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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连载】落英(8)

2018-11-20  本文已影响15人  隼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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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城不到两年,英子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她终于理解,所谓的名字,不过是个符号。每换一个地方,她就会替自己选一个让人听了就酥半边的符号,当然,也有别人给选的:美美、柔儿、娇娇、朵朵……多得连她自己都记不清,真实的名字反倒成了不能碰的秘密。这是规矩。进了这行,就要把父母给自己起的名字忘掉,不,说得更确切点,是关在心里自己也找不到的地方,省得关键时刻它出来捣乱。

一切都源于那个蝉声和阳光一样泛滥的下午。那年正好是世纪之初。后来她想,这或许上天在暗示她:“侯门一入深似海”,“英子”属于前尘往事,不可追了,等待她的,将是一个全新的世纪。

当时她正在一家餐馆当服务员,和一起出来的人都没了联系。中午的忙碌刚刚过去,一身酸痛地坐在风扇底下发愁:家里来信了,说妈的病又犯了,问她能不能寄回点钱去;哥的信里是不会提钱的事的,可是给他定期寄钱她是不会忘的。这已经是她能找到的最好工作了:一个月六百块钱,管吃管住。六百块钱,就是再省也没几个,管得了这头管不了那头,怎么办呢?

这时眼前的光线暗了下来,她有点厌烦地想:谁啊,这个点还来吃饭?抬头往门口看去,看到的是鲜红的脚趾甲,粉色的高跟凉鞋,纤细的小腿,阳光下格外娇艳的吊带短裙,玲珑有致的身材,微笑着的精致的小脸——娆姐!

这是她第一个想起的称呼。娆姐姓什么?她真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她喜欢别人叫她娆娆。那阵子老板实在招不到人了,才招来这么个“狐狸精”。大家背地里说老板要改做“卖肉”的生意了,以及诸如此类让她似懂非懂的话。娆娆对此一笑了之,照样忙时嬉笑着给客人上菜,闲了坐在一边修指甲,从不和大伙闲扯。当然,也没人跟她闲扯。娆娆闲极无聊了,就会逗她说话,管她叫小妹妹,说她性格好啊,长的耐看啊,有气质啊,总之都是些让她脸红又很喜欢听的话。她呢,也喜欢和娆娆说话。这或许是由于她们俩都被人孤立有关吧。但是直到娆娆离开店里,两人的交情也只说说话而已。此刻,她还是不顾其他人复杂的眼光,惊喜地尖叫着,迎了上去。

一番嘻嘻哈哈的闲扯过后,娆娆若无其事地提起自己开了个理发店,是做“那个生意”的,现在缺人手,问她愿意去不?突然之间,她有如醍醐灌顶,一道强光把她一直浑浑噩噩的大脑照得雪亮,立时明白了“那个生意”是什么生意,也明白了以往店里人为什么要用那样鄙视的态度对待娆娆,全身的血液被猛烈的羞耻感追得从心脏窜到脑顶,又从脑顶逃到脚趾尖。看到她窘成这个样子,娆娆笑了:“我的小妹妹终于懂事了。懂事了好哇,懂事了就知道深浅,就知道自己拿主意了,无论去或者不去,我都不是诱拐无知少女了。”又待了一会儿,娆娆款款地站起身,柔声说:“小妹妹,想明白了,给姐姐打个电话,或者直接到店里找我都行。”然后袅袅地走了。

一个星期后,她没有打电话,径直拎着行李来到了娆娆那个打着理发店招牌的地方。娆娆用平静的微笑迎接了她,不像是迎接一个内心经历残酷血战的幸存者,而是迎接出去逛一圈的姐妹。她跟娆娆说,虽然来这里,但是有些条件,如果娆姐不答应的话我立刻走。娆娆那好看的眉毛带着笑意夸张地翘了翘,静静地听她说下去:平时在一楼理发店帮忙,洗头什么的都干,工钱要照付,来客人了就伺候客人,但只干手活儿。说这话的时候,全身的力量都冲出来,在她的身体外面结成了一层硬壳,撑着她,不至于被一阵风吹倒。她知道自己的要求有点奇怪,会像刚进城时总在空闲时间看课本那样成为笑柄。没想到娆姐淡然接受了她的全部要求,仿佛这些再正当不过,只是浅浅一笑,告诉她:“别叫我娆姐了,现在我叫媚儿。”

也就是在那天,大家给她选了一个与她很不相符的名字:美美。

虽然入了行,可离脱胎换骨还差的远。虽然她竭力想让自己看上去老练些,可是还是闹了不少笑话。一段时间下来,她的收入与姐妹们相比,连人家的四分之一都不到。她们告诉她,来这儿的大都是打工仔,或者城里没啥钱的,不少人舍不得钱做全套,不然她挣的会更少。不过在她看来,已经很可观了。当她把这些钱寄出去的时候,感觉一股清流从心头奔涌而过,把前些日子在心上淤积的污垢冲刷得一干二净。

看着姐妹们的大把钞票,她也眼红。她想,就是不做全套,是不是也做些口活儿或胸活儿之类的,能再多点收入?来客人时她也试过几次,可是当男人那个又黑又丑又骚又臭的东西塞到嘴里时,她总忍不住恶心,胃里的东西直往上涌,有一次把中午吃的麻辣烫全翻出来,吐了人家一裤裆,结果被狠狠地打了一耳光。至于胸活儿什么的,要她在一个陌生人眼前脱衣服,实在不好意思。提起这事,姐妹们就笑骂她:真是个完蛋玩意儿,入了这行,还当什么贞洁烈女啊?她不想当贞洁烈女,就是过不了心理这一关。

