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凝眉(一)永夜抛人何处去
“叮咚咚叮咚咚…”iphone在这个寂静的深夜不合时宜的响起来。大约过了两个世纪那么长时间吧,简易的木床才发出了吱呀的动静。刚刚睡着才不到一个小时就被闹铃吵醒的宁梅自然是气血上涌、火冒三丈,“该死的大夜班!”她忿忿地坐起来摸着手机使劲砸了一下床头柜。然后,闭着眼睛在黑暗里坐着,想要继续刚才的睡眠状态。突然她一下窜起来开了灯,反复地查看手机有没有损坏。“还好没有摔坏,要不然上一百个大夜班也买不起一个iphone啊!”宁梅一边嘀咕着,一边麻利地穿衣洗漱。
洗漱完毕,拍拍白大褂,捋捋刘海,戴上燕尾帽,宁梅冲着镜子里唇红齿白的自己挤出一个勉强又带着强烈倦意的笑容,算是一种鼓励。是的,宁梅是一个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上帝不疼、佛祖不爱的最最最底层的小护士。自从进了这所全家人都夸的上天入地的好医院,幸福快乐的日子就和她say bye—bye了。披星戴月,早出晚归就罢了,还要挖掘自己超强的口才潜力,上能应付领导检查,下能周旋病人刁难,保不济还能同事间八八新闻,唯恐天下不乱。总之,宁梅的工作让她发挥出了无穷的潜力和能量。
宁梅叹了口气,整理一下烦躁郁闷的情绪,使劲回想着希波克拉底誓言和那个伟大美国医生的墓志铭,然后给自己倒了杯水,暖着手,走出值班室,开始了这个成为她人生中最大转变的大夜班。
其实,宁梅刚刚踏入这一行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工作特别正能量。每次接班更衣那会,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美少女战士啊,马上变身去拯救病人!所以,每次上班的时候宁梅都显得特别积极主动,心里默默哼唱变身的配乐,然后就大踏步地奔向工作岗位了。
今晚注定是一个繁忙而紧张的夜晚。刚刚接班就来了一个高热的孕妇和一个咯血的老人,再加上原本就有一个气管切开带着呼吸机的危重病人,宁梅注定这八个小时将疲于奔命。也难怪科里同事都叫她“霉小护”,一到她上班,搭班的医生都愁眉苦脸的,更有甚者就到护士长那儿提出让她不要上夜班了。“这倒挺好,本来我就不想上。”宁梅嘟囔着,一边熟练地处理手上的事情。这么多年的“倒霉”工作已经将她磨练成一个业务水平很高的护士,零差错一直是她最骄傲的事。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活照样还是自己干的最多,估计大家背后都叫自己傻冒吧!算了,傻就傻,总比窝囊着过一辈子强。
好容易忙过这一阵子,宁梅和值班医生在护士站坐着喘口气,顺带写写病历记录。医生边写边叹气:“又是你当班啊,真的太忙了!看来这一夜都别想躺一会了。”“我有那么背吗?这么讨厌和我搭班哪?”宁梅没好气地接着话茬。在这个漫长难捱的大夜班里,就算是最讨厌的人说上两句话也是一种慰籍。
“其实我们都觉得你吧,业务挺好,人也随和,就是命运不公吧,你要是不当护士估计也是一个超有才华的人物。”医生一边写病历一边安慰一下苦不堪言的宁梅。
“不当护士又能干什么呢?我那些才华都是擦边球,歪打正着,其实根本不上台面。”宁梅总算有了点安慰,谁不喜欢自己被夸奖呢?她自己心里明白,唱歌唱得好,古筝弹得好,书法写得好,又有什么用呢?护士条例哪条也没写有这些特长能升职加薪哪!只能是为科室添添光彩,为自己增加相亲的筹码罢了。
前面三床的老太太是今晚最重的病人,呼吸衰竭,气管切开,用呼吸机维持着生命。但是她意识还算是清楚,努力尝试和家人交待后事,所以今晚全家人都来了,算是送老太太最后一程。这下病区变得极其热闹,再怎么强调要保持安静还是嘈杂不已,宁梅看了看这形势,还是保持沉默为妙。但是别的病人就不乐意了,一个接一个地过来投诉,要求宁梅去清场一下,给他们创造一个助于睡眠的环境。宁梅不胜其烦。
就在宁梅和他们解释得口干舌燥的时候,突然走廊那头密集的人群骚动起来。“医生呢?快来救命啊!”宁梅超群的耳力在如此嘈杂的环境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呼救和呼吸机报警的声音穿透所有人声直达宁梅耳中。
“快,刘医生,三床出事了!”医生还未反应过来,宁梅已经推着抢救车奔走在走廊尽头了。挤开黑压压的观望人群,病床上的情景让她目瞪口呆:老太太喉间的气管插管已被拔下,整个脖子汩汩地流着鲜红的血液,她的面色已然灰暗,干枯的双手还保持着紧紧抓住床栏的姿势。呼吸机用无奈而敬业的报警声不断提醒人们这个悲哀的事实—老太太把维持生命的唯一通道给拔掉了!宁梅有一瞬间惊吓愣神,毕竟这样惨烈的场景实在是很少见,但是她立刻进入状态,迅速地给病人上呼吸气囊,高流量通氧,心肺复苏,这时才赶来的医生也加入了“战斗”。
从死神手中抢回病人,是一件极其挑战人类极限的疯狂举动。要知道,是病人将死,而不是健康人去寻死或是遭遇意外。被病魔折磨到形容枯槁、内里虚靡,死神都已经站在床边召唤魂魄了,这个时候医生护士再来力挽狂澜恐怕神仙也做不到吧。宁梅每每碰上抢救无效的事情之后,就会在日记里写一句“希望死神没有怪我耽误他老人家工作”类似的话语。毕竟人类在死亡面前,太微薄太渺小太像螳臂挡车了。
