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曳在斑驳岁月里的女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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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931年的中国,中原大战的硝烟刚刚散去,国民党反动派正在倾尽全力围剿红军,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爆发,日本帝国主义的铁蹄已经踏进了我国东北。中华大地正处于“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机时刻。在山东安丘刘家楼村的一户人家却是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地主刘永顺正在给他刚满月的女儿大摆宴席。这个女婴就是我们故事的主人公—金枝。
刘永顺继承了祖上遗留下来的二十多亩良田,家境殷实。娶了山后屯门当户对的王氏为妻。王氏的肚皮很争气,进门来一连给他生了三个儿子。可惜大儿子16岁时死了,从私塾回家的路上,遇到两支队伍互射,躲避不及,被乱枪打死了。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谁也弄不清到底是被什么人打死的。大儿媳妇刚过门没几天。由于丈夫一大早就去私塾读书,天黑了才回来。可怜那大儿媳妇,连丈夫的模样都还没看清楚就守了寡。娘家爹要她回去嫁给一个老乡绅做填房,她抵死不从。等过了丈夫的五七,喝了卤水,随丈夫去了。
其他两个儿子都天资聪颖,且酷爱读书。刘永顺为儿子们请了乡里最好的先生到家里来授课。不再让他俩象大儿子那样走三四里路去念私塾。平时也严禁他们踏出大门一步,生怕他们有一点闪失。
看到两个儿子勤奋好学,前途无量,刘永顺的丧子之痛得到了很大的慰藉。此时王氏夫人又给他添了一个女儿,他自然是喜出望外,有儿有女,此生圆满了。他给女儿起了个贵气十足的名字—金枝。在他看来,他刘永顺的女儿,当然是金枝玉叶,将来必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金枝五岁那年,一伙蒙面的悍匪闯进了她家,一通打砸抢,把家里值钱的东西悉数收入囊中,临走时还掳走了她的两个哥哥,并扬言要刘永顺准备好五百块大洋,七天后到南山滴水崖下赎人,否则就撕票。两个儿子是刘永顺的全部指望,当即变卖家产,凑足五百大洋把两个儿子赎了回来。
两个儿子回来时耳朵里面灌满了洋蜡,面色苍白,神情恍惚。受到如此巨大的惊吓,从此一病不起,几个月后相继去世了。儿子没了,刘永顺的精神支柱倒塌了,自此以后,一蹶不振,染上了赌博的恶习。
王氏夫人后来又生了两个女儿,一直没有生出儿子。刘永顺眼瞅着没了指望,赌瘾也越来越大,没几年就把祖上留给他的家业全部败光了,一家老小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刘永顺一辈子锦衣玉食,哪过得了这种苦日子,粗茶淡饭实在是难以下咽,身体渐渐吃不消了,饿得全身浮肿,卧床不起,没过多久就撒手人寰了。当时王氏即将临盆。老天爷跟刘永顺开了个莫大的玩笑,他心心念念的儿子,就在他咽气的时候降生了,父子俩就这样擦肩而过,一个赶赴了黄泉,一个来到了人间,从此天人永隔。
当时金枝12岁,大妹银枝7岁,小妹玉枝4岁,再加上襁褓中刚出生的婴儿,一家五张嘴要吃饭。王氏夫人在娘家时是备受父母宠爱的大小姐,嫁给刘永顺后是锦衣玉食的贵夫人。毫无独立谋生的经验,突然遭此变故,除了整日以泪洗面外束手无策。
邻居张大娘家曾经得到过刘永顺不少照拂,今见她们孤儿寡母实在可怜,送来了几斤小米接济她们。这可真是雪中送炭啊,正在做月子的王氏挣扎着下了炕,带领孩子们齐齐跪下磕头谢恩。张大娘把她们娘几个扶起来说:“大妹子,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你有什么打算吗?”“我也没什么法子,我爹娘前两年都病死了,两个哥哥又不争气,把家底都败光了,娘家是指望不上了,这就是我的命啊,活一天算一天吧。只是可伶了这几个孩子,跟着我这个没用的娘遭殃了。”
