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的背面(原创)
1
我的房间还是老样子,单人床、简易衣柜、书柜、电脑、桌椅都在原位,屋里的摆设一如从前,看不出有丝毫的变化。就连那把被摔坏的吉他,也还在,靠在曾经靠过的墙角,余怒未消。两年了,仿佛一切都被凝固在我离开的那一刻,时间从不曾流逝。
两年前的中秋节,大学毕业不久的我一大早就从外地赶回了家,母亲高兴坏了,笑得合不拢嘴,抓着我的两只胳膊又摇又跳。若不是发现她的儿子已经是高她一头的大小伙子了,她肯定会像我小时候那样捧着我的脸狂亲不止的。我张开双臂,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母亲紧紧地环抱着我,把脸埋在我的胸前,闭着眼,嘴里轻轻地一遍一遍的喊着“儿子,儿子”。
母亲表达情感的方式历来简单直接又热烈,喜怒哀乐全在脸上。她就像个得了期盼已久的新玩具的孩子,高兴得在家里手舞足蹈。每当经过我身边就会不经意间摸下我的头,或是拍下我的肩背;有时又会趁我不注意背着我摆一个戏曲里的造型,或是在走路时扭一下腰,加一个垫步。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开心,也不介意我看到她这些开心的举动。而且很乐意分享她的喜悦,在厨房里做饭时大声地哼唱;主动告诉邻居她的儿子回来了;让我打电话喊外公、外婆晚上来家里吃饭。
她太开心了,我只有假装自己也很开心,来配合着她的开心。我主动提出陪她去菜市场买菜,然后又拉着她去广场逛街购物,在街边小店品尝各样美食小吃。中午我提议就在外面餐馆吃,免得她又回家做饭麻烦,母亲欣然同意。无论如何最后我们是真的度过了开心的 一天,这样的时光真是久违了。母亲经常会长时间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似的,她仔细打量我,然后自言自语地叹息道:“我儿子长大了,懂事了,你妈也老啰。”语气中满是欣慰和暗自得意。我看着母亲眼角再也遮掩不住的鱼尾纹,心里不觉满是凄凉。
黄昏以前我们回到家,母亲一边嚷着脚痛腰酸一边兴冲冲地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饭,她强硬的拒绝了我的帮忙,将我赶出了厨房。我只得回到自己的房间,一头倒在床上再不想动弹,却睡意全无,脑子里这个我和那个我开始为了一个事斗了个天昏地暗。
“儿子,你怎么啦?”
我被吓了一跳,一下从床上坐起来,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也不知道她在我床前站了多久。
“没,没事,能有什么事?”我极力否认。
“没事?你睁着眼,你妈我进来站你床前半天你就是看不见,你说你没事?快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母亲努力保持微笑,想借此宽慰自己。
我无言以对,不知该如何辩驳,加上我也实在是再也承受不了那些为了欺瞒她而受的折磨了。只得毫无保留地把实情告诉母亲,我跪在地上眼巴巴地望着母亲,祈求得到她的谅解。看着母亲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消失,我知道也许这才是我今生犯的最大的罪恶。
“妈,没关系的,我还可以唱歌赚钱养家啊!我还有吉他,还有一—”最后我想安慰她。
母亲没等我说完,突然扑了过来,狠狠给了我一耳光,将我嘴里还没来得及出口的“梦想”击得粉碎。猝不及防的我本能地捂住脸,耳朵里嗡嗡作响,母亲似乎也被这巨大的声响吓到了,下意识的将手伸到我面前,像是要抚摸我的脸,在快要触碰到我时又停了下来,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随即迅速地收回了手。我看到她紧紧抿着嘴唇,不断抽泣,面部因用力而扭曲,伤心和绝望在她的身体里积蓄膨胀,找不到出口,最后都化作泪水奔涌出来。母亲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将空气快速地拽进去又推出来,拉出呼呼的声响。
看着母亲全身颤抖,摇摇欲坠,我伸出手想扶住她,却被母亲用力推开,她顺势坐到地上开始嚎啕大哭起来。看她哭得那么伤心,我也忍不住哭起来,我的左脸感觉紧绷绷的,起先的麻木现在变成了火辣辣的痛。嘴里的血水不受控制地流出来。我的哭声很奇怪,像鸭子的叫声,我很担心伤到嗓子,怕影响以后唱歌。便使劲地忍气吞声,生怕发出声音来。
“我怎么生了——你这个——不听话的东西哟,你妈我,这么多年,辛辛苦苦供你读书、上大学,我容易吗?啊?”母亲开始用一种特殊的腔调和一种奇怪的节奏哭诉起来,同时身体配合着前倾后仰,不时用手抹眼泪,擤鼻涕,再擦到鞋跟上。我拿起桌上的一包手纸递给她,她接过去随口道声“谢谢”,然后狠狠的一张一张的把纸扯出来,擦干净鼻涕眼泪,又继续回到之前那特殊腔调的哭诉中去了。把多少年积累下的委屈一件件的数落出来。
“可你倒好,不好好念书,跟别人跑去唱歌,一年几门功课不及格,现在连个毕业证都没拿到,学位也没有。以后怎么找工作嘛。你说现在怎么办?啊?”到这一句她又突然变换成带着哭腔的正常说话了。这情形我曾在父亲的葬礼上见过。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便起身取过墙边的吉他,准备先避出去。母亲一下子爬起来,从我手里夺过吉他死命往地上砸,一下、两下、三下,吉他很快就破裂开了,断弦卷曲起来四散支开。“—一就是你死去的爸爸看到你这样,也要被你再气死了啊。”“你看他一一这时候了还想着他的吉他呀!他呀”母亲仿佛是在向已故的父亲哭诉。
看着那陪伴我多年的吉他被她摔碎,我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也碎裂开来,听她又提到父亲,我的心真如被刀割一般疼,我转身夺门而逃。母亲没有拉住我,她跑到门口,双手抓住门框大声地呼喊我的名字,喊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我不忍心,停下来犹豫不定,我很想留下来,开始觉得是我真的错了,犯了大大的、不可饶恕的、天大的错,我罪该万死。
