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宴之歌
2008年5月19日 午宴
再见到陈,早已是20年以后了,他戴着一副无框眼镜,耷拉着眉角,在看见赵恒时眼神忽地亮了一下。赵恒叹了口气,他老了,她想。
陈从没想过在人生颓败的时候还可以再遇见赵恒。她一直是他心底的白玫瑰,纯洁无暇。他为赴这次约会特地换上了那条新买的领带,那花了他大半个月的工资。他看的出,赵恒是精心打扮过的。白色精致的衣衫,红色的皮包醒目而高贵,亮丽的耳环和褐色的眼眸相得益彰。
他因苍老而深陷的眼睛,不断后退的发际线和无法忽视的啤酒肚,她腹部令人厌恶的赘肉被得体的衣物巧妙地遮掩,突出了优雅的锁骨和颈项的线条。
他黯然落寞,她像从前一样抚摸着他的手,可是她的无名指上,是形状别致的戒指,而他,一无所有,甚至连固定的女朋友都没有,一把年纪了,还盯着漂亮的服务生看。
1988年
八十年代发生了很多大事,比如文革结束改革开放,比如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逐渐发展,再比如赵恒认识了陈。
那个年代流行诗歌,男生会在课间大声朗诵着或顾城或北岛,女生们则会在上课时偷偷传阅手抄版的诗集,年轻的赵恒自然也不意外。她就是在这个时候遇见陈的。
陈家境不错,父亲是县里的书记,从小受到父亲的熏陶,自然比同龄人知道的多了些。他总会在午休时间给大家读诗,讲些诗人的轶事。每每收获姑娘们崇拜的目光,他都停顿一下,礼貌地回应。女孩们都会隐晦地表达对他的喜欢,时常从家中带些吃食,缝些小物件送给他。
赵恒也喜欢他,说不清原因,她喜欢他每次读诗的时候脸上的笑容,背着阳光,脸隐在阴影下,只看的见微扬的嘴角,神秘而又谦逊。
午后的阳光缱绻缠绵,赵恒捧着满心欢喜地捧着家里来的信,想着中午一定吃顿好的来犒劳一下自己的胃,却没想和面前的人撞了个满怀。
有时候命运像个调皮的孩子,我们一心追寻的,总会在毫无预料的时候降临。爱情就这么来了,没来由的,恰好那个时候,她撞进了他的心房,猝不及防。
陈低下头看着女孩带着红晕的脸庞,有些楞神,竟伸手理了理女孩有些凌乱的鬓发,阳光洒在这对青年的身上,像一幅暖暖的油画。 很自然的,他们就在一起了,一起上下学,一起读书吃饭,成了同龄人眼里令人艳羡的情侣。
2008年5月19日 午宴
喧闹嘈杂,混杂着许多小市民的餐馆,人们打牌的间歇又时常夹杂着些粗俗的脏话。这种地方,明明配不上这位气质优雅的夫人,可是,她还是来了。
是为了亲耳听到他的悔恨吗?悔恨他们失落的爱情?为什么看到他如此落寞却还是不甘心,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他,不要再魂游天外了,我在你面前,为什么你却不看着我?
