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板年代》12. 我也算挺过来了
四个人的聚会并不总是能如常进行，中间也曾中断过两周，因为发生了一件事情。
一个星期天上午，乔玉良提着一篮新鲜蔬菜到了镇上，在铁匠铺前面的三岔路那儿拐弯过桥，往青岗中学走，正碰上从青岗中学出来赶场的老刘。
乔玉良跟老刘打招呼，发现老刘神色不对。
老刘告诉他，今天样板戏唱不成了，孟老师生病了。
听说孟老师生病，乔玉良愣怔了一下，连忙打听是什么病。
老刘摇头：“什么病不清楚啊。送医院她不去，找来医生她也不看，一个人在寝室躺了两三天了，曹老师给她做的饭她也不吃。啧，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乔玉良原以为孟老师不过是伤风感冒，没想到还挺严重。他匆匆别过老刘，急忙忙往青岗中学赶，一口气跑到孟老师寝室门口。
寝室的门关着，乔玉良放下菜篮子，抬手拍了拍门，虚掩的门移开了一道缝。他叫了两声孟老师，听到一声回应：“……是小乔啊，进来吧。”声音细若游丝，像从远处飘过来。
乔玉良推门进去，看见孟老师躺在床上。房间窗户没开，光线很暗。孟老师伸手拉床头的灯绳开了灯，乔玉良才看清楚她的样子。孟老师头发蓬松，面色苍白，还消瘦了许多，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神采。乔玉良心里一阵难受， 什么病会把孟老师折磨成这样。
他走到床前，轻声询问：“孟老师你怎么了？你得什么病了？”
孟老师惨淡地笑笑：“我没事儿，我没病。”
她掀开身上的薄被，强撑着要坐起来。
乔玉良上去扶了她一把，又把枕头竖起来，垫在她身后，却发现枕头下有张报纸。报纸被压得皱巴巴的，上面好像有泪水洇过的痕迹。那是青岗中学订阅的省报，报头的空白处，有邮政所的同志用圆珠笔划拉的“青中”两个大字。他拿起报纸，放到床边的桌上，顺便看了一眼，报纸上一行加粗的通栏标题跳进他的眼帘：
“狠狠打击‘五一六’，坚决镇压反革命！”
他惊了一下，觉得“五一六”这几个字好像在提示着什么。他就着灯光，粗略浏览了一下，那是省军管会前几天在体育馆召开公判大会的一篇新闻报道，并附有现场图片。
这篇新闻报道，别人也许看不出名堂，但是乔玉良一看，心里马上就明白了。
报道上说，那天的公判大会宣判了一批“五一六”分子、现行反革命，有五个罪犯被判处死刑。死刑犯首当其冲的第一个，就是“五一六分子”、反革命集团首犯肖力行！
肖力行这个名字，乔玉良既熟悉又陌生。自从听孟老师说起过肖力行，他脑子里就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并且不止一次想象过这个人。但是书面上看到肖力行的名字，却是第一次。
通讯报道后面还配发了一组杀气腾腾的短文：《砸下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镇压反革命绝不手软》，《判得对！杀得好！》。乔玉良来不及细看，他的目光落在现场图片上。公判大会人山人海，革命群众振臂高呼。罪犯们被解放军按在台前，跪成一大排。他们胸前都挂着牌子，死刑犯还打了叉。图片小看不清牌子上的名字，不知道哪一个是肖力行。
报道上最后说，公判大会结束后，罪犯们被押上刑车，游街示众。五个死刑犯人被绑赴刑场，执行枪决。“正义的枪声，完结了他们罪恶的一生！”
乔玉良在东川市参加过公判大会，见过刑车游街。刑车都是绿色的军车，一辆跟一辆在人群中驶过。五花大绑的犯人站在车上，押解的解放军全副武装，车厢里刺刀闪亮。很多人跟着死刑犯的车跑，去看枪毙人。乔玉良没敢去看，但他事后听人说，犯人跪在沙滩上，解放军戴着大口罩，步枪对准犯人后脑壳，枪声一响，血光飞溅，还是觉得非常恐怖。
以前那些犯人被枪毙，跟乔玉良毫无关系，他除了恐怖，没有别的感觉。而今这个叫做肖力行的人，虽然也说不上认识，但他是孟老师的朋友，感觉就不一样了。乔玉良知道肖力行在孟老师心目中的地位，更知道肖力行如此结局，对孟老师是多么沉重的打击！从孟老师憔悴不堪的面容上不难想象，这几天她经受了怎样的悲恸，经历了怎样的煎熬。
他放下报纸，坐到床边，想对孟老师说几句安慰的话，却不知该怎么说。他眼巴巴地看着孟老师，正犹疑着，孟老师突然扑身过来，一把抱住了他，放声大哭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情况，让乔玉良惊慌失措。孟老师哭得那么伤心，他也十分难过。孟老师哭声那么响，他又有些害怕。可是孟老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尽情痛哭着，哭得声嘶力竭浑身抽搐。泪水打湿了他的肩膀，流进他的脖子。他轻轻拍着孟老师的肩背，一叠声地安慰：“孟老师别哭，孟老师别哭了，孟老师你别哭啊，小心人家听见影响不好啊。”
乔玉良安抚着孟老师，眼睛却盯着房门口。他警惕着外面的动静，担心有人突然进来。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孟老师终于哭够了，渐渐平息下来。她重重地喘了几口气，靠回床头，拿了手绢擦眼泪，身子还不时地一抽一抽的。
还好，外面一直没什么动静，曹老师估计也不在家，乔玉良放下心来。孟老师的手绢已经湿透，他掏出自己的手绢递过去，然后想说几句宽慰的话。刚要开口，被孟老师制止了：
“小乔，你不要说了。真的，什么都不用说了，我也算挺过来了。你给我倒杯水喝吧。”
乔玉良拿了杯子去倒水，暖瓶里还是以前剩下的开水，都已经凉了。孟老师说没关系，就想喝凉的。乔玉良倒了水把杯子递给她，她捧着杯子，仰脖喝了大半杯，看来真是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