“你今天要是走了就不要回来,就死在外面,永远都不要再回来!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母亲大喊着,伤心地断绝了我的退路。我只有离家出走。没走多远就看见母亲把我之前陪她逛街时给她买的一套衣裙扔了出来,连同那条她最喜欢的橙色丝巾。
2
今天又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一个万家团圆的日子。我从千里之外赶回来,长途汽车走了一天一夜,今天中午终于到站了。我被从车上挤下来,差点摔倒在地,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只觉得心里突突直跳,头晕目眩。我弯着腰,双手支在膝盖上,想呕又呕不出,一阵一阵地伸着脖子,像一只被抓住脖子的鸭子,我全身无力,身上凉津津的,衣服都湿透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感觉像是得了什么大病,正濒临死亡。我的视线模糊起来,感觉意识正被抽离了身体。幸亏公交站就在旁边,好容易晕愰愰地熬上了车,还没来得及坐下,就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我已在座位上,旁边有位年轻的姑娘正一手挽着我的胳膊,一手正往我的嘴里喂甜豆浆。周围围着一圈人,大家正关切地看着我,见我醒来,大家似乎都松了口气,高兴地回到自己座位上去了。这时后面有人在喊“师傅可以开车了”,汽车响了两声喇叭,缓缓开动了。后座的大妈对我说,“小伙子,多亏了这位姑娘救你呀!”我赶紧谢过身旁的姑娘,又站起身谢谢大家。姑娘拉着我的胳膊让我赶紧坐下,责怪道:“都这时候了,还这么多礼。刚才呀,真是危险,你这是低血糖发作,再晚点就没命了,幸亏我在车上,要不然,没个懂医的在车上,那后果可真不堪设想。”说完把手里的两块面包塞给我,让我赶紧吃了,又问我好久没吃东西了?我如实相告,一天了。姑娘露出惊讶的表情,一个劲的责怪我。然后趁我吃面包的时间,给我讲了按时吃饭的重要性和必要性。我感到久违的温暖,就问她是医生还是护士,在哪家医院上班,家住哪里,说我以后一定会亲自到她家里去感谢她之类的话。姑娘只说她是医生,这么做是分内之事,除此之外再不愿多说,什么也不告诉我。后来我又向她要电话号码和微信,她还是不肯,我一再坚持。后面有人笑起来了,姑娘脸红了,在下一个站点没等车门完全打开便冲了下去。我不安的坐在车上,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姑娘不高兴了。
我潜伏在我家前面那栋楼的拐角处,看着母亲一手打电话,一手拎着礼盒出门去了。看着她一路上有说有笑地出了小区,见到她的笑容,我的世界瞬间也晴朗起来。家里的门锁并没有换,我用钥匙开了门,悄悄回到家里。
家还是那个熟悉的家,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家,那个多少个夜晚魂牵梦绕的家。和两年前没有丝毫的变化。家里应该是新近才彻底打扫过,房间里窗明几净,一尘不染。茶几上有一盒散开的月饼。我来到母亲的房间,躺在她的床上,闻着她好闻的香水味和洗发水的味道,久久不愿起身。床头的相框里是小时候爸爸妈妈和我的合影,离开时我亲了亲相片上妈妈的脸。
回到我自己的房间,这里还是我的天地,一直在等着我回来。我扑到床上,没多久便睡着了。醒来时天色将晚,房间里光线很暗,我一下子翻身坐起来,母亲并没有回来,她应该是在外公外婆那里陪他们过中秋。我有些失望,我是多么希望她回来抓到她偷摸回家的儿子,即便一顿打骂也行。我又是多么害怕她回来发现我,我害怕我的出现再次带给她伤害。我闭上眼睛,两年前的点点滴滴仍然历历在目,不断在我眼前浮现。我站在房间的黑暗里,看着窗外皎洁的月光将世间万物一点一点模糊起来。我将两万块钱放进书桌抽屉里,这样母亲整理房间时就会看到。然后悄悄离开家,锁了门,就像我悄悄回家一样,假装自己从不曾回来过。
3
我又来到这个地方,隔着一条江可以看到我家所在的小区,那里是一片低矮的工厂宿舍楼,紧邻城西孤儿院和养老院,偏狭昏暗,与周围的高楼林立、灯火辉煌对比鲜明。
这是一片背山面水的长方形空地,约篮球场大小,水泥硬化过的地面已经看不见水泥了,算不上平整,但还坚硬。背靠着荒山,山坡上灌木丛生,在月光下影影绰绰,阴森恐怖。空地前面小缓坡下有一条废弃的柏油路,自城西大桥那边沿着江堤延伸过来,公路从空地前穿过,尽头就在百米外的山脚下。有一台挖掘机和一个水泥罐被弃置在那里,周围杂草丛生。柏油路和江堤之间预留的人行道,因为久未硬化已被灌木杂草占领。透过江堤上的护栏空隙,可以看见江水无声流淌。对岸的城市灯火通明,江堤上挤满了赏月的人,凭栏望月,热闹非凡,从江这边远远看过去,就像是一串电线上聚集开会的的鸟雀。
空地靠山体一侧有一间工棚样平房,门楣上并排挂着四个崭新的红色灯笼,外面的剪纸特别漂亮,正是“中秋快乐”四字。房子四围墙壁斑驳,表皮脱落的地方原始的砖胚裸露在外,被烟熏火燎得黑黢黢的。空地上整齐排列着七八张那种简易的可折叠方桌,每张桌子上面铺着透明塑料薄膜,下摆系成团垂着,防止被风吹跑,四张淡蓝色塑料椅各霸一方。两根长竹竿从平房斜着支过来,将两只大灯泡吊在场地上方,把这片区域照得如同白昼。
烧烤炉就支在小平房正面墙边的旁边,此时炉火正旺,胖老板站在炉前忙碌着,虽是背心、短裤、人字拖这么一身清凉装扮,仍然是汗流浃背,他一手不断翻转着炉架上用竹签穿成串的各种食物,一手不断添撒各种佐料。各种肉食的油脂从表面渗出来,发出滋滋滋滋的响声,诱人的香味四溢,散在空气中勾出人的食欲来。
谁能想到在这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竟有一间烧烤店?每次来到这里我都觉得不可思议,就会想:这家店的老板怕不是脑子有问题吧?有谁会跑到这里来吃烧烤?