她不会知道,他的魂游天外,是在回想曾经的亲昵,回想这位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已经身为人妻的优雅女性,曾经,有多么爱他。他的不在意,是因为他太在意;他没有看眼前的她,是因为,他忘不了原来的她。 他们曾经那么坚信,他们会彼此相爱,直到死5去,甚至于死去之后,依旧不能停止相爱。他们都以为,就算是死神也难以分开她们的拥抱,可是为什么他们,终于从爱,变成了礼貌。 如果一直相爱下去,会怎样?可他和她,都想不出那种假设的结果,彼此相爱又彼此争执,于是只有“及尔偕老,老使我怨”。 二十年后的餐馆老板已经垂垂老矣,但二十年前的爱情犹然在目,那是执着,还是执念?是爱情,还是虚荣? 永远,都不会有结论。 她只知道,他们再也无法相爱了。这信念坚定得,就像曾经坚信彼此会相爱永远时候一样。
1995年
毕业那年,赵恒和陈便结婚了,俩人也很快有了孩子,可赵恒却一直不被陈家人所喜,想来怕是赵恒年纪大了陈许多,生的又是个女娃,那个年代的老人都有些重男轻女的思想。 陈母仍旧不喜她,平日里偶会找些莫须有的由头刁难她,赵恒总是默默地受着,苦水都咽进肚子里。这些事,陈自是不知道的,他是一根肠子通到底,也当是以为自己的娇妻和家人都相处得和和美美,其乐融融。 爱情这种事情,先动心的那个人注定了会一输到底,尤其是在这段不平等的婚姻关系里。 女孩比男孩早熟,何况赵恒本就大了陈许多。心智上的差距会成为他们的隔膜,加上陈母总从中做梗,两人渐行渐远是必然的。
爱情这种事情,先动心的那个人注定了会一输到底,尤其是在这段不平等的婚姻关系里。 女孩比男孩早熟,况赵恒本就大了陈许多。心智上的差距会成为他们的隔膜,加上陈母总爱从中做梗,两人渐行渐远是必然的。
新时代的青年,爱情和事业总是并重。毕业后他们盘下了一块地办起了林场,那时候都是农民,这里面的门道也没人知道,有人愿意花大价钱买他们的地,他们也乐得轻松。响应国家政策,紧跟时代大潮,事业自然蒸蒸日上。可陈毕竟是被宠大的,种地的艰辛他不知道,也吃不下这苦,所以每日贯是指手画脚,时间久了,两人隔也阂越来越深。
陈本就是个风流浪子,猛然停靠了港湾,自是有多少不习惯。加上理念不同与隔阂加深,他开始缠绵于风月场所。陈母乐得看两口子闹别扭自是不说话,陈父虽不同意可碍着陈家面子也不好多说,陈见父母不插手心中大喜却不流于表面,可那做法却越来越令人不齿了,和小情儿通话也不避着赵恒了。对于这些,赵恒总是默默地受着,新式教育抵不过旧思想,在她心里,夫家是天,离婚是一件耻辱的事情,且她也不乐意孩子刚出生就要遭这罪。她总是对自己说,这些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的,陈也会回来的。 可是啊,陈本就是一只没有脚的鸟,又怎会为了谁而停留呢。女人呐,就是天真。就算强悍如赵恒,也不例外。
2008年5月19日 午宴
陈自离了她,生活渐渐失了平衡,游移在一个又一个女人中,却在宣泄后的深夜里觉得寂寞空虚。闭上眼,就会看到赵恒那双忽闪忽闪的眼睛,然后又是一夜未眠。
他一直都爱着赵,哪怕他是个多情的浪子。在爱情里他一直都是个索取者,最后芳华殆尽已悔之晚矣。少年时的软弱,刻薄,似乎蒙蔽住了他的双眼,洗尽铅华,他才发现他的爱人,还是那个记忆深处的女子,刻进心里,融入了血液中。
他遇到过很多女人,其中不乏美艳绝色,可却没有一个愿意真心待他,除了赵恒。可是他知道,回不去了。从在他决绝离去的时候,他就知道,一切再也不能回去了。
早一步的他为她打点好了一切,如同二十年前般体贴绅士。他的目光在面前的女子身上游走,忽明忽暗,似喜似悲。周遭的客人或死气沉沉,或轻浮挑逗,或忿忿不平,或逗趣滑稽。菜品依次摆好,他自嘲地笑了笑,这么多年了,还是忘不了她的喜好。他记得她不喜辛辣,他记得她好荠菜水饺,他记得她衣服总是服服帖帖,他记得她笑起来眼睛眯成月牙,眸子里仿若有星辰大海。记忆里的少女和面前的妇人重合,他忽然失声痛哭,那些记忆参杂在泪水席卷着他的心,之后一片荒芜,仿若洪水过境。