但是,宁梅想得清楚生死的关系,不代表病人家属能想到这么高大上的层次上去。眼看着这个老太太气息奄奄,回天乏术,家属的面色越发得难看,病人的孙子突然在床边一跪,大喊着:“奶奶,我对不起你啊,我不应该听我妈的话,赶着回家做试卷啊!要不然你也不会这么激动啊!奶奶!你快醒醒啊!”听着孙子这么哀嚎,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集在那个貌似是罪魁祸首的媳妇身上。那个一看便知道婆媳关系处不好的女人,看到这众目睽睽的情形对自己十分不利,抹着浓烈眼影的双目飞快地闭了两下,突然就扯开更大的声音嚎了起来:“我的妈妈唉!你咋这么想不开呢?怎么把管子拽掉了啊!这下可怎么好啊!”宁梅刚刚按完十几个循环的胸外按压,累得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脱口而出:“你们能不能别吵了,影响我们抢救!”如果宁梅知道她这一句话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她再累再烦也会紧咬牙关不放松。
然而,话已出口莫能收。几秒钟的时间凝固之后,那个疯了一样的女人冲上来一把掐住宁梅的脖子大吼:“影响抢救?这么重的病人你们怎么不24小时守护呢?刚才拔管的时候你们一个人影都没看着,现在说我们影响抢救?我要告你们,告你们玩忽职守!告你们草菅人命!”宁梅惊恐地看着这个女人,拼命推开死死扣拢的双手,没料到女人发起疯来力大无穷,宁梅怎么使劲都无济于事,涂满寇丹的指甲甚至都已陷入皮肉,宁梅感受到疼痛的同时,大脑迅速做出决定:“不要挣扎!快求助!”宁梅没有再挣扎,她知道挣扎只会加快缺氧。她立刻看向旁边的刘医生,却发现他也已经被几个大汉团团围住。她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危险的境地,本能的反应促使她用膝盖顶上女人的下腹部。
宁梅万万没有想到她这个本能的反应居然是个更严重的错误。女人松开了她,迅速按上腹部大喊:“护士打人啦,打孕妇啦,我肚子好疼啊!”宁梅还没有从刚才快要窒息的恐惧中缓过劲来,就被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子扇了两个耳光:“你要是把我老婆踢流产了我就让你生不如死!”宁梅感觉整个脑袋嗡嗡作响,心脏像要爆炸一样,承受不住这么大的变故。她莽莽撞撞地想要转身走出这个病房,可是身体却不听使唤一般,只慢慢往左边扭了一下,便整个身子都往身后的人群倒了过去。
只听得人群一阵惊呼,却没人来扶一把,宁梅就那样瘫软着倒在冰凉、坚硬、被人们踩的脏乱的瓷砖地面上。因为紧张过度而憋红的脸庞碰到地面,有一些清醒起来的宁梅试图爬起来,却是那么的力不从心。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她的眼角流下,她希望今晚的事情到此为止吧,她委屈到了极点。
然而,那个男人没有放过她,他抓住宁梅后面的领子,拎起来,再狠狠地朝门口扔过去:“我叫你装死,死了更好,你们医生治不好病理所应当去陪葬!”然后作势要上去再补上几脚,倒是被旁边的亲戚拽住了:“你这样不行的,光和一个小护士较什么劲,人死了找医院赔偿损失就行了,你把她弄怎么样了,到时候人家告你故意伤害就得不偿失了。”那男人愣了一会,终究是没有再折磨宁梅了。
可是,一切都晚了。宁梅因为那最后的一下,头部狠狠地撞了门框,巨大的疼痛让她蜷缩成无助的一团,在地上微微颤抖。她只听到刘医生势单力薄地和家属争吵动手,然后似乎是保安还是警察过来喊话制止,然后这些声音都慢慢离她远去了,她似乎回到了安静的家里,还在睡着懒觉,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唤她:“宁梅,快起来吧,该上班了,要迟到了!”“妈妈,不着急,我今天休息呢,陪你去逛街吧!”宁梅呢喃着,带着不可思议的笑容,挣扎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旁边有人伸过来手扶她,“你怎么样了?伤到哪里了?”她也只是恍若未闻般,继续朝前面挪步。
眼前的事物都像是蒙了一层毛玻璃似的,那么不真切,恍惚间只觉得光线渐渐地暗了下来,“我才刚起来,怎么黑天了呢?难道我睡了一整个白天吗?”宁梅神智渐渐模糊了起来,她再次倒了下去,“妈妈,我起不来了,我想再睡会儿。”“好孩子,再睡会吧,上夜班这么辛苦,再睡会吧,再睡会吧……”宁梅再也没有爬起来,就那样躺在走廊的地上,任凭旁边的保安怎么呼喊,她也没有睁开眼睛。
这个她走了无数遍,整理了无数遍,她亲切地接待和送走无数病人的走廊,居然成为了宁梅告别这个世间的最后地点。接下来,她在这个走廊,被全医院最好的急救医生和全医院最好的仪器进行抢救,在她刚才还在老太太身上实践的心肺复苏被用到自己的身上,但是过度疲劳导致的心力衰竭和创伤性休克是死神送给她的礼物。死神终究是责怪她不尊重死亡了,做了这么多年只听家属的护士,她却从来没有真正做过病人的护士,她不知道,或许被她抢救的病人本身,其实是希望自己安静而从容的离开吧。
宁梅没有安静而从容的离开,在被医生和仪器折腾了四五个小时之后,她像之前被自己折腾了的病人一样,凌乱不堪,针眼无数,死神叹了口气:“人类总是这么的怕死,但最后总是不得好死。”然后带着宁梅的魂魄远离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