一轮满月高悬在城市上空,像是谁家孩子不小心放飞到天上的白色气球,月光洒在江面上,波光粼粼。有几团灰色的云正慢慢飘过来。
“妈妈,妈妈,月亮的背面有什么呀?”小女孩指着天上的月亮问正嗑着瓜子玩手机的老板娘。
我就是这时从那废弃的柏油公路走上这片空地的。老远就闻到空气中的香味,我那不争气的肠胃已经开始咕咕叫起来了,口水一下子就漫了上来。
“好香啊!”我由衷的大声赞叹,算是向胖老板夫妇打招呼。我一边朝他们走去,一边扫了一眼四周,发现除了胖老板夫妇之外,只有黑慕容早到了。他一如既往地一个人坐在最右侧桌边,依然是一身黑,黑上衣、黑裤子、黑皮鞋,手里还是他那自带的看上去很高级的酒,暗红色的酒在他杯子里摇晃,映着清冷月光,显得既冷酷又神秘。
老板娘看到我马上站了起来,热情地迎过来,一边把我往她那桌领,一边操一口东北话说:“兄弟,今天咋来这么早呢?他们都还没来呢,古雁姑娘也没来。哎,怎么没带吉他呢?歌唱的怎么样啦?”
“早没唱了,在做其他的事。”
经过黑慕容桌边时,我注意到他从座位上抬起了屁股,悬停在座椅上方,弓着腰伸出一只手来,似乎是想要和我握手。我赶紧转身上前一步跟他握手,主动跟他打招呼:“慕容大哥好!中秋节快乐!”身旁的老板娘也跟着说了一声中秋快乐。他的嘴巴动了下想要说什么但没说出来,然后又坐回他的椅子里去了。
黑慕容是古雁背地里给他取的外号,当古雁私下里说叫他黑慕容时,我们俩一拍即合。因为他姓慕容,长得又黑,平时又总是穿一身黑。
他习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这片灯光的角落里,喝着自带的看上去很高级的酒,那酒瓶也是黑的,和周围世界仿佛隔着另一个世界,他不搭理别人,也不喜欢别人打扰他,始终和别人保持着尽可能远的距离。他呷了一口酒,然后一手端着酒杯久久地坐着,呆呆地望着江对面的城市和天上的明月,好久之后再抿一口,然后又悄无声息的坐在角落里,直到所有人都忘了他的存在。
然而他又是如此的醒目,他坐在那里,与世无争,跟这个世界泾渭分明。精致的发型,油光可鉴的头发一丝不乱。全身服饰皆是肉眼可见的高档货,再加上那泛着隐隐光芒的眼镜和手表,更是彰显着奢华。更别说那停在路边的L车了,在月光下熠熠生辉,气势逼人。通身透出一副暴发户的气派,但与人们眼中固有的暴发户形象却有着明显的不同,他不高调,不张扬,没有那种目空一切,不可一世的劲头。他虽然刻意地保持与人的距离,但并没有看不起人的意思。待人不热情,但彬彬有礼,令人生厌的行为更是一样都没有。他只是太过冷漠,对外面的世界不闻不问,漠不关心,对周围的人和事也是毫无兴趣,一副置若罔闻的样子。但一旦有言行,举止便优雅得像个初见贵妇的绅士,让人印象深刻,顿生好感。我对他便抱有相当的好感,但更多的却还是怜悯。在我的眼里,财富似乎并没有给予他太多想要的,亦或是根本给不了。他的孤独和无奈是如此的显而易见,无法挣脱。他像个被遗弃在这世上的孤儿一样,无依无靠。
我跟着老板娘来到桌前坐下,跟她女儿打招呼,“小东北,你好啊,你好漂亮啊!”小姑娘似乎不认识我了,怯怯的往她妈妈身后躲。“闺女你忘啦?他就是去年在这唱歌的那个小叔叔啊,弹吉他那个。”老板娘把她拽到身前来。“哦,我想起来啦,叔叔,你的吉他呢?那个漂亮小阿姨呢?”小姑娘一边问,一边凑到我跟前来,上下打量一番,又绕着我看了一圈,似乎在找我的吉他。
小姑娘五六岁,古灵精怪,一双大眼睛清澈又明亮,美得动人心魄。受老板娘的影响,说一口东北味的普通话,老好玩了,所以大家都叫她小东北,本名反倒不为人熟知。我最爱听她说话,尤其那稚气的东北味。
“叔叔已经不唱歌了。你说的是古雁阿姨吧?叔叔也不知道啊。”听完我的话,小姑娘似乎有点失望。
“那叔叔你知道月亮的背面是什么吗?”小东北很执着,没有在妈妈那里得到答案这会又来问我。
“月亮的背面?哪里呀?什么意思?”我故意逗她。
“就是月亮的后面啊,看不见的那个月亮,就是后面啊。”小东北怕我没明白,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背对着我,拍着自己的屁股,又拍了拍我的后背,耐心地解释。“就是后面啊,就是你的背呀,就是这里。”
“这是我的背呀,不是月亮的背面呀?”我假装一脸认真的问。
“唉,笨蛋,这都听不懂。”小东北想了想,似乎不知道怎么解释了,便像大人一样叹息着说,对我的智商表示极大的不屑。
“那,要不这样,你大声喊三遍叔叔你好帅呀!我就告诉你月亮的背面是什么,好不好?”我笑着逗她,以为她会爽快答应。
“不好,我妈妈不让我撒谎!”小东北的回答又干脆,又认真。正是她那股认真的劲头深深地伤害了我。
先前专心烧烤的胖老板和正在布置饮料、吃食的老板娘同时哈哈大笑起来。“扑哧——”旁边不远处的黑慕容好像是被酒呛着了,见我转头看他,赶紧背过身去了,他分明是在笑。他们原来都在偷偷听我和小东北的对话。
“姐,你看看你家小东北,这么打击我。我的心好痛!”我捂着心口向老板娘投诉。
“还好意思说,几岁的孩子都整不过。来给你整点好东西,补偿补偿你。”说着把两大盘大闸蟹放到桌上,推到我的面前。