张大娘看看那几个孩子,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张大娘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金枝的身上。金枝虽然只有十二岁,但身材高挑,模样秀丽,已经有大姑娘的样子了。
看着金枝,张大娘忽然有了主意,对王氏说:“大妹子,你现在是被逼到绝路上了,你看这样行不行,金枝已经十二岁了,按理说议亲是早了些,但这不是没有法子嘛。我娘家有个远方亲戚,家住十里外的杨家堡,就娘俩过日子,儿子根宝今年三十岁,是个手艺人,会做风箱,常年赶集卖风箱,手里不缺钱,家里还有几亩地。娶了个媳妇多年不能生养,前年得病死了,想续弦一直没有合适的,你要愿意我把金枝介绍过去,攀上这么个亲家,你们以后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听完张大娘的一席话,王氏半晌没言语,望着金枝稚气的小脸,想着自己花朵般的女儿,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就要送去给一个三十岁的男人蹂躏,想到这里不由得滚下泪来。张大娘见她不说话,知道她心里不情愿,于是说:“大妹子,当下活命要紧,这门亲事要是成了,彩礼你可以多要些粮食,以后再让他们家多帮衬帮衬,你们的日子就能过下去了。”
金枝毕竟还是个孩子,听了张大娘的话,知道是让她去给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当媳妇,只要给这个男人做了媳妇,娘和弟弟妹妹就不用再挨饿,她们全家就有救了。她并不清楚给男人当媳妇意味着什么,只要能救她们全家,让她干什么她都乐意。看到娘哭了,金枝走过来,拉着娘的手说:“娘,你别哭了,我愿意去。”王氏一把把金枝搂进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二)
几天后,根宝家送来了两石谷子和两石小麦作为聘礼,这门亲事算是定下来了。王氏卖掉一些谷子,为金枝做了一身大红的棉裤棉袄。一个月后,一顶小轿把金枝抬去了杨家堡。
当天晚上,根宝家的院子里张灯结彩、高朋满座,划拳行令,闹了半休,宾客们才打着满意的饱嗝陆续散去。金枝蒙着红盖头正在打瞌睡,听到房门“吱呀”一声响,有人走了进来。金枝立刻睡意全无,坐直了身子,两手不安地放在膝盖上。来人走到她身边,轻轻地掀去了她的红盖头。
一个男人手里端着个托盘站在她跟前,笑眯眯地仔细端详着她,微微点了点头,和颜悦色地说:“饿坏了吧,我给你拿来些饭菜,赶紧趁热吃吧。”
金枝打量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中等身材,微微有些驼背,看起来很结实。又长又尖的下巴向上翘着,下面的牙齿随着下巴的走势向前突出,俗称“地包天”,寿星似的额头高高隆起,一双圆圆的眼睛深陷在眼眶里,像是在发起的面团上用力摁上了两个枣。
这就是要陪自己过一辈子的男人吗?看到这副尊容,金枝顿觉心灰意冷。她虽然对这个三十岁男人的外貌没有多少期待,但至少应该能看得过去吧,没想到会如此丑陋。但事已至此,她也只能认命了。
男人把托盘里的饭菜摆在八仙桌上,倒上两盅酒,对她说:“金枝,我们来喝杯合卺酒吧。”金枝不说话,接过酒盅,喝了一小口,就抓起一个馒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一天没吃东西了,她实在太饿了。男人用怜爱的目光看着她,柔声说:“慢点吃,别噎着,多吃些菜。”
金枝刚吃完饭,一个老妇人推门进来了。这个老妇人看上去有五十多岁,有着根宝一样的“地包天”,一双三角眼不怒而威,头发一丝不苟的向后梳成一个发髻,裹着象王氏那样的小脚,小腿上打着腿带,浑身上下收拾得利利索索,嘴里叼着一根旱烟袋。金枝料定这就是自己的婆婆了。
根宝赶紧站起来对金枝说:“金枝,这是咱娘,快叫娘。”“娘”金枝怯生生地叫了一声。
