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好文笔是读出来的,好作品是品出来的
这几天,在看舒明月的《大师们的写作课——好文笔是读出来的》。收获良多,与君共赏。
01
开文之前,先引用一段鲁迅的《秋夜》起段: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对于文中反复说的“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中学时,老师说:“这是运用反复的修辞手法,使读者有一个突出而强烈的印象。”但当作为学生的我们也在作文中如此重复时,却往往会被老师评价为啰嗦。
何以如此?
盖因中学老师的讲解太过牵强附会,没有领会到其写作要义所在。
那么,鲁迅的这种写法到底有何意义呢?还是看看台湾的小说奇才张大春的说法吧:
(如果将鲁迅的原句)修剪成“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枣树”这样的两个句子,乃至于“我的后园有两株枣树”这样的一个句子。
一旦修剪下来,读者将无法体会那种站在后园里缓慢转移目光、逐一审视两株枣树的况味。
修剪之后的句子也将使《秋夜》的首段变成描写枣树的准备;然而鲁迅根本没准备描写枣树呢——或者应该这么说:枣树只是鲁迅为了铺陈秋夜天空所伏下的引子,前面那四个“奇怪而冗赘”的句子写来是为读者安顿一种缓慢的观察情境,以便进入接下来的五个句子:
“这(按:指枣树)上面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的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
张的解释令人信服。为什么信服?因为任何读者,只要用心跟随鲁迅的文字,他的大脑里呈现出的情境——镜头的转移以及画面的切换,一定和张大春所言如出一辙。
再看看张爱玲的《金锁记》里其中一个片断,也用了这种手法:
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点,低一点,大一点,像赤金的脸盆,沉了下去。
两个 “低一点”,让读者跟着她的语言随着下沉的月亮一起慢慢往下看。同时,这种文字描述也是一种镜头语言。
接下来再来看一首著名的打油诗:
天地一笼统,
井上黑窟窿。
黑狗身上白,
白狗身上肿。
为什么这首诗流传颇广?百度知道里摘得一段分析如下:
此诗描写雪景,由全貌而及特写,由颜色而及神态。通篇写雪,不着一“雪”字,而雪的形神跃然。遣词用字,十分贴切、生动、传神。用语俚俗,本色拙朴,风致别然。格调诙谐幽默,轻松悦人,广为传播,无不叫绝。
看看这段分析。
首先,雪不是小马驹那样的活物,形神跃然从何谈起?
其次,这么一大段中,有几句是说到点子上的?
说该诗遣词用字十分“贴切、生动、传神”,这和说一个方圆百里有名的美女十分“漂亮、养眼、可人”有什么区别?说了等于白说,浪费人的期待。
其实这首打油诗好就好在最后那点出乎意料的妙趣。
在作者以无厘头的方式凑出了前面三句之后,第四句会是什么?如果没有一个漂亮的煞尾,这首诗简直交代不过去。
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还是白啊,看你如何结尾?
就在读者还执着于颜色时,作者志得意满地交上了答卷:一句“白狗身上肿”真有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效果,出乎意料却又合情合理,令人哑然失笑。
最后再看看高鹗续的《红楼梦》宝玉成婚这一段:
那新人坐了帐,就要揭盖头的。凤姐早已防备,请了贾母王夫人等进去照应。宝玉此时到底有些傻气,便走到新人跟前说道“妹妹,身上好了?好些天不见了。盖着这劳什子做什么?”欲待要揭去,反把贾母急出一身冷汗来。宝玉又转念一想道“林妹妹是爱生气的了。”又歇了一歇,仍是按捺不住,只得上前,揭了盖头。喜娘接去,雪雁走开,上来伺候。宝玉睁眼一看,好象是宝钗。心中不信,自己一手持灯,一手擦眼一看,可不是宝钗么!只见她盛妆艳服,丰肩软体,鬟低鬓軃,眼瞤息微,论雅淡似荷粉露垂,看娇羞真是杏花烟润了。