“老公,你先别弄了,都这时候了,他们一个都没来,你打电话问问。你把那弄好的先端过来,我们几个先吃,边吃边等,你闺女都饿了,中午都没怎么吃。”老板娘冲着正忙碌的胖老板喊。说完小声对我说:“兄弟,你去请黑慕容过来和咱们一起吃。”
“姐,你确定?他指定不来,他你还不知道吗?”我提醒老板娘。
“本来要搁以前我指定不会喊他,也知道肯定喊不动他。但今天可能不一定,我告诉你啊,”老板娘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黑慕容,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今天黑慕容有点反常,和以前有点不一样。先他来的时候,我们和他打招呼,他都是淡淡的,后来看我们忙得不可开交,他竟然主动过来要求帮忙。你想,他是什么人?我们哪敢劳动他?后来他自己在那找活干,你看今天那些桌椅都是他摆好的,那两个大灯泡也是他帮忙装的。”
“真的呀?”这太难以置信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想起刚刚经过他时,他的想要主动握手的情形。“那我去试试。”
我走到黑慕容桌旁,一边小心翼翼地邀请他,一边想着如何应对被直接拒绝的尴尬场面。没想到黑慕容爽快的答应了,站起身来就走过去了,自己从旁边桌拉过一把椅子,在小东北旁边坐下了,还一边笑着和小东北打招呼。我愣在那里半天才缓过神来,胖老板在烤炉那边呆呆地看着黑慕容,然后一声叫唤,像是烫了手。老板娘朝我一挑眉毛,那意思怎么样,没骗你吧?然后跑去胖老板那里看他手去了。
当满满一桌吃的准备停当,胖老板一家子、黑慕容和我围成一桌,正是皓月当空,举酒邀明月之时。老板娘给自己、黑慕容和我倒上啤酒,给胖老板倒上饮料,说他要开车不能喝酒。然后端着杯子站起来郑重其事地说:“今天是中秋节,万家团聚的日子,我们在这里聚在一起就是缘分,来大家一起干一杯,中秋节快乐!”于是我们都站起来碰杯,然后一饮而尽,嘴里大声喊着中秋节快乐。远远看去就在江边的一豆灯光里。
黑慕容端着杯子主动向我们敬酒,和每个人开玩笑,逗小东北玩,高兴得像个孩子,他笑着、叫着,和往年那个我们见过的他判若两人。我看了眼江对岸的城市,然后也端起酒杯加入到这难得的欢乐中去了。席间胖老板去接了几通电话,然后把老板娘叫到一边去说了些什么,我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
“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婵娟。”
待小东北、黑慕容和我一起诵完这首东坡词,老板娘回到桌边,胖老板却已急匆匆的开车离去了。我和黑慕容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江对岸的空中升起几盏孔明灯,人群也发出一阵阵的欢呼,一惊一乍的传过来。
“古雁怎么还没来?都快九点了。”老板娘看着天上的月亮说。
4
第一次见古雁是在两年前,也是中秋夜,也是在这个地方,大概也是这个时候。古雁那时喝醉了,正在这空地上又说又笑,又哭又闹,嘴里含糊不清地叫嚷着。还不安分,踉踉跄跄的东奔西走,把扶着她怕她摔倒的老板娘拉拽得东倒西歪。周围男女老幼十几人已经酒足饭饱,正起身陆陆续续离开,一边不舍地看着古雁在那儿耍酒疯。胖老板正站在路边与他们寒暄告别。因为柏油路没有车辆通行,路边的几辆车也是停得肆无忌惮。
那天我从家里跑出来直奔江岸公园,躲在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里痛哭流涕。天色渐渐暗下来,外出赏月的人多起来了。我漫无目的地沿着江堤走着,头脑里空荡荡的。几小时前被母亲打过的左脸肿得老高,上面明显可以摸出来是一个完整的手掌印。最初是麻木,然后是火辣辣的疼,最后整个脸又都疼麻木了。左侧嘴角被牵拉着不能严丝合缝的闭合,混着血丝的口水不停的顺着嘴角流下来。我尽量低着头快步走,不理会路人的好奇与嬉笑。不知不觉间已经穿过城西大桥,拐上了这条废弃的柏油公路。我从黑慕容的L车旁走进了这片空地,正看见古雁蹲在地上呕吐。经过胖老板身边时,他紧盯着我的脸,然后哈哈的大笑起来。就像我一路上遇到的那些人一样。
我径直走到灯下面一张空座前,喊了一声“老板,还有什么吃的,给我来点。”没有人回应我,我打量四周,见旁边椅子上有一神秘的黑衣男子正静静地坐着,呆望着对岸的城市和天上的月亮。
不远的地方,古雁这时正蹲在地上抱着个垃圾桶大吐特吐。老板娘撅在旁边,一手拿着一包纸递在古雁伸手可及的地方,脸尽可能远地侧向另一边,随着古雁一阵一阵的呕吐,自己也在那里一阵一阵的干呕。
刚才那一群男女老幼早去的没了踪影。只剩下胖老板站在路边朝老板娘喊:“老婆,你还在那干啥呢?人家男朋友都找来了。你跟他们交代交代,我们先走,那啥明天再来收拾。”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我,跟老板娘使眼色。老板娘看着胖老板愣了一会,然后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扔下古雁,径直走朝我走来,一股浓烈的香水味扑面而来。到了我面前,一把薅住我的衣领。