老妇人上下打量着金枝,连连摇头说:“你太瘦了,怕是连两桶水都挑不动吧。”没等金枝开口,根宝抢过话茬说:“娘,瘦是不打紧的,在娘家吃不饱饭,来咱家吃上一个月,准保就胖了。”婆婆不再作声,坐在炕沿上抽了一会旱烟,把烟灰在鞋上磕了磕,说道:“不早了,都上炕睡觉吧。”说着,自己先脱了鞋爬上炕去。根宝和金枝也都跟着上了炕。
金枝和衣躺下,不一会就进入了梦乡。睡到半夜,突然感到下身剧烈的疼痛,不由地尖叫起来,睁眼一看,见黑暗中根宝正赤身裸体地趴在她身上,她哭着喊着想用力把他推下去,但她力气太小,根本推不动他。她看了一眼睡在炕头上的婆婆,发现她侧着身子,背对着他们,一动不动地睡着。“她是在装睡吧,我叫这么大声她不可能听不见。难道她耳朵不好使”。金枝心里嘀咕着。不知过了多久,她哭累了,也喊累了,根宝从她身上爬了下去,在她身边睡下了。
金枝只感觉下身火辣辣的疼。想那根宝看起来很和气,却是一个这么坏的人,以后有她的苦头吃了。想到这里她又抽噎起来。根宝在黑暗中摸索着帮她擦了擦眼泪,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
这样的事情隔三差五地发生一次,她实在受不了了。一个多月后,根宝赶集卖风箱去了,她趁婆婆出去串门,偷偷跑回了娘家。
“娘,我怕他,再也不去他家了。”金枝抽抽搭搭地说,“孩子,咱们收了人家的粮食了,你不回去,粮食就得退给人家,咱全家都得饿死。”说完娘俩抱头痛哭。
看着嗷嗷待哺的小弟弟,再看看两个瘦骨嶙峋的妹妹,最后金枝还是硬着头皮回去了,王氏把她送到杨家堡村口,又嘱咐了她几句,娘俩洒泪告别。
金枝一进门就看见她婆婆坐在院中的枣树下,铁青着一张脸正在抽旱烟,见她进来,举起烟袋劈头盖脸地向她打来,边打边骂:“死哪里去了,我花四石粮食买了你这么个小贱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天天吃白食,没事还往外跑,一天都不着家,我打死你这个偷汉的小贱人。”
从此以后婆婆把所有家务活都推给了金枝,自己享起了清福。担水、推碾子、做饭、做针线,一天到晚忙个不停,还时常遭到婆婆的打骂。纳鞋底弄断一根针,婆婆拿起针头就戳她的手背。推碾子时弄撒一点米,烟袋锅子就敲到后脑勺上。
根宝一天到晚忙着他的风箱生意。院子里摆满了从各处买来的木材,西屋里摆放着做好的风箱。根宝家一共三间屋,西屋存放风箱,中间的屋子是伙房,东屋用来睡觉。只有东屋这一间卧房,所以根宝两口子只能跟婆婆共用一间屋,共睡一个炕。
根宝天不亮就用牛车拉着风箱去集市上卖,天擦黑了才回来。每次回来都会偷偷给金枝带点她爱吃的东西。
“金枝,来帮我卸一下货。”金枝帮他把没卖完的风箱抬到西屋,每次卸完货后,根宝就从褡裢里掏出一个油纸包,神秘兮兮地说:“瞧我今天给你买什么了。”金枝接过油纸包打开一看,要么是一个烤猪蹄,要么是一个鸡大腿,有时候也有驴肉火烧。“你躲到那风箱后面吃,吃完把嘴擦干净再出来”。说完就去东屋陪他娘说话,好让金枝安心地把东西吃完。
根宝也经常瞒着母亲偷偷接济岳母家。趁着母亲熟睡的时候,夫妻俩借着月色,用独轮车推着粮食送去刘家楼。
天黑路远,要穿过一片高粱地,一阵风略过,高粱发出沙沙的声音,好似埋伏着千军万马,金枝吓得紧紧地拽住根宝的衣角。远远看到有两个人骑着毛驴从对面走来,“根宝,前面有土匪。”金枝压低了声音惊叫着。“不怕,那是赶夜路的,土匪骑马不骑驴。”根宝安慰着她,其实自己心里也怕得要命。
在那个战乱年代,匪患横行,多半是被打散的伪军,这些散兵游勇组成了团团伙伙,打家劫舍,无恶不作。那两个人一路聊着天,若无其事地从他们身边经过。金枝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到了岳母家门口,根宝怕叫醒岳母来开门会惊动左邻右舍,搞不好消息会传到他娘的耳朵里,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就和金枝抬着粮食从墙头上扔进院里去。巨大的声响打破了夜的宁静,邻家的狗狂吠起来,引得其他狗也跟着狂吠起来,霎时间,狗叫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根宝和金枝推起独轮车,飞也似地逃离了刘家楼。