宝玉发了一回怔,又见莺儿立在旁边,不见了雪雁。宝玉此时心无主意,自己反以为是梦中了,呆呆的只管站着。
说高鹗续写《红楼梦》是狗尾续了貂,从这一段对宝钗的外貌描写就可见一斑。在宝玉发现他心心念念的林妹妹被调包成了宝姐姐时,不写他背过气去,或者发起癫来,却叫他精分着把宝钗的外貌细细品鉴了一回,怎么说都不合常理,生生把一段极具戏剧张力的好戏给毁了。
以上长篇大论说了这么多,都是为了引出本书的主题——好文笔是读出来的。在这里,我要再加上一句:好文笔是读出来的,更是品出来的。接下来,我将把本书中有价值的部分做一个归纳总结,以便大家翻阅。
02
比喻
说到比喻,大家再熟不过。比喻不过是拿一物比一物,由一事关联一事。但是,若简单地以此为杆来写比喻,未免太平淡无奇,也难免落入千遍一律的窠臼。
那么,真正高明的比喻是什么样的呢?我之前在《比喻——博尔赫斯的全新定义》里有提到过。但那篇文里没有细谈,易让人半懂不懂。在舒明月的这本书里,作者挖掘得更深入,解读得也更浅白易懂。
先看张爱玲的一段妙喻:
果然,姚先生大大小小七个女儿,一个比一个美,说也奇怪,社会上流行着古典型的美,姚太太生下的小姐便是鹅蛋脸。鹅蛋脸过了时,俏丽的瓜子脸取而代之,姚太太新添的孩子便是瓜子脸。西方人对于大眼睛,长睫毛的崇拜传入中土,姚太太便用忠实流利的译笔照样给翻制了一下,毫不走样。姚家的模范美人,永远没有落伍的危险。亦步亦趋,适合时代的需要,真是秀气所钟,天人感应。
比喻本就是一种勾连,但这个“忠实流利的译笔”比喻里,本体和喻体又统统是某种勾连,所以交错地结成了网,把读者罩在里头,目瞪口呆。
再看一段:
屋顶花园里常常有孩子们溜冰,兴致高的时候,从早到晚在我们头上咕滋咕滋挫过来又挫过去,像瓷器的摩擦,又像睡熟的人在那里磨牙,听得我们一粒粒牙齿在牙龈里发酸如同青石榴的子,剔一剔便会掉下来。
这段话也出自张爱玲的生花妙笔。不止是比喻中套比喻,更妙的是,一个比喻,就把听觉、视觉、触觉、味觉都串联起来了,如同打通了任督二脉,所有感观全部贯通,简直百无禁忌。
还有一种新奇的比喻,是将本喻体倒置,营造一种出乎意料之感。
如老舍的《月牙儿》:
我们的锅有时干净得像个体面的寡妇。
我们向来习惯将人拟物,却绝少见到将物比作人的。这种出人意料的反喻,却有种难以言传的妙趣。
最后再说一种比喻,先看文字:
中午的太阳煌煌地照着,天却是金属品的冷冷的白色,像刀子一般割痛了眼睛。秋深了。一只鸟向山巅飞去,黑鸟在白天上,飞到顶高,像在刀口上刮了一刮似的,惨叫了一声,翻过山那边去了。
出自张爱玲的《沉香屑——第一炉香》。小说聊斋式邪魅氛围的形成,主要靠的就是比喻之力。这种丝丝入扣的写法,会让读者莫名的有种紧张感。
汉语写作大家当中,最会用比喻的应该就是张爱玲了。张的比喻卓尔不群,且往往出其不意,让人过目难忘。
03
动词
阿城号称是中文世界动词用得最好的作家。不过,在这里,我更想跟大家一起体会严歌岺在动词运用上的别具一格。
竹叶响起来,竹林跟着哆嗦了好一阵,笋子才给拔起来。
楼下草坪也颇癞痢。
郑大全笑笑,在她枯焦干瘦的脸上啄了个吻。
老式电话铃声回声四濺。
远处炸起的人的叫喊,难听极了。又是谁在呼救,谁在喊捉拿。
女工从不戴假首饰,都是真金真钻真翠,人没近,身上就有光色朝你尖叫。
百分之八十的词汇都只是被他的唇舌铸轧出个基本形状,这和八哥学舌颇类相似。
其实,以上所有这些活用的动词都含着一个比喻。
“楼下草坪也颇癞痢”等同于“楼下的草坪青一块黄一块,像狗身上的癞斑”。核心的意思一致,但后者因为冗余,拖沓了叙事节奏,弄得连这一层意思也都不为有趣了。
“老式电话铃回声四溅”倘若写成“老式电话铃的回声像水花一样四溅”,就不仅丧失了明快机智,还显得文艺得过了头。
04
文字的画面感
我们都知道严歌岺的文字有画面感,导演拿到小说,上手就能拍。那么,文字的画面感体现在哪呢?
