吠。我们两人同在双架床下铺一道睡,在温暖的被窝里我们手握着手,靠得那么近,可以同时感觉到我的和他的心在跳跃。那一年仲奎表哥十五岁,我十三岁。


读者按:想起我和我表哥在一起的童年时光,不过他是比较闹的那个,几个人拿着水枪打水仗,我也加入其中,拿着一个会滋水的眼睛水枪,傻跑傻乐,跑着跑着就跑出了战圈,他们打得激烈也顾不上我,然后等打得差不多了,我再一个人跑回来,我有时候会拿喷壶当水枪,那个杀伤力相当强,但是射程较近,我们称之为散弹。

那时候还有一款小霸王学习机,我们无聊了就打游戏,我表哥和他爸(我姑父)把游戏卡带拆得只剩下了卡藏在耗子洞里(也不知道为啥),到时候直接插卡就能玩,都是几十合一的,玩得最多的是魂斗罗,有一红一绿的两个小人,拿着枪突突突突,他在前面走,我就在后面跟着,感觉很安心,很快就能通关。也会发电脑游戏,一打打一天,打累了就躺在床上睡觉,有时候晚上睡觉前我们还会聊一会儿,把房间的大灯关了,留一盏小夜灯,说话也悄悄地说,看这篇小说时,我真的很有感觉,特别是表哥说:“我们将来要过一种热烈的生活的时候”我就想到在小夜灯下我们两个的脸庞和闪着光的眼睛,这是属于男人的一种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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