可是有些事情,是由不了自己的。有一天,她给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叔做手活儿,做着做着把火给做起来了,那人把她一把推倒,裙子和内裤都给撕烂了,掰开她的两腿,不知道捅到什么地方里去了。她那个疼啊,觉得整个人都被撕裂了。她又哭又骂喊“救命”,可是都不能让上面那个比山还重的家伙停下来。外面的姐妹们听见了,只是嘿嘿地笑,没人管她。她只好安静下来,认命。她不明白,看穿着也是个挺体面的人,嘴巴怎么那么臭,比老家的粪窑都臭,还恬不知耻地往上凑想亲她,恶心死了。她一边躲着他的嘴,一边移开视线,分散精力,盼着大叔吭哧吭哧的努力赶紧结束。

下午的明亮的阳光,透过耦合色的窗帘丝丝缕缕地洒落在她的脸上。窗帘上的污渍在阳光下也变得别有韵味,像是古人的写意山水,被一阵阵轻风推着,起起落落。有那么一瞬间,她恍忽了,觉得阳光像无数根纤细的管道,把她身上的什么东西吸走了,传送到遥远火热的远方去了。这个细节印象极其深刻,日后回想这个下午,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唯有那丝丝缕缕的阳光和随风起落的窗帘,历久弥新。

大叔终于完事了,倒也认账,二话没说扔下一把钞票,比她做十个手活儿挣的都多。大叔走了,姐妹们涌进来,跟她开玩笑说:“你挺厉害啊,这么快就让那个老东西缴枪了,看来真是干这行的料。”她不理她们,只是哭。大家看她伤心,安慰她:过了这关就好了,没什么怕的了。其实她倒也不是哭这个,只是替自己亏得慌:原来有些年轻的长的帅的要跟她做,她都不肯,到头却便宜了这个肚子上扣口锅的老东西!

之后,她真就渐渐放开了,来了人也敢主动迎上去了,用甜腻得自己都恶心的声音说:“大哥,玩玩呗,手的胸的或全套的都行,保证让你开心。”只有一样,口活儿还是不行,恶心。她下定决心:客人要是敢硬往里塞,她就嘎嘣一下给他咬断了,哪怕打死她也绝不含糊。不过一直没遇上这样胆大的客人。

她在娆姐,不,媚儿那儿没干半年,就离开了。不光她离开了,所有的姐妹,包括媚儿自己都离开了,因为扫黄。派出所的副所长看在媚儿跟他的情分上,提前通了气,媚儿立刻把店兑了出去,大家散伙了。她跟另一个姐妹离了这个城市,去了南方,从此过上了漂泊不定的日子。有时在理发店,有时在足浴屋,有时在按摩房,有时在夜总会,有时在歌舞厅,有时在旅店,还跟一个叫莫莫的姐妹去过几次酒吧和夜店……大城市,中小城市,有几次风紧了,她们还去过小城镇。但基本是在南方转。她喜欢南方。在北方,她不光害怕突检的警察和暗访的记者,还害怕上门的客人——现在年轻人,除了上学的,基本都出去打工了,去的地方,当然离家近的这几个城市——万一要碰上一个熟面孔她可没脸活了。干这行的,不怕天不怕地,怕的就是家里人知道——你不要脸了家里人还要脸呢,祖宗十八代还要脸呢。

干这行的时间越长,内心的罪恶感就越淡。她当然知道这个社会看她们的眼光:小姐,婊子,妓女,贱人,下三滥……人人都掩鼻侧目,口诛笔伐,仿佛她们是这个世界的臭狗屎、淋病、梅毒、癌细胞和艾滋病菌,臭不可闻又极具传染性和危险性。可是,她们真害谁了吗?就像当初娆姐(她还是习惯这个名字)说的那样:大家不都在卖吗?白领坐办公室卖的是他们的知识,工人下工厂卖的是他们的技术,打工仔干苦力卖的是他们的力气,贪官贪污受贿卖的是他们的权力,专家拿钱胡说卖的是他们的影响和学识,有的还卖灵魂……我们没知识没技术没力气更没权力没影响,只有一个青春的身体,不想吃苦还想挣大钱,不偷不抢不骗不卖灵魂,就卖自己的青春的身体。不喜欢的可以绕着走,犯得着靠踩我们来体现高尚吗?

真的,她不是个爱琢磨事的人,但是她的经历还是让对她对这个社会的所谓道德产生了怀疑——每当检查的时候,冲进来的一伙人中,有的可能就是她们以往的客人。客人的时候哥哥妹妹叫得亲,玩疯了喝你尿都行,可检查的时候,人家是是兵你是贼——虽然你什么也没偷过。人家换了一副正义凛然六亲不认的面孔,你也就只有装作不认识他,拽你头发踢你屁股你都得认倒霉,日后人家再以客人的身份上门,你还得哥哥妹妹地叫,人家想喝你的尿你还得给人家喝——反正也不是啥好玩意儿。娆姐说得对,这个世界的道德和规矩,都是给弱者定的,都是狗屁!除了她给汇钱的那三个人,她没觉得对不起谁。

不过话说回来,检查还真是挺吓人的。她的运气算是好的,可也被抓进去两三次,有一次还有电视台跟着录像,吓得她快尿裤子了。在这方面,她永远也做不到莫莫那样:被抓了脸一蒙,让蹲就蹲,让站就站,看镜头不注意,还跟警察嘻皮笑脸耍贫嘴。


别走,我们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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