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与孝贤皇后:一个人有多不正经,就有多深情
七夕将至,想写一个与爱情相关的故事。
那些动辄以地老天荒为期、相看两不厌的佳话,泛滥着人云亦云的鸡汤味道,早已因耳熟能详而让人生厌。所以我这次索性剑走偏锋、避实击虚,在一个几乎最不可能与“真爱”和“永恒”等字眼沾边的身份里,找到一个最滥情的风流种子,讲述一段足以颠覆人们刻板印象的爱恋与追忆,关于他,以及他的发妻。
这个身份是皇帝,这个风流种子叫乾隆,这位发妻,是他的第一位爱侣——孝贤皇后富察氏。
我只是想说,爱情这种复杂的情感体验,有时未必就是排他性的,纵然一个人有权力、有精力、有魅力征服和攫取了这世间的一切倾国倾城,纵然一个人像一位前现代的网红一般出没在历史的所有花边缝隙,也不意味着他的内心深处,不会早早地被一个无从抛却的影子,封印和笼盖了全部。
用一句很流行的话吧:有多不正经,就有多深情。
他是中国最有福气的皇帝,他基因优良、才学出众、雄才大略、身体强健,总揽寰宇64年(在位60年,太上皇4年),寿至89岁,一辈子无大灾大病,国家承平,四海澄清,即使他的统治周期被很多人视作大清王朝由盛转衰的节点、乃至整个华夏古代史的末日斜阳,即使他的治理方式并没有足够的新意与实质性的改革魄力,即使他的朝堂上也一度贪腐盛行、群贤缄口,即使他的十全武功掏空了国库的积蓄,但这并不妨碍他被一代代史家冠以明君英主的设定,以自己的年号,命名和享受了帝制时代最后的盛世荣光。
他精力旺盛、雅好游乐,一生巡御四方,留下无数肥硕的、汁水浓郁的墨宝,和倚马可待却文采庸常的诗歌(他一生作诗41863首,接近全唐诗总数),东南沿海的几乎所有民间美食,都急不可待地宣布自己与他的巡幸相关,他的绯闻韵事则流布在小说家言的字里行间,和千家万户的电视屏幕上,蔚然成风。
她大概是他一生中唯一的痛点,尽管在那些以他为主角的影视作品里,她的身影长期付之阙如,看惯了《还珠格格》的观众们只记得,他和他的皇后感情一直很不好——殊不知,那只是他的第二任皇后,她的继任者,曾经沧海难为水,在一个被永远铭记的女神阴影下充当笨拙的复制品,先天就是悲剧的种子。
她出现在雍正五年,青春茂盛的四阿哥弘历到了适婚的年纪——这是康熙爷生前就属意的未来接班人,为他选妃,等于是为帝国挑选未来的皇后。
所以,她出身名门,祖父米思翰为康熙朝打理财政,伯父马齐在军机处的地位仅次于三朝元老张廷玉。
他那时还是王子,他还要生活在那个性格刻板而敏感的父亲的权威之下,他还没来得及释放出后半生那么汹涌的激情和动能,所以,她对于他平静的深宫生活来说,是第一场的、前所未遇的新鲜。
“第一“的意义,就在于前无古人,也通常后无来者。他对于异性和婚姻生活的想象,被她裁剪匀停、涂上了主色泽,一切跟续的佳丽,都只是这幅鸳鸯戏水图旁,添花缀锦的补益流苏。
她不是国色天香、媚若惊鸿,可她平和、典雅、宜室宜家,是那种耐看的、需要生活来衬托出味道的、层次丰盈的女子——这从郎世宁为她所绘的画像中,就可获知大概。
《清史稿》对她的记录不算多,只是说,皇后母仪天下十三载,平居恭俭,不过以通草绒花为饰,不御珠翠。
绚烂的他、虚荣的他、好大喜功的他,太需要这样一个简约、柔顺的伴侣,她点燃了他的火,却又把这火笼在一个温煦的节律中,不让这火烧伤他的心神。
她公平、大度、办事有分寸、情商极高,后宫上上下下,对她心悦诚服、交口称赞。
她孝顺、谦恭、细心、无微不至,性格豪爽的老太后对她无限依赖。
他心安理得地走上了权力的巅峰,去经营这庞大的塞北江南,他的周遭,是有清一代最具备故事性、最富于传奇性的一群文武辅弼:傅恒福康安父子、刘统勋刘墉父子、阿桂与兆惠两位铁将军、和珅与纪晓岚一副死对头,每个人都足以养活一群当代导演与编剧,可他的身后,一如既往地是她,波澜不惊的她,润物无声的她,浪静风平的她。她在和他一起成长,她变作淑德的中年妇人、不再是娇羞的少女风姿,他的三宫六院开始有越来越多新鲜的秀色填充,他是如此热爱美丽、热爱新鲜、热爱有趣的人,可他太清楚她的不可代替,他需要独一无二的避风港、补给站、大后方。