赵恒讶然,面前男子哭的像个孩子,赵恒从未见过这样的陈。当他哭着抓住她的手,祈求她不要走的时候,她的心里有一种变态的快意,又夹杂着一丝不忍,她知道她还爱着他,可她也明白他们回不到最初了,岁月带给他们的,除去面容上的沟壑,还有心灵的裂变。从他离开家的那个雨夜,他们便再回不去了。
他控制住情绪,起身去卫生间整了整衣襟。再回首,赵恒已经离开了,只留下桌上的残渣和结算后的账单。此时的陈忽地生出了一种惆怅感,或许,他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赵恒结清账单,独自离开了餐馆。
五月的风憨憨的,微醺动人,鸟叫声清越又纯净,可她却仿若身在寒冬,裹了裹身上的外套,似乎风更大了,她想。
2000年
平平安安地过了几年后,安静的生活又被打破了,陈父遭人陷害入了狱。陈的兄弟姐妹畏畏缩缩,避之不及,唯恐粘上了自己。赵恒看着陈日渐枯槁的面容,不禁有些心疼,那些天她每日早出晚归,找关系赔笑脸送礼,什么招都使了,终于由着远房亲戚找到省里去了,这麻烦事才算是告一段落了。看着陈神经终于不似往日那般紧绷,赵恒这才算放下心来。 命运贯是爱与人开玩笑。在奔波的途中赵恒的女儿出了车祸,当时以为只是轻微擦伤,便没有注意。哪知三个月后女儿半身瘫痪,赵恒大惊,赶忙送去医院,当时陈父身陷囹圄,赵恒的工资全部冻结。没有钱谁会给你做手术呢。哪怕是她跪下来苦苦哀求院长也没有丝毫改观,想来赵恒的心肠是在那个时候硬起来的吧,后来再遇到捐款,赵恒都是目不斜视地走过。一个人经历过绝望与黑暗之后,再也不会相信世间的美好了。最后是赵恒的妹妹以自己的工资相抵,央求院长还清药费再发工资,医院这才做了手术。 女儿出院后,陈从小镇考入了县城的气象局,陈无论做什么他的家人都不会反对,赵恒自然也干预不了,只好调动了工作。县城不比乡间,灯红酒绿,陈又是个爱玩的人,那个时候也没有反腐倡廉的政策,因而酒桌饭局是常有的事。时间久了,陈也时常彻夜不归。赵恒每次好言相劝最后都会吵得不可开交,掀桌子,踹板凳也经常上演。 赵恒很想念那个会在午后给她念诗的陈,而不是这个暴躁,易怒的男人。 赵恒想,她的爱情约莫是死了。
赵恒和陈离婚了。在女儿十岁的这一年。
那是个傍晚,天灰沉沉的,或有骤雨降临。陈提着行李箱大步前行,丝毫没有犹豫。天越发黑,地面斑点一块一块的,下雨了。计程车停在小区门口,透过玻璃窗,里面的女郎妖娆妩媚,因着陈身躯的阻挡看不清面容。拉开车门,陈刚要上去,赵恒在后面叫住了他,“你能不能不走。”陈站定,回首,冷漠地看着她。赵恒攥紧了衣角,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车内的女郎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雨越下越大,雨水和着泪水顺着脖颈着肆虐着赵恒的每一寸肌肤,可她却好像一点知觉都没有。陈没有理会她,转身进了车内,随即扬长而去。
那天过后,赵恒仿佛变了个人,性子也逐渐强硬了起来,开始在单位里独当一面,也成了领导面前的红人。可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所有的刚强不过是遮掩脆弱的面具,如果能透视到她心底,那地方一定满目疮痍。
水中月,镜中花,只虚妄,再美不过梦一场。
终
2008年5月18日,赵恒心脏病发作,死于家中。
2008年5月18日,陈子满月,大喜,设宴三天,谢亲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