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沫
沫沫又结婚了。
我刚回老家没两天,期间就没出过门,也没有刻意打听,这一消息就像一阵风飘进了我的耳朵。
那天她回了娘家,午后带着女儿来我家找我玩。八月初的天气非常火热,我把房间里的空调调低至17℃,在床上盘腿而坐,开着平板追剧。
沫沫牵着女儿的手,走了进来。“幺幺,你在家里呢?前几天路过你家就好像看到过你,还以为我看错了。”
沫沫那熟悉的嗓音,熟悉的语调,还真是一点也没有改变。
“噢,我回来有几天了,天气太热,一直没有出门呢。”我盯着屏幕,应着她。
末了余光就瞟到了她的女儿身上。“又长高了许多呢,越来越漂亮了。”我对沫沫说,并示意她俩坐下来。
我起身拿了些我的小零嘴出来,小家伙高兴地接了。“我家也有这种味道的糖,我有新爸爸了,还有新奶奶!”
说完抬头看了看我,眼里闪着机灵的光。我隐约觉得,这股子机灵劲儿略带着点狡黠,某些地方,同她的外婆一样,只细说不出来。
1.
沫沫也算是我的发小,同村,同年入学堂,也算是童年一起玩到大的小伙伴。
她小时候是真的很怂。虽然那时候她教我认识过很多野果子,野菜,野菌菇。还有我的象棋启蒙,也来源于她,虽然全是错的。
她有一个弟弟,小她三岁,却从小就特能欺负她,每次她都只抹着眼泪哭,也不反抗。
我家同她家两个湾落之间,有一条小河,自山涧而来,在村子里横穿而过。在八九十年代,家家户户洗衣服、洗菜、挑水的,基本都在那条河里。
有一回,妈妈带着年幼的我和姐姐去河边洗衣服。去河边要路过一座小桥,刚来至小桥处,就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哭声,我闻讯找寻着声音的由来。
拐角处,一个小男孩手拿着竹枝,对面站着一个看起来比他大些的女孩,女孩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呜呜咽咽。我走上前去,准备训斥一顿那个小鬼头,姐姐不知啥时候从我身后跟了过来,拉住我,低声说,“不要惹是生非,他们家惹不得。”
我不是很懂“惹不得”是为什么,但还是按耐下了想要训斥他的举动,好吧,不惹事就不惹事,只轻轻地说了句,“你不能这样欺负人。”
就被姐姐牵着离开了,走了几步心下又有点不放心,扭头对着女孩说了句,“就知道哭,你打回去呀!”话音刚落,姐姐拽着我往河边方向飞奔,找妈妈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们姐弟。那时候我俩都还没到入学年龄。
2.
隔年的九月,我们同年报名开始进学堂读书了。
那时候,所有同学家庭条件应该都普遍差不多,但好像,她家是个例外。
她身上永远没有合身的衣服。半旧的褂子又宽又大,裹着她豆芽般的小身板。她说那是她姨妈家给的,表姐的衣服。脚上一双男生款的球鞋,鞋帮处泛着黄黑相间的那种,脏兮兮的黑泥巴色。最受不了的是,她说那是她弟穿不要的,她妈给弟弟买了新鞋,就把不要的给她穿。
每天上学,她都是快上课了才匆匆赶来课堂,有时候还顶着松散又凌乱的双马尾,一看就是昨天扎的,进了教室就缩在自己的桌椅里。课间,同学间追赶打闹着嬉戏,她从不参与;走廊上总有同学三五成群地一起聊天说地,她也不参与。她总是独自一人,一点都不合群。
成绩也不理想,所以老师也不会很留意,班级存在感极低。她倒是很怡然自得地享受着这么一个隐形人般的存在。
天气渐热。课间她总是无精打采的样子,面容枯黄,眼神也暗淡无光,丝毫没有这个年龄段该有的朝气,还有,因为她身上一股若有若无的味儿,大家都更不愿意和她玩了。
后来有段时间,班里的同学都接二连三地长了虱子。
怎么会呢?我天天都洗头的。
听说虱子人过(传)人。
人过人?肯定是沫沫。
对,肯定是。
我上次课间还看到她头上有个大虱子一翻一翻的。不说了,好恶心。
最后这句话,是坐沫沫身后的同学说的。她的话很快让所有同学达成一致。七言八语地,就都把矛头指向了她。
班里调皮的男同学给她取绰号,虱子婆。这么个难听至极又侮辱人的绰号就这样在班级里,在那几个男生女生口中,被叫了好久好久。
她从不反抗,也不理睬。
开始我还会在放学路上或是课间操时,说说她,她总是不以为然,渐渐地,我一度觉得她是个木头人,也懒得理她了。
周末回归学校。天!沫沫竟然剃了小半个头,头顶没有头发的地方,长了一个大癞痢,泛着黄水。这下,同学更是都离她远远地,也懒得嫌弃了,直接无视掉了。
她被调到了最靠墙的角落里。
3.