“兄弟,不是姐说你啊,你看看,缺啥呀?”一边回头看着地上的古雁接着说:“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跟你分个手就把自己喝成这样,看着没,伤心啦!像这样在乎你的姑娘你上哪去找啊,珍惜吧,兄弟,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啦啊。”
她盯着看清了我的脸,被吓了一跳,回头对地上的古雁说:“小丫头,看不出啊,下手挺狠啊。刚还以为你借酒说大话呢,没想到你还真把他揍了。哈哈哈。”说完转过身一把把我推坐在椅子上,双手按着我的肩膀,俯下身,凑到我的面前。胸前白花花的一片也跟着直逼过来,晃了我的眼,我不敢直视,赶紧将头侧到一边,我脑子一抽,想起武侠小说里常有的场景说出了那句经典的“你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啊”。老板娘扑哧笑出了声,刚才那狠劲一下子没了,一边忍着笑一边发狠道:“兄弟,这脸看着可是真让人心疼啊,知道我想说什么吗?活该!今天你找来了,算你是个男人,还知道找回来。”顿了一下又接着说:“这里什么都有,吃的喝的还多,用的都不缺,你们只管用,都免费,你只要好好的把她哄回去就行。”说完转身跑到胖老板那去了,两口子上了车一溜烟跑没了影。
我站在那里一头雾水,看着他们远去的地方呆愣了一会,就跑过去找吃的去了。老板娘说的没错,这里真的是什么都有,吃的、喝的,羊肉串、烤鱼、鸡翅、鱼排,稀饭、面条,水果饮料、酒、桶装水、自来水应有尽有,一应厨房用具样样不缺,我走过去,舀来两大碗稀饭,两个馒头,几样咸菜,各样烧烤,一盘烤鱼,坐下来开始狼吞虎咽,完全不顾及咀嚼咬合牵拉左脸带来的阵阵剧痛。我太饿了。
古雁早呕吐完了,坐在那里搜肠刮肚干呕了半天,也没吐出什么东西来,但是感觉人清醒了不少,也不叫也不闹了。自己慢慢起来,走到小平房那边洗漱去了,好半天后重新再出来时,正如老板娘所说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古雁自己走到我的对面坐下,自言自语一句“吐饿了”。随即端起桌上的稀饭,就着我吃剩的这些咸菜、烤鱼、烧烤什么的,津津有味的吃起来。
我赶紧又去拿来许多吃的,摆在桌上继续吃。古雁吃完了满满一碗稀饭,外加很多其他的食物,把碗一推,一叠连声的说:“吃多了,撑着了。”一抬头仿佛才看见我,“你谁呀?怎么在这?”仔细看了看我的左脸又问,“谁打的?看上去好解恨哦”她咯咯笑起来。
“哦,我叫林木森,就是六个木头的那个林木森。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稀里糊涂就来了。”我逐个回答她的问题,又补充道,“脸是我妈打的。”
“她为什么打你?还打这么狠?”
“因为我不听她的话。你呢?”
“我叫古雁,是个孤儿,一只孤雁,大二在读,今天跟男朋友分手了,心情不好。不知道怎么跑到这儿喝多了。”
说来奇怪,我们两个第一次碰见的陌生人聊起天来就跟多年的好朋友又遇见时一样,东的西的聊了个没完没了,不久就有了无话不谈的意思。根本没有第一次见面时那种尴尬和拘束感。
大概九点钟时,古雁的电话响了。
古雁接完电话回来,说有件事想请我帮忙。并告诉我作为一名大二学生,她每个月会抽一个周末去城西养老院当志愿者,帮忙照顾那里的老人。她照顾的是一位老太太,60多岁,患有老年痴呆症,这会儿正在闹着要找他儿子呢,希望我能假装老太太儿子与老太太视频通话,哄哄她,让她踏踏实实的去睡觉。以前古雁也曾让自己男朋友这么干过一次,效果还不错。所以今天想请我帮帮忙。
“我扮他儿子倒无所谓,但我首先声明一下啊,如果我演的不好穿帮了,后面闹出什么事来我可不负责啊。再说演她儿子的话,他比我合适啊?”我指着黑慕容对古雁说,“从年龄上他比我更适合演儿子,我呢,更适合装孙子,也更擅长,平时我他妈尽装孙子了。”
古雁一巴掌拍在我肩上,“少贫嘴,老太太有病,她糊涂了,她哪里就分得清这些了。你只要喊他几声妈哄哄她就行,她所要的无非就是个心理安慰罢了。”说到最后古雁的声音竟然哽咽起来。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比我想象的要容易得多。古雁叫我喊妈,我就赶紧喊妈,让我说什么话,我就说什么话。但是和一个稀里糊涂的老太太又有什么可说呢?我只有不住地喊妈。喊得最后好像真是喊自己的妈一样,喊得泪流满面。想起自己的妈妈这时候不知道伤心成什么样子了,不禁呜呜呜地哭出声来。那老太太看着电话里嚎啕大哭的我,竟然呵呵地笑出了声,还扭头提醒她身旁的工作人员,生怕她们没看见。古雁见我哭成这样,赶紧抢走她的电话,又对着电话交待了半天,才切断了视频。
然后走到我旁边用膝盖轻轻顶了我屁股一下,“行啦行啦,让你演个儿子,你还没完啦,搞得像真的一样,还哭得稀里哗啦的,丢不丢人?小心再把老太太吓着。”
“我这是演啊?我是真哭啊,搞得我都想我妈了。”我泣不成声地说。
“你妈在哪呢?你找她去啊!”