根宝有时在赶集回来的路上拐到岳母家,给她送些零用钱,陪岳母聊聊天。家里没有了男人就没有了主心骨,有什么大事小情的,王氏都寻求女婿的主意,根宝总是想尽办法帮岳母排忧解难。
根宝是个厚道人,对母亲极尽孝道,事事顺着她。他了解母亲的个性,所以知道金枝的不容易。但那是他的母亲,守寡多年把他拉扯大,很不容易。早早地给他娶了亲,希望能早点抱上孙子。但前妻过门多年也没给他生个一男半女的,老太太希望落了空,脾气变得越来越乖张。
现在娶了金枝过门,他希望金枝尽快怀上孩子,了了老太太的心愿,同时这也是他多年的心愿。他认为只要金枝生了孩子,老太太就会对金枝好些。但根宝不知道的是,金枝虽然个子很高,看起来像个大人,实际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月事还没来,是不可能怀孕的。
金枝在这个家里虽然日夜操劳,还要遭受婆婆地百般虐待,但是有丈夫的疼爱,日子也还能过得下去。最重要的是娘家人得到根宝的接济,总算能够活下来了。看到母亲脸上有了笑容,弟弟妹妹们一天天长大,她觉得自己吃多少苦都值了。
(三)
五年后,共产党的队伍打过来了。打土豪,分天地,穷苦人翻身做了主人。划分成分时,金枝娘家被划为贫农,分到了土地,日子好过多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果不是刘永顺把祖上留下来的二十多亩地都败光了,现在她家肯定被划为地主,并沦为重点批斗的对象。
金枝婆家虽然有几亩地,但主要靠根宝空余时间耕种,农忙时节雇用一个短工。被划为“上中农”,属于不被依靠的对象,但不至于挨批斗。
妇女解放运动也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各村成立了“妇救会”、“识字班”等妇女组织。为受压迫的妇女撑腰,并教她们学习文化。反映妇女解放题材的电影《李二嫂改嫁》、《刘巧儿》、《小二黑结婚》等,轮番在各村放映。受这些影片的感召,各村妇女的自主意识空前觉醒,很多买卖婚姻、童养媳等女性纷纷跟婆家解除了婚姻关系,勇敢地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金枝成为被重点动员的对象。妇女主任三番五次地找她谈话,劝她尽快拿定主意,脱离苦海。这时村里一个叫庆来的小伙子热烈地追求她。庆来比金枝大三岁,出身贫苦,长得一表人才。以前在根宝家打过短工。他很同情金枝的遭遇,对她仰慕已久,只恨未逢待嫁时。现在穷苦人翻身了,妇女解放的浪潮席卷而来,他觉得机会来了,他要勇敢地追求自己的幸福,把金枝从痛苦的深渊中解救出来。
庆来在根宝家打短工时,忙完了地里的活,还经常主动帮金枝推碾子、担水。金枝也对这个勤快又热心的小伙子颇有好感,但那时她从未往男女关系方面想。现在面对着庆来地大胆追求,她开始动心了,毕竟他俩年貌相当,心意相通。十七岁的金枝初次品尝到了爱情的滋味。
她嫁给根宝这些年一直没能怀上孩子,受尽了婆婆的辱骂和毒打。但是根宝无论对她还是对她娘家都始终如一的好,无可指摘。正是有了根宝的关怀和疼爱,她才能熬过那些艰难的日子。现在要让她去伤害这么善良的一个人吗?她做不到。她对根宝是有感情的,尽管这种感情不一定是爱情,更象是父女之情。那段时间,金枝的心里乱极了。
有一天傍晚,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天边还燃烧着灿烂的晚霞,古老的村庄沐浴在万道霞光里,显得神秘而肃穆。成群的老鸹正忙着从四面八方飞回到巢里,袅袅的炊烟萦绕在村子的上空,玩耍的孩童也都回家去了,街上显得空荡荡的。
庆来在村头的水井边拦住前来担水的金枝,急切地说:“我跟你说的事,你到底是咋想的,这么多年,我眼瞅着你婆婆是怎样折磨你的,难道你还没受够吗?现在都新社会了,有妇救会给你撑腰,你不用有什么顾虑。”金枝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现在我也分到地了,我又有的是力气,只要肯干,好日子在后头呢,不会再让你吃苦了。”庆来又说。“我不能丢下他不管。”金枝小声说。“他比你大那么多,你真的愿意跟他过一辈子吗?”“你不懂。”金枝说完挑起水桶走了。