他,真的是最有福气的皇帝。
他们理应有一个孩子,他和她都相信,他们的孩子应该是普天之下最聪慧、最高贵、最华美的英才天纵,满洲人并不讲究立长立嫡,可没有人怀疑,他们二人孕育的下一代,必将顺理成章地接下这个帝国。
月满则亏,造化弄人,天道有常,却最爱开无端的玩笑。
她在婚后一年多就生育了长女,可这个小姑娘只存活了十四个月,
悲伤没有持续太久,她再次诞下龙种,这回是个男婴,取名为永琏,琏者,宗庙之器也。孩子眉目英武端方,四五岁就好学聪颖、过目不忘,朝野上下沉醉在喜悦和兴奋中,他甚至在即位第一年就书写了传位诏书放入正大光明匾额之后,诏书上的名字是谁,简直是公开的秘密。
然而,乾隆三年,九岁的永琏偶感风寒之后,竟然高烧不退,几天之后,夭折而亡。
晴天霹雳般的打击让她哀毁骨立,可她依然是这片宫室里最冷静与稳重的主心骨,大病一场之后,她竟然压下了内心的剧痛,日日问安于太后面前,或是主动与皇上闲话家常——最需要安慰的那一个,反而在安慰所有人。
他留在她寝宫的次数明显增多,他和她都还年轻,他们有的是机会来填补遗憾,再生一个儿子,然后把所有的爱翻倍加量、重新给予。
乾隆生育力旺盛,一生开枝散叶不断,可这一弥合皇后伤口的努力,竟然整整耗费了七年。
七年后,永琮降生,据说,这是所有皇子里,最漂亮的一个。
再一次地,他和她对这个儿子寄以了全部的希冀。
然而,再一次地,这个儿子在两岁患上天花,医治无效。
他不惜有违祖制,用国储之礼为永琮下葬。她依然坚强,料理后宫,温存如常。可他能读懂她眉眼下的绝望,他知道,她被彻彻底底地摧毁了。
大恸无言,所有哀思,都在静默中啼血斑斑。国无恙,人有殇。
两个月后,他决定东巡——去山东,孔庙和泰山所在的地方,也是琼瑶阿姨笔下,他认识夏雨荷的地方。
她一直非常虚弱,可他在犹豫后还是带上了她同往,因为太后需要人照顾(乾隆的这位老母亲身体奇佳,基本参与了皇帝的每一次出游),更因为,他觉得明山秀水,是治愈她、至少是缓释她的唯一机会。
命运的晚钟在悲鸣之前,给过最确切的示警,出发前一个月,钦天监奏表:客星见离宫,主中宫有眚。
可惜所有人都觉得,刚刚发生的二次丧子之痛,难道还不构成最大的“中宫有眚”?
明明是预判,却被当成了总结。
明明山雨欲来,却以为已经度过了最难熬的劫。
他们出发了,一路上,天色晴朗,行程顺利,她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感叹,自己的决定,正确异常。
在泰山顶上,他诗兴大发,咏叹一场猝然而至的新雪,她与他四目相对,像一个小母亲在骄傲而宠溺地,打望着酷爱卖弄的儿郎。
然而,就是这场雪,让皇后感冒了。
他把大队人马驻留在济南,陪着皇后养病,她发着高烧,却反复劝他早日上路还朝,京中还有一大堆事务与奏表等着料理,他的位置和责任,理应心在万方,她无论如何不该成为绊脚。
他拗不过她,启程回銮,撑过十几天的车辇颠簸,他们在德州登船,她的病情还算稳定,他长舒一口气,水路平稳,到了北京,有的是名医良药,他们,似乎是又一次撑过了考验。
然而就在当天下午,太监慌乱来报,皇后病情恶化。
他疾走忙奔来到她的船舱,她面色惨白、双目已经涣散,却还是给了他一个最用力的微笑:臣妾没什么大事。
这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对她的怀念,贯穿了整整一生。
他把皇后寝宫里的一切照原样保留,丝毫不许改动,每年忌日,他都要一个人去那里静坐,这种习惯延续了四十多年。
他动用无数人力,把皇后病逝的那艘画舫完整地运入北京,甚至一度不惜拆掉城门,为的只是记住那别离时刻的最后一瞥。
他亲自拟定了她的谥号“孝贤”,依制此事从来都由礼部办理,皇帝直接书写,从无先例。
他甚至没法克制自己对新皇后的厌倦,直到乾隆三十年,这位一直生活在冷漠中的、可怜的乌拉那拉氏,因一场口角被打入冷宫,他大约也清楚自己对后继之人太不公平,可他痛恨一切试图取代和置换她的东西,他无从自控。