“就在江对面那里”我用手指着江对岸那片低矮的工厂宿舍区对古雁说。
“你还有妈可以想,我连我妈是谁?在哪都不知道。”古雁说着也呜呜的哭起来,那声势可比我大了很多。
我们两个哭了个你追我赶,互不相让,越哭越大声,最后相互委屈地抱在一起嚎啕大哭起来。
旁边的黑衣人似乎是受到了惊吓,好像他散出去的魂魄又突然聚拢来回到他的身上。他站起身走过来,右手拿着酒瓶,俯身绕着我们看了两周,柔柔的问道:“你们两个在干什么?莫名奇妙的。”
黑衣人的话,绵软无力,毫无刺激性和冲击力,在我和古雁锣鼓喧天的嚎哭面前,就像雪花飘落在地上,悄无声息地化作无痕。黑衣人又坐回他的椅子去了,古雁和我猛地松开了彼此,哭声戛然而止,整个世界突然陷入可怕的死寂。江对岸已经悄无人声,沿江的路灯亮成一串,昏昏的让夜晚显得更加的冷清。月亮就在头顶发出清冷的光来,显出周围巨大的黑影来。
我很害怕!从未有过的恐惧袭上心头,这恐惧来自周围巨大的黑暗,似乎有无数的厉鬼怪兽正隐身其中,正窥视着我们随时准备伺机而动。也来自于不远处那一动不动的神秘黑衣人,他是什么人?他要干什么?也来自于我和古雁的弱小无助,在这偏僻的角落。我想起老板娘临走前把古雁托付给我的情形,一种责任感油然而生,无论如何我都要护她周全。
我胆气一壮,立即站起身,准备拉古雁一起离开,一回头却发现古雁早已趴在桌上睡着了。她可能刚才哭累了,又醉了。我把古雁摇醒,让她给家里人打电话喊人来接她。
“大哥,别闹了,我孤儿。”古雁醉眼迷离,说完又趴回去了。
“那你有没有什么朋友同学可以来接你的?”
“本来有个男朋友的,才分的手。”古雁嘿嘿笑着说。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过去架起古雁的一只胳膊就准备把她带走。
“嘿,你干什么?别乱动啊,你想干什么?放开她,听见没有。”黑衣人坐着没动,声色俱厉地对我喊。
我赶紧把古雁放回原位,坐在她旁边和黑衣人对峙,“你喊什么?你想干什么?”我鼓着气朝黑衣人喊回去。但他见我放下古雁后又不理会我了。就这样我们在那个夜里一动不动地僵持着,一刻也不敢放松警惕。这注定是一个漫长难熬的夜晚。我下定决心我一定要坚持到最后,我绝不能输。
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太阳晒在我的肿胀的左脸上,火辣辣的疼。我擦了一把左侧嘴角流出的口水。发现古雁正趴在黑衣人桌子上酣睡,黑衣人也趴在桌上还没醒来。我不记得我最后是怎么放松警惕睡着的。但古雁是怎么跑到黑衣人桌边去的?她一定是醉得太厉害了。
我摇醒古雁,叫她小声点别把那黑衣人吵醒,我们趁他没醒赶紧走。古雁轻轻拍了拍我的手,宽慰我:“没事啦,别怕,他也不是坏人。好家伙!你不知道你睡得多沉,鼾声如雷的,昨晚下半夜大概三四点钟我醒了想上厕所,怎么喊你都喊不醒,最后还是他送我去的。最后我和他还聊了足足一个多小时。”古雁抿着嘴一个劲的笑。
后来古雁把那家伙喊醒让我们自己相互介绍,“我姓慕容,很高兴认识你。”那个昨晚和我对峙的家伙说。古雁悄悄在我耳边说“黑慕容”,我们相视一笑,看来是不谋而合。
洗漱毕,黑慕容开车把我和古雁送过江,在市中心把我们放下来,自行走了。我和古雁便在路边摊吃早餐,然后各自离开。期间古雁约我次年中秋节再见,说是还要我给那老太太演儿子。
5
离家后的一年里,我跟几个大学期间一起唱歌的朋友四处参加各种大型歌唱比赛的海选,希望可以一鸣惊人,遇上伯乐。可惜每次都以失败告终,最好的成绩也就进入地区第二轮复赛。我们都不甘心,好在这种活动多如牛毛,不用担心没有机会。没有比赛的时候就去酒吧或是音乐餐厅唱歌,靠着微薄的收入勉强度日。最后终于成为了一名流浪歌手,靠在街头、大排档、地铁站甬道里卖唱吃饭。好在我们有几人一起,大家相互鼓励,加油打气,一直坚持着各自的音乐梦想。后来因为各种原因大家分开了,开始各自为战。在此期间没有和母亲联系,我知道自己伤了母亲的心,也不敢联系。同时也希望自己能混出个样子来再去见她。
一年后的中秋节,那天我从外地赶回来时已是身无分文。我在我家对面那栋楼的拐角处守了半天,母亲一直没出门,黄昏时分,我看见外公外婆也来了我家,母亲把他们接进屋,朝外面四下里看了一眼,然后关上了门。
晚上当我犹豫再三终于来到这片空地时,场内几张桌子几乎已经座无虚席了,除了黑慕容那一桌还是他一个人。那几桌的客人看上去有些面熟,男女老少十几人,好像就是去年的那些人。胖老板和老板娘站起来笑着招呼我过去坐,这时背对我坐着的古雁也转过身来冲我笑,并示意我坐她旁边去。寒暄过后,老板娘和胖老板端着酒杯站起来向我和古雁赔礼道歉,说是去年中秋节晚上误会我是古雁那挨打的倒霉男朋友,把我、古雁和黑慕容三个陌生人丢在这荒山野岭之上,很是不好。说着嗔怪地打了胖老板一下,说都是胖老板的错。幸亏没出什么事,不然罪过可就大了。我和古雁相视一笑了事。接着古雁便和老板娘一起嘲笑我去年的种种囧状。
酒过三巡之后,胖老板的闺女小东北指着我的吉他说想听我唱歌,大家也都附和着让我唱。我灵机一动,想着或许我的食宿和差旅费有了着落。我假装推辞和谦虚了一会,果然他们的胃口被我吊起来了,热情高涨。我乘机站起来笑着说:“要我唱也可以,不过需要付费啊,毕竟我是个歌手嘛!这么着,一首二十,比那些在大排档唱歌的贵一些,好吧?来来来,大家开始点歌吧。”大家都笑起来,开始真的点起歌来。那天我一共唱了有50首歌,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我在心里一直计算着我的返程花销。每唱完一首就会取下帽子找他们收钱。大家兴致都很高,好多歌都是我们大家一起合唱的,当然除了黑慕容。他还是安静地坐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偶尔呷一口酒。热闹是我们的,似乎和他毫无关系。好在他也并不介意我们的热闹。
