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时光与我们(二十七)
铅灰色的时光与我们(二十七)
文/胖胖小鱼儿
医院厚重的消毒水的气息让陈逝感到冰冷而陌生,她将自己的身子蜷曲在同样冰冷的等候椅上,而眼光则直愣愣地盯着手术室上亮起的红灯。
小时候陈逝曾经十分迫切的希望父母能够送自己来一次医院,并不是什么特殊的癖好,而是幼时的陈逝由于家境不好所以即便是生了病也多是由父母带到附近的小诊所就医,于是当小陈逝听到同班的孩子谈论着医院里医生的白大褂和特殊的气味时,她便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种落后于他人的自卑感。
陈逝记得自己曾经得过的最严重的一场病,是六岁的时候发的一场水痘。那时候的父亲经常不在家,而母亲则要一边照顾年幼的她一边在家里做些手工艺品来赚些零头,所以当水痘刚刚出现的时候,甚至谁也都没有发现。
当颜晓真正意识到孩子的病情时,陈逝身上的水痘已经遍布全身,并且由于缺乏水痘知识和涂抹必要的止痒药品,导致那些水痘多半都已经被陈逝挠破。被挠破的水痘又流出更多富含细菌的毒水,于是肌肤上的水痘便是一批一批肆无忌惮地长了起来。
而很快,发炎的水痘又引起了晓陈逝的发热和反胃,这使得颜晓狠下心买来的肉和水果都被小陈逝吐了个干净。急忙之下,她抱着小陈逝赶去附近的小诊所,却不料医生们竟都不敢收治这个高烧严重的孩子,直赶着颜晓带孩子去医院。
那时的颜晓尚还年轻,并没有处理这种事件的经历,丈夫没有在家,家里更是没有多余的钱带陈逝去医院,于是她只能一边用湿毛巾为陈逝退热,一边腾出手擦着满脸的泪水。她也曾想过打电话给在外地打工的丈夫,但一想到对方每次回来时更加粗糙的手掌与疲倦的声音,便还是作罢。
视线迷离中颜晓听到昏迷中的小陈逝发出细微的声响,颜晓凑过身子去听,这才听到那稚嫩的声音正在说着:“妈妈,妈妈,你送我去医院吧!送我去医院吧!”
颜晓愣了一下,眼睛又红了几分。她紧紧抱住自己的孩子,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好,妈妈带你去医院。”
昏迷中的陈逝轻轻地笑了一下,样子竟然有几分甜蜜,而这天真的笑容却让颜晓升腾起更加强烈的愧疚感,是她没用才让孩子过上这样贫苦的生活。
颜晓站起身在抽屉里摸索着,然后又翻遍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然而所凑到的钱依旧是寥寥无几,那一刻一股近乎绝望的感觉覆上了颜晓的心头,她呆滞地躺瘫坐在地上,泪眼直愣愣地看着正在昏迷中微笑的孩子,心中更是痛苦万分。
末了,她将指甲陷入手心,像是下了决心帮起身抱起孩子向外冲去。
陈逝不知道后来究竟发生了些什么,那时她的意识已经太过于模糊了,她只能凭借母亲的描述,知道母亲最终是没有将自己送去医院,而自己却也奇迹般地好了起来。唯一改变的是似乎从那时开始她的心里就已经埋下了一颗坚硬的小石头。那个小石头在告诉她,即便她快要死了,母亲也不会将她送到医院。
而在很久很久之后,这个小石头终于在母亲变得暴虐后慢慢划破陈逝的心脏,成为她开始憎恨母亲的第一块垫脚石,她并不知晓那同样是颜晓迈入悲惨