他们唯一活下来的孩子——尚伦和敬公主,嫁给蒙古亲王之孙,许多年后,皇帝视察科尔沁草原,父女相见,面对出落得亭亭玉立的格格,他第一个想到的,依然是她那位早已离去的生母:“同来宴饮承欢处,为忆前弦转鼻辛。”
最重要的是,他这一生的若干次南巡里,再未进过济南城,在与这座伤心之地一次次的擦肩而过里,避之不及以至惶恐无状的他,给出的解释是“恐防一入百悲生”和“十七年过恨未平。”
更可怕的是,以她离去的这一年为界线,他的施政风格、理政思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高阳就曾叹惋:“乾隆十三、十四年间,为高宗生平的第一变,由寅畏小心,一切务从宽大而一变为生杀予夺,逞情而为。”
在他登基的最初那段岁月里,宽容和博爱,本是他迅速拢聚人心的标签:“凡事皆以宽大为政,罢开荒,停捐纳,万民欢悦,颂声如雷。”
没人预料到,他竟然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走不出丧偶之痛的、心理扭曲的、人格异变的单身汉,他对这个世界的怨恨化育成惊涛骇浪,终于要由大清国这艘巨轮来消化和承受。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泄愤一样地对外大举用兵,泄愤一样地对内整肃吏治,泄愤一样地申饬权贵、监察百官、用文字狱清洗士人的思维、用编修四库重建和荡涤民族的记忆,他和这个国家的关系,从开明的船长与导航员,退行到刻薄寡恩的主子与俯首贴耳的奴仆,他一生以祖父康熙大帝为榜样,却终于在这一场不良情绪的裹挟中,走回了他父亲严苛刚猛的老路。
欧洲在飞速运行的前夜,世界还留给了古老的东方文明最后一线机会,然而,失去了她之后,他也终于没有成为叶卡婕琳娜、彼得大帝、腓特烈二世和明治天皇。
他留下的那些作品,大多词采干瘪、用语生涩,但是其中最能让人共情和动容的少数几首,尽皆为她而写:
其来不告去无词,两字平安报我知。
只有叮咛思圣母,更教顾复惜诸儿。
醒看泪雨犹沾枕,静觉悲风乍拂帏。
似昔慧贤曾入梦,尚余慰者到今谁。
这个静默的夜晚,我忽然梦到了天人永隔的你,你来去无声,只是告诉我,你在那个世界过得很好,你关心了婆婆、探问了孩子,叮嘱我照顾好他们,我没有来得及与你说话,惊觉之时,泪水已经浸透枕巾,更漏轻吟,子夜风鸣,再无人能像你一样在床头劝慰我的忧伤。
诗写得也不算出众,可情深意切,竟然不似九五之尊、天家气象,更像民间一个絮絮叨叨的鳏夫,在不厌其烦地念着孩子他妈的音容笑貌。
乾隆五十五年,80岁的老皇帝,在皇后陵前写道:平生难尽述,百岁妄希延。夏日冬之夜,远期只廿年。——我活够了,无论如何,总到不了一百岁吧,既然这样,再等待最多二十年,我们就可以相会了。
乾隆六十年,这位功德圆满、阅尽人间荣华的,步态龙钟的君主,又一次来到皇后陵前,他垂头久坐,落笔叹道:齐年率归室,乔寿有何欢?——我活得足够久了,可是你早早地抛下我,就算再长寿,又哪有一丝快乐可言?
第二年,86岁的爱新觉罗弘历,最后一次上陵祭拜:吉地临旋跸,种松茂入云。暮春中浣忆,四十八年分。——当年我在你墓前手栽的松树,已经葳蕤参天,而我们,竟然也熬过了四十八年的分别时光,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3年后,乾隆离世,起因只是一点小疾,走得干净,更像瓜熟蒂落,毫无痛苦——他,毕竟还是有福气的。
他们,终于在地下重逢了。是执手相看泪眼,还是纵使相逢应不识呢?他这一生,福也享透、孽也造透、爱恨情仇都读够、是非功罪其惟春秋,然则,他终于没有悖离和淡忘对她的爱与眷恋。
他是一个太难准确定义的君主,可只有在与她相关的部分里,他才确切无疑地像个情种。
山川载不动太多悲哀,
岁月经不起太长的等待。
春花最爱向风中摇摆,
黄沙偏要把痴和怨掩埋。
一生的聪明,情愿糊涂。
一世的遭遇,向谁诉?
爱到不能爱,聚到终须散,
繁华过后成一梦唉,
海水永不干,天也望不穿,
红尘一笑和你共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