中途停下来帮古雁视频,假装那老太太的儿子,我还给老太太唱了一首陈星的“流浪歌”,只一句“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就把周围的人连同古雁都唱哭了。老太太又嘿嘿笑出了声,又示意左右的工作人员,好像在说:“快看,那个唱歌的,我见过,就是去年那小子,我儿子,哈哈哈。”
后来老板娘点了一首凤凰传奇的“月亮之上”,好家伙!他们一家三口唱得那叫一个带劲,我这位主唱彻底沦为了一个伴奏。古雁点了一首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跟我整了个情歌对唱,唱到最后脸都唱红了,唱得跟真的情侣一样。连我都不好意思起来,周围的人更是开始起哄,老板娘叫得最欢,一直喊着“在一起,在一起!”一边自己喊,还一边发动周围群众。
最后我来到黑慕容面前,请他点歌,一首徐小凤的“明月千里寄相思”,非常好听的经典歌曲,今晚月下唱也很应景。歌词我不是很熟悉,于是我请黑慕容唱。“......月色朦朦夜未尽,周遭寂寞宁静......人隔千里路悠悠,未曾遥问星已稀,请明月带问候,思念的人儿泪常流。”没想到他深藏不露,唱得情深意长,相思绵绵,竟把自己唱得热泪盈眶。
时间近十点了,人们纷纷起身准备回去了,胖老板夫妇带着小东北正在送他们离开,听小东北对他们的称呼,好像都是她家亲戚。古雁拉我到一边说:“他们要走了,你还不把钱还给人家?”
“什么钱?”
“就刚才唱歌的钱啊,你不会真收钱吧?”古雁看着我,脸上开始变成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以为你开玩笑的,没想到你来真的。你就这么缺钱吗?”古雁明显生气了,声音大起来。
“是的”
“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我也没想到我是这种人。”我说的是实话。
看着古雁怒气冲冲地离开,我感觉自己正在跌入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老板娘看到古雁并试图拦住她,但并没有成功。她们拉扯了一会儿,大声地说着什么,最后老板娘松开手站到路边让古雁走了。
第二年的中秋节就这样不欢而散了,我呆坐在椅子上,头脑一片空白。不远处黑慕容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江对岸仍然灯火通明,赏月的人还很多。
6
“古雁怎么还没来?都快十点了。”老板娘看着江对岸的几盏冉冉升起的孔明灯,不经意地说道。我的思绪才从过往转回来。
“叔叔,叔叔,你知道月亮的背面是什么吗?”小东北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问题很执着,又拉着黑慕容问道。
黑慕容考虑了一下,很认真地回答:“月亮的背面是月亮的秘密,我们看不见。”
“那月亮的秘密是什么?”
“月亮就像我们人一样,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就像你也有小秘密一样,叔叔也有小秘密对不对?”黑慕容冷酷的外表下竟有如此温柔的言辞,这大大出乎了我们的意外,真让人动容。
“哦,明白了。叔叔我们去那边看孔明灯吧,你看有一个飘过来了。”黑慕容带着小东北到江边去了,江上的空中真有一盏孔明灯飘过来了。
“前两年的那些人是谁?我听你们说话感觉好像是你们家亲戚呀?今年怎么一个却没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看见胖老板急匆匆的走了。”只剩下我和老板娘时我问她。
“是的,前两年你看到的那些都是我老公他家亲戚。今天他们一起来的路上有一辆车出来了车祸,有几个人受了伤,有一个已经死了。就是刚我老公接到他们电话才知道的,具体情况不是很清楚,我老公赶过去帮忙去了。临走叫我招待好你们。”老板娘一脸忧心忡忡地说。
“那你快去吧,别管我们了。我跟黑慕容没事,你知道的,再一会我们也走了。”
“不行,就像我老公说的,那种事情,我和小东北去了也没用,只会添乱,也怕把小东北吓着。再者你们在这里就是我们的客人,再没有把客人扔这里不管的道理,这是一个诚信的问题。你可能会说前年你们不是把我们扔这儿自己走了?正是因为那件事我和我老公到现在都感到很自责。这里面有个秘密我跟你说了吧。”
老板娘喝了口水接着说:“大约十三年前,我和我老公在对面江边开了一家烧烤店,生意不咸不淡的。对了,黑慕容那时候每个中秋节就在我们摊位上吃酒赏月呢!大概十年前有一天,我老公接到一个神秘电话,就是让他每年中秋节到——就是我们现在这个地方来开一天烧烤店,我们可以带自己的亲戚朋友来热闹,如果有外人来吃,不能拒绝,不能收费。每年只来这儿一天,给我们五万。其他时间他不管,我们可以继续做我们的生意或者其他任何事情。当时我们还很担心,这样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不由得让人心生疑虑,害怕这里面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可一天五万块的诱惑力实在太大,而且也没有要求我们做什么无法接受的事情,于是我们就满口答应下来。