庆来在金枝这里碰了壁,可他并未死心,找到妇女主任,委托她去金枝娘家,让金枝娘好好劝劝女儿。王氏一听说金枝要改嫁,就蹒跚着那双小脚,火急火燎地赶往杨家堡,把金枝叫出来,劈头盖脸地说:“你不能改嫁,这些年根宝是怎么对你的,怎么对咱们这个家的,你难道都忘了吗?孩子,咱们做人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哪。”金枝听到母亲这一席话,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谁告诉你我要改嫁的?”“你们村的妇女主任都找到咱们家里去了,说要你改嫁给那个叫庆来的短工。孩子,没有根宝,咱们一家都活不到今天,咱可不能干这种过河拆桥的事呀。”听母亲这么说,金枝不由得动了气。“你就知道根宝根宝,什么时候管过我的死活,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说完扭头就走,委屈的眼泪不听话地流了下来。她跑到后山的树林里,放声大哭了一场。
一边是对自己情根深种的庆来,一边是对自己恩重如山的根宝,金枝陷入了迷茫。就在她纠结不已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身体出问题了,吃不下东西,看到根宝买给她的食物就狂吐不止。她知道自己怀孕了,怀上了根宝的孩子,这是上天帮她做出的选择。
她把庆来约到村头的柳树下,把自己怀孕的消息第一个告诉了他。“我对不住你,别记恨我,忘了我吧。”说完,捂着脸哭着跑开了,留下庆来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
妇救会动员金枝解除婚姻的事把根宝搅得心神不宁,无心打理生意。又听到了一些有关庆来追求金枝的风言风语。他的心里苦闷极了。他知道自己又老又丑,配不上年轻貌美的金枝。如果金枝打定主意要离开他,为了金枝的幸福,他会放她走的,但一定会比挖了他的心还要让他痛苦。
有一天晚上,吃过晚饭后,婆婆在院子里乘凉,根宝正独自在屋里唉声叹气,一筹莫展,金枝进屋来了,跟他说:“根宝,我想跟你说个事。”该来的还是来了,根宝知道她要说什么,他不想从她嘴里听到那些会深深刺伤他的话语,所以立马打断她说:“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你要想离开这个家你就走吧,你要想怎样我都依你。”金枝本来是想把她怀孕的事告诉根宝,听根宝没头没脑地这么说,不由得愣住了,半天才纳过闷来。“你让我走到哪里去,我又能去哪儿?要当爹的人了,还听风就是雨。”
根宝听说自己要当爹了,多年的夙愿总算实现了,他喜极而泣,赶紧跑到院子里去告诉他娘,根宝娘听说她就要抱上孙子了,“老天爷开眼了。”老太太说完这句话不由得老泪纵横。
母凭子贵,自此以后,金枝的家庭地位直线上升。根宝停下了生意,整天陪在她身边,根宝娘包揽了全部家务,每天变着花样给金枝做吃的。第二年春天,院子里的海棠花开得正热闹的时候,孩子降生了,是个白白胖胖的小子。春天是万物萌生的季节,根宝给儿子起名叫春生。
有了孩子以后,妇救会也就不再动员金枝改嫁了。做了母亲的金枝一天到晚地围着孩子转,忙得不可开交,自然无暇想起庆来,只是听说他参军走了,去了哪里,她不知道,她也不想打听,就让这一切都这么过去吧,她相信庆来一定会找到自己的幸福。
(四)
后来金枝又陆续生了双喜和跃进两个儿子。跃进三岁那年,金枝的母亲去世了,好在弟弟妹妹都已长大成人,又各自成了家。跟她在一个炕上睡了近二十年的婆婆也去世了。没有了婆婆地管束,金枝成了家里名副其实的女主人。丈夫宠着她,孩子们也听话,总算可以过上舒心的日子了。
六十年代初的中国,刚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老百姓的日子过得比较苦,金枝家也跟大多数家庭一样。生活虽说是苦了点,但心情是愉悦的。由于她待人真诚,说话和气又能干,大家都推选她当妇女队长。她带领全村妇女白天参加生产劳动,晚上学习毛主席语录,日子过得既充实又快乐。