池塘边的柳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
是暑假,而且是酷暑,大人们忙着打栗子,扯花生,摘花生,晒花生。
沫沫她妈经常带沫沫去地里帮忙干活。
快收假了,我问她,暑假作业写完了吗?她说写了一点,好多都不会,也没时间写。我看了看她的脸,一个暑假晒黑了好几个度,脸颊还长了几颗晒斑,头发长起来了,依旧枯黄,通身都散发着一股营养不良的样子。
我翻了翻她的作业,果然是“写了一点”,就两个名字,加一面题不到。
那段时间,我天天去她家玩。她妈妈也会把她们姐弟锁在屋子里,让她在家做作业,带着弟弟玩。她家的大门,门缝很大(应该是我们那时候小吧)是那种有门扣的木门,挂着把大锁。我们小孩平常钻进钻出,早已习以为常。
她家和一般人家真心不一样。首先一进门,映入眼帘的就是堂屋正前方,黑漆漆的两口棺材,码放在一起。记得第一次来她家的时候,把我吓了一大跳,头一回见,真的是太吓人了。
她带我去房间玩。房间和我家布局差不多,只是她家没有按窗帘,而且,床上乱糟糟的,被子也没有叠。眼睛大略扫过了一圈,目光落在了她家的杂物柜,应该说酒柜?好多杂七杂八,更多的,是酒。最让我吃惊的是,酒柜里最显眼的位置,摆着一个大玻璃缸,里面居然……盘着一条蛇,蛇的周围漂浮着一些红色的枸杞,还有一些不认识的东西。
沫沫说那是她爸泡的蛇酒,还用手拍了拍,让我过去看看蛇的样子,我连忙摆手,“这有什么好看的,怪吓人的。还不如做题。”
作业写完,她教我下象棋。她从她家那个没有门的破柜子里拿出了她爸的象棋,教我摆放。说来挺搞笑的,当时,有些名称我们还搞不明白呢,也能玩得不亦乐乎。有一小段时间里还略有些废寝忘食的。
她教我的——相,象能过河,马儿不会撇脚,将能“四目相对”,“隔子炮轰車”也不用了,直接就能炮干炮,全盘都是“同归于尽”式地玩法。我们当初还玩得好认真,好用功。
她弟弟偶尔会跑过来捣乱,故意弄乱她的棋子,或是故意将吃掉的子,藏起来一颗。沫沫无奈,又不敢出手,只能干嚎:“快点还回来!我命令你。”
弟弟跟没长耳朵一样,根本不吃这一套。我起身径自向他走去,他看着我,我只伸出手掌,盯着他的眼睛,:拿,出,来!不然不客气。
他目光闪躲,立马焉了,将一粒棋子向我身后丢去就跑走了。
后来,听说她妈妈回家后,她弟弟同她妈妈告状了,说的是,姐姐打了他。
她气得不行。后来有一回,趁她妈妈不在,真的和弟弟打了一架。
我听完很不厚道地笑了。
3.
沫沫的妈妈,在湾子里一直不怎么受待见。按理说,在千禧年里,口口声声把离婚挂在嘴边的人应该很少吧?
她的爸爸妈妈似乎隔三差五地吵架。她妈妈每次一吵架,就说要离婚,孩子的爹和孩子们,一个也不要了。她妈妈没有读过书,目不识丁,对她弟溺爱得不行,对她就强差人意了。在湾子里的人们口中,她妈妈胡搅蛮缠,爱占小便意,说话不中听,是第一不搭调的人。
她爸爸酗酒,很少去外地工作,也不是很喜欢下田,成天醉醺醺的。据说家里的里里外外,人情往来一律不管也不顾。
父母的名声在外,她自己又是那样的性格,久而久之,年龄稍大点,该领略到的世态炎凉就该领略着点点了。比如,一同放学的路上,被哪个同学故意推搡一下;几个小伙伴一起,窃窃私语着,就各自的小脸上挂着一抹狡黠的笑…
等着看吧,又在哪个地方下着整蛊人的“套”呢,或者,又有一个新新的讥笑人的鬼点子。
没办法,柿子总挑软的捏。
4.