自此每年中秋节我们就会邀请我老公本地的亲戚朋友来这里聚一下。你也知道这里根本不会有什么食客,这十年来,除了黑慕容,就你和古雁算是我们真正的客人。黑慕容是第一年我们搬东西过来时他来吃东西碰上了,我老公觉得这也是一种缘份,就邀请他和我们一起过来了。后来每年中秋节他都在这儿。然后直到前年你被你妈打了、古雁分手把她男朋友打了来到这里。中间再没有其他客人来光顾这里。那神秘老板如约每年中秋节前会把钱打给我们,而且后面这几年涨到了每次十万。我和我老公有时真的很担心害怕,毕竟这种事太不寻常了,但这十年什么事都没有,那神秘老板也从未露面,也什么都没说,似乎对我们还挺满意。我们呢这么容易挣这么多钱当然求之不得。”老板娘一口气说完,似乎松了一口大气,靠在椅背上心满意足的喝水,仿佛压在心里多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这事听上去荒诞离奇得让人难以置信,但看老板娘的样子却不像骗人,而且她也没必要编个故事来骗我,更何况这故事除了听上去不可信之外其他都挺可信的。假如真有一个有钱的神秘老板,碰巧脑子又有病,那这事的可信度就很高了,因为除此之外其他的情形都还算合情合理。
古雁终于还是来了,在我们都以为她肯定不会再来的时候,而且还不是一个人来的,有个还算帅气的精神小伙开车送她来的,而且还一直把她送到我们的桌前。
“这是我男朋友,叫吴刚。”古雁刚说完我就笑出了声,紧接着黑慕容也笑了,他指着天上的月亮问我是不是那个吴刚?古雁和她男朋友、还有老板娘莫名其妙的看着我和黑慕容,好像不知道我们在笑什么。那小伙子真好涵养,满脸尴尬的对我们说:“你们先聊着,我去车里等。”说完转身就回车上去了。剩下我和黑慕容更加尴尬的止住了笑。
“不好意思,本来今年没打算再来这里的”
“没事,别不好意思。毕竟有了新男朋友嘛,我们都是过来人,能理解。”老板娘打趣着示意古雁继续说。
“不是这个意思,”古雁急着解释道:“记得前两年我在城西养老院帮忙照看的那个老太太吗?我让林木森帮忙演了两回儿子那个老太太,今年上半年死啦。”大家听完都感慨不已。
“本来我们在城里另一个地方聚餐的,我突然想起了这事,觉得因该告诉你们一声,所以才专程过来一趟。免得某些人还惦着给人演儿子呢?”古雁得意地望着我笑,为报了刚才的一箭之仇开心不已。
“唉!老太太太可怜啦,她自己没儿子吗?”老板娘叹息着问。
“肯定没儿子,不然怎么会在养老院里?”
“这话可见你没见识,养老院里的老人好多都儿孙满堂呢!”古雁白了我一眼,然后继续说道:“我照顾的这老太太就是儿孙满堂,而且儿子、女儿都是我们这城市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本来我觉得老太太被送到养老院可能跟她患有老年痴呆症有关系,但是养老院里有位年长的工作人员告诉我,老太太当初清醒的时候告诉她的一件事可能才是主要原因。说是老太太年轻的时候遗弃了自己的孩子,是个男孩,丢在一处垃圾桶里,幸亏后来被人发现。那时候老太太还没结婚,可能也是没办法,毕竟那个年代嘛。但是把孩子扔垃圾桶里这也太——那个了吧?可能是这个原因,当老太太凄凉的死在养老院里后,养老院里很多人都说她是活该。她们说被老太太遗弃的那个儿子,十几岁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竟然找到了老太太,而且死活要跟老太太过,那时候老太太早已成家有了自己的另一对儿女。那孩子被老太太生生拒绝,而且是被耳光抽走的。后来那孩子再没出现过,不知道还活着没呢?说起这些的人无不叹息落泪,为那孩子叫屈,真真可怜!”古雁说完已是泪流满面,老板娘也更是泣不成声了:“世上还有这样当妈的人?”
黑慕容缓缓走回他以前常呆的椅子上去了。
古雁抹着眼泪和我们告别,坐上男友的车去得远了。
古雁走后不久,胖老板回来接走了他的妻女,临走时老板娘还在伤心落泪。
这片空地上只剩下我和黑慕容了,他又恢复成以前的那个他了,静静地坐在月光里,就像坐在另一个世界,脸上是两行流不尽的无声的泪,和紧握的双拳、颤抖的嘴唇。
一轮满月正当空,清风徐来,抚不平一江秋月。
“慕容大哥,你说雇胖老板的神秘大老板和那个被遗弃的儿子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滚回你妈那儿去,滚回你妈那儿去,滚回你妈那儿去。”黑慕容突然疯了一样朝我扑过来,嘴里不断嘶吼着这一句。我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拳头已经劈头盖脸朝我来了。
那晚当母亲打开门时,我和黑慕容一起倒在了她的脚下,两人都是鼻青脸肿、一身酒气,互相揪着对方不松手。
“滚回你妈那儿去!”
“你就是那个老板,你就是那个儿子,对不对?”
母亲看着我们两个,抹着眼泪嘿嘿地笑了起来。
7
三个月后,听说城西孤儿院和养老院分别获得神秘巨额捐款,捐款人不详。
8
月亮的背面是什么,是她的掩藏和遍体鳞伤,
月亮的背面是什么,是她不为人知的忧伤和坚强。
她只展示她的光鲜和明亮,让你看相思绵长。
她用那皎洁的光芒,让你温柔情长,还以为有希望。
月亮的背面有寂寞的成长,孤独的遥望。
月亮背面的秘密,是太多不起眼的彷徨和梦啊!
一年后,我的这首歌曲“月亮的背面”在网上一夜爆红。哈哈哈!
儿子,快醒醒。上班要迟到啦!我睁开眼,看见母亲正拿着鸡毛掸子冲进房间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