看看严歌岺这句:
他站在一帮黄皮肤“亲戚老表”里,喉结大幅度升降。
和上下文联系起来,我们便知道这句话表示紧张和不适。但是,严歌岺写人物的紧张和不适是通过动作描绘出来的。而一般作者会怎么写呢?大概是这样的:
他站在一帮黄皮肤“亲戚老表”里,感到紧张,不住吞咽口水。
“喉结大幅度升降”和“不住吞咽口水”的关键区别在于,后者是从人物本身出发,由内向外;而前者是电影式的写法,由外向内。这两种写法无所谓谁高谁低,不过相对来说,外化写法可以出绝妙作品,却难出伟大作品。
05
化“景语”为“情语”
定了船票回来,天快晚了,风沙啦沙啦吹着矮竹子,很有些寒意。竹子外面的海,海外面的天,都已经灰的灰,黄的黄,只有那丈来高的象牙红树,在暮色苍茫中,一路上高高下下开着碗口大的红花。
———— 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
这一段写自女主发现自己的恋人与人有染后,决定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在买船票回来的路上。
张爱玲对于象牙红花的描写,晦暗的底幕是幽异的硕大的红花,是不是与整篇故事的氛围贴合到极致?
把景语化成情语,无需使用郭敬明之流所谓“寂寞的河流”、“愤怒的蔷薇”、“沉默的青山”这种硬将人物情绪往环境上套的词,一样可以写出那种“阴森”、“诡异”、“寂寞”、“愤怒”的感觉,此方为正道。
06
标点符号
说到标点符号,估计很多人都不以为然。我之前亦是如此。直到有一天,有个朋友给我发消息,满屏的感叹号惊得我的心跟着一颤一颤地加速急跳,我这才真切地体会到滥用标点符号对读者的戕害。
标点符号是否真会影响到读者的情绪?请跟着我读《刺客列传》中荆轲刺秦王的这一段:
轲既取图奉之,发图,图穷而匕首见。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袖绝。拔剑,剑长,操其室。时恐急,剑坚,故不可立拔。荆轲逐秦王,秦王还柱而走。
读的过程中有什么感觉吗?场面惊不惊险?
事实是,NO!
当本应惊险的场面被一个个逗号从中截断,峻急的感觉也被拆分得七零八落。
从“未至身”起去掉几个逗号再看看:
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袖绝。拔剑剑长操其室。时恐急剑坚故不可立拔。荆轲逐秦王秦王还柱而走。
怎么样,是不是终于有了那种剑拔弩张让人屏息的紧张感?
所以说,标点虽小,作用重大,请认真对待。
07
收尾
汤显祖评董解元《西厢记》,论及戏曲的收尾,说“尾”有两种,一种是“度尾”,一种是“煞尾”。
“度尾”如画舫笙歌,从远地来,过近地,又向远地去;“煞尾”如骏马收缰,忽然停住,寸步不移。
小说也是如此,精妙的结尾不外乎这两种。不过,相对来说,我更喜欢“煞尾”。前句舒展开去,后句则收束回来,戛然而止,往往会有种峰回路转、出其不意的惊喜。
如沈从文《边城》的结尾:
到了冬天,那个圮塌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可是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轻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就回来。
最后的“也许……也许……”精准地传递出无任何即时通信设备的漫长年月里,一切怀远人银牙咬碎的无望等待,以及仍从无望中寻找希望的不甘。
金庸《白马啸西风》的结尾:
可是哈卜拉姆再聪明、再有学问,有一件事却是他不能解答的,因为包罗万有的《古兰经》上也没有答案;如果你深深爱着的人,却深深的爱上了别人,有什么法子?
白马带着她一步步的回到中原。白马已经老了,只能慢慢的走,但终是能回到中原的。江南有杨柳、桃花,有燕子、金鱼……汉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傥潇洒的少年…… 但这个美丽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国人那样固执:“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
最后那句反转式的“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一语点睛,可谓是意蕴无穷,至今让人回味。
川端康成在《雪国》里的末句:
待岛村站稳了脚跟,抬头望去,银河好像哗啦一声,向他的心坎上倾泻了下来。
这句绝妙煞尾给读者带来的审美体验,实在是震撼之极,唯有叹服。
08
最后再摘抄几个好句子。
(鸡)进窝时还故意把脑袋低一低,把尾巴向下耷拉一下,以示雍容文雅,很有鸡教。
一个女权主义猫。可能她在柜子里写诗。梅花瓣迹下的诗,一行行,打开门就散了。
(猫)伸爪拨弄一下,不动,她滴溜溜着眼睛又挪近些,再迅疾一拨,吹风机的平衡打破了,掉下来,她倏地飞跳开,好似那一声巨响全在意料之中,而她终于打破了吹风机的伪装。
心心把头发往后一撩,露出那尖尖的脸来。腮上也不知道是不是胭脂,一直红到鬓角去。乌浓的笑眼,笑花溅到眼睛底下,凝成一个小酒涡。
知道他在看,更软洋洋地凹着腰。腰细,婉若游龙游进玻璃门。
一阵清风吹过房间,这头的窗帘吹进来,那头的窗帘吹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