五六年级,乡镇学校合并,分班了。初中去了镇上,从此更是无交集。
就在我刚要踏上高一校门的那年盛夏,听说沫沫订婚了!当时我才和两个伙伴一同去小卖部买完冰气泡水回家,听到这个消息,我惊掉了下巴。
这都啥年代了?还能这样。据她妈妈说,反正也读不进去书,还不如不要浪费那个钱,女孩嘛,早晚要嫁人,她妈妈说她自己,还不是18岁就嫁了她爸,生了她。巴拉巴拉和沫沫说了好大一整晚。
沫沫就用这一个晚上,做了她平生里,最大胆的一件事,逃婚。
她跟一个大她七八岁的大姐,南下去了广州。这个大姐应该还不知道她订婚的事,还没来得及传开,如果知道,估计不敢这样做,这大姐也是不敢招惹她妈妈的。
5.
那年寒假,年底的时候,沫沫又成了“话题人物”。
听说,她回家了。重点是,是被她父母合伙骗回来的,她爸爸打电话给那个大姐,说沫沫她妈妈得病快不行了,想看看她。她就回家了。
不仅回家了,在得知父母联合骗她之后,沫沫啥也没说,只是低着头,耸着肩,沉默着。一如她的从小,麻木而迟钝。看得让人着急。
隔两天,又有消息传出来了。沫沫在广州打工时谈了一个男友,听说是云南的,听说很穷,听说沫沫打了胎……
都是听说,只是不知真假?又是怎么传出来的?
古往今来,都不乏看客,他们悠哉悠哉吃着瓜,是否会有怎样大的后果,没有人在意,只会嫌瓜不够大,不够香。
6.
在那年的腊月底,她还是屈从了家里。订婚,结婚。翌年的腊月里,生了个女儿。那年她才二十岁。
结婚时候我不知道,生孩子我也没有看过,她的婆家我也从没去过。彼此再无交集。
一晃又是几年,一次同学聚会,阿冰提起了她,我问了一句,“不知她近来过得好不好?她女儿应该六七岁了。”
“她离婚了。”阿冰一句话,让我立马回想起了她那张枯黄的脸。
“她可真傻,怀着身孕还跟老公一起做着男人们搅水泥,提灰的事,听说还刷过油漆。”
再呢?
“孩子掉了呗。听说后来两年没有怀上,她婆婆急得不行,她婆家就老公一根独苗。去年好容易又生了,是个女孩儿。”
离婚就为这个?
“去年我还去过她新家一次,他们在镇上买的新房,听过他们一起的钱全都供在了那套房子上。她告诉我,离婚前,她婆婆在她去娘家的时候,去了她新家,顺走了她床头柜的金项链,就给她留了个没有几多成色的银手镯。”
我哑然。
后来,我在扣扣里和沫沫聊过一回。房子给了男方。两小孩,一人一个,她带着刚满一岁的小女儿。她说虽然是走法律程序离的婚,但小孩每月的抚养费,都是一拖再拖,也就一千七,还不好讨要。
她说,她老公说她伏地魔。“我不过是在我弟结婚时,帮了两万块,还都是我自己攒下来的,只是借,哪里就扶弟了?他不是我亲弟?”
她说,她老公才是妈宝男。一起在外面上班时,总没啥事,一回了老家,她老公每次被婆婆叫去“密谋”一番,总要回来和她闹,好像不生点事出来,那老不死的就浑身难受。
……
沫沫在扣扣上,跟我吐槽了几卡车。
“这么些年,我算是看透了。”她用这一句结了尾。
我一句话都没说,大慨她把所有情绪发泄出来,心里会舒服点吧。
她说她不想找了。
7.