在金黄的田野上,微风拂过,麦浪滚滚,杨家堡的妇女们正在挥动镰刀割麦,金枝直起腰来,用袖子擦擦脸上的汗水,高声喊道:“姐妹们,加油干,咱们唱个歌鼓舞一下士气好不好?”“好”大伙齐声答道,“我来起头,大海航行靠舵手,预备——起”“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刹那间,丰收的田野上成了歌声的海洋。
说起金枝带领大伙学习毛主席语录的事来,还闹过不少笑话呢。村里有个陶奶奶,五十多岁了,耳聋眼花,见年轻人学习老三篇,她也定要跟着学,老太太还非常较真,“白求恩同志都七十多的人了,还加拿着一个大共产党员来到中国,他加拿得动吗?为什么要加拿着他?这个共产党员是犯事了吗?”听她这话,大伙都笑成一团。
这段时间是金枝生命中最快乐、最扬眉吐气的日子。然而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命运又向她露出了獠牙。她发现她的小儿子跃进五岁了还不会说话,行为举止有些古怪,到县医院一检查,说是跃进患有先天性小儿痴呆症。这个晴天霹雳炸的金枝半天没缓过神来。她和根宝一直认为跃进说话晚,有些淘气,没什么大碍,没想到她最喜欢的小儿子竟是个傻子。她经受不起如此大的打击,病倒了。
一个多月后,她支撑着从炕上爬起来。事已至此,日子还得继续。她辞去了妇女队长的职务,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家庭里。
十八岁的春生当兵去了云南,十五岁的双喜正在读初中。他的丈夫根宝也已是五十出头的人了。当时到处在割资本主义尾巴,风箱生意做不成了,根宝只能到生产队喂牲口。
金枝外出干活的时候,就把跃进反锁在家里。刚开始没出什么问题,随着跃进年龄的增长,能顺着墙边的枣树爬出去了,十二岁的跃进赤身裸体地在街上晃悠,大姑娘小媳妇见了他都吓得尖叫着跑开。金枝只好把他的脚用绳子拴住,绑在枣树上。但还是被他挣脱开绳子跑了出去。金枝和根宝找了一天都没找到,第二天有人在河边的芦苇丛里发现了跃进的尸体。
然而悲惨的命运并没打算就此放过这个可怜的女人。跃进出事两年后,双喜的学校又传来了坏消息,说双喜在上体育课的时候突然晕倒,不省人事,被紧急送去了县医院。金枝和根宝火急火燎地赶到县医院,医生说双喜患的是先天性心脏病,已错过了手术的最佳时机,只能保守治疗。
双喜出院回家后,金枝天天衣不解带、喂汤喂药地服侍了他三年,还是没能留住儿子年轻的生命。
接二连三地打击摧毁了金枝的身体,她患上了严重的高血压,并由此导致脑出血,被紧急送往县医院。动了手术后,命是保住了,可是半拉身子没了知觉,动弹不得,医生说她得了半身不遂,要她加强锻炼,力求恢复到能够生活自理。
根宝想要把她生病的消息写信告诉远在云南的大儿子春生,金枝没让。春生在部队上积极上进,表现良好,不仅入了党,还报考了军校,当时正在紧张地复习备考,她不想让儿子分心。春生是他们老两口的唯一指望了,她怎么能因为自己而妨碍儿子的前程呢。
出院回到家里后,开始时由根宝搀扶着她在院子里慢慢溜达,后来她自己能扶着炕沿走来走去了,再后来她能拄着拐棍上茅房了。最终她再一次顽强地站了起来,只是左腿跛了,左手也用不上劲了,但能生活自理,不用拖累别人,她就已经很高兴了。
党的三中全会以后,国家鼓励个人发家致富,根宝又开始做他的风箱生意了。金枝跛着一条腿在家里操持着家务,还饲养着一院子的鸡、鸭、鹅、兔,换些零花钱贴补家用。后来农村做饭都用煤气罐了,风箱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根宝也彻底告别了他做了一辈子的风箱生意。
春生军校毕业后在部队当军医,转业后分配到省立医院当了一名医生,现在已是一个十岁男孩的爸爸了。春生要接老两口到城里养老,他俩说什么也不去,不想给孩子添麻烦,也舍不得离开自己住了一辈子的老屋。金枝的弟弟妹妹们隔三差五就来看望他们,所以老两口并不孤单。
金枝82岁那年摔了一跤,造成髋骨骨折,只能卧床,这次她是彻底爬不起来了。她年迈的丈夫服侍了她一年多。在漫长的斑驳岁月里,历尽人间风雨和磨难的金枝与世长辞了,这辈子她尽力了,不亏欠谁,心安理得,所以她走得很安详。两个月后,她101岁的丈夫也追随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