生活艰辛,她带着小女儿回了娘家。
时间一久,估计家里地儿就不够用了。她出去上班了,把女儿丢给了她妈妈,她妈妈又开始给她张罗相亲了。
消息一出,湾子里又多了一道道靓丽的风景——停车坪里,每天停着不同颜色的车。
她妈妈又乐开了花。出门逢人就向其炫耀:我家的肉,冰箱里都塞不下啦!我家宝贝外孙女的零食和奶都吃不动啦!柜子里满满当当,多得不得了哦~
这时候,就有人笑着附和了:是啊是啊!还是你厉害哟,你命好啊,有一个这么能挣钱的好闺女。
两人相视,哈哈大笑。前者一脸得意,后者一脸讥讽。
旁人也不戳穿,哈哈哈哈哈,附和着也就是了。
在她妈妈的“千挑万选”中,她妈妈终于相中了一个好家庭。小女婿开着一台白色东风日产suv,看起来也像是个乖巧的,应该会听话。人家妈妈还亲自上门了,小女婿开着车带着新“丈母娘”和沫沫的小女儿去他家里做客,沫沫她妈自是里里外外浏览了一番,回家后就喜上了眉梢。
忙着给才出门未满三个月的沫沫打电话了:快回来,我病了,医生开了好多中药,你得回家给我煎药。
沫沫回家了。半推半就地也就答应了。
认亲,轻车熟路。听说男方家就住在国道边,回娘家近,四层楼,也宽敞,够住。听说男方出手阔气,上个门,一给就是几万。她妈妈笑得一脸褶子开了花,骄傲得都快横着走路了。
很快沫沫带着小女儿就住进了男方家里。
那次我去商场采购,买完东西坐在出商场口的桌前歇着脚玩手机。一个小孩突然跑过来,拉了拉我的手,我下意识地吃了一惊,侧过头一看,“咦,你怎么在这呢?你妈妈呢?”
“我妈妈没来。我是和新爸爸来的,还有新奶奶!”这小妮儿闪着机灵的双眼,眉眼间有些许像沫沫,又感觉比沫沫生得好看些,眼里闪着光。多可爱的孩子啊。
8.
不知哪里出了错,前面还千好万好的小女婿,过了个年,就不香了。
闹掰了。而且闹得很难看。两家互相指责。
闪婚闪离,像场闹剧。
连“官方”媒婆都骂骂咧咧地喊话开了:再也不做你家的媒!一直加价,哪有这样的。
沫沫一家又为人们提供了茶前饭后的新谈资,有时候还殃及池鱼,波连到了沫沫的女儿。就有好事者说了,这样的妈妈和外婆,还今天叫这个奶奶,明天叫那个爸爸的,长大后该是啥样的?
这句话真是恶毒。
哎,我突然就觉得好无力,因为我好像突然才发觉过来,沫沫好像快被她妈妈洗脑了,像她那样随风摇摆的人,真没什么定性,她妈妈说怎样就怎样,可能这辈子也就被她妈妈拿捏得死死地,永远脱不了身。可能,她早就同化了。既如此,我也没啥好说的了。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句是别人嘴里总结出来用到最多的一句话。
这事过后,沫沫名声也和她父母一样,败坏得差不多了。
9.
风声下去。去年,那个媒婆不知又得了哪家的好处,谈到对象见了面,300;谈成了一桩,结婚了就直接是,2万。
媒婆眼红着好处,奈何如今这世道,姑娘真是一票难求。媒婆死皮耐脸地,又开着她的红色大众,来了沫沫家。先是摆着个无比灿烂的大脸,一脸亲切地寒暄,沫沫她妈妈自也不是吃素的,只听,悻悻地坐着,不发表意见,也不露出一丝表情。
媒婆好话说了一箩筐,嘴皮子差点磨破,饭点也到了,主人家似乎并不想招待自己,也不想泱泱而归。
只得做出最后一博,放出杀手锏了:这家的条件那可真没得挑,不仅有车有房,还是家里独子,而且未婚,外观条件也不错,各个方位都没得挑,万里挑一的良配,万万不可错过啊。
沫沫她妈妈似乎松了松口。媒婆一眼领略到,这是有戏了。
三顾茅庐,没有不成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才一个暑假过去,沫沫又开始热恋了。
我眼看着她带着女儿和新男友约会,逛街,看电影,咖啡厅里出双入对,一样不落。沫沫突然就容颜焕发起来,宛若新生。沫沫三婚了。
沫沫说她要生三胎了。已经五个月份了。
希望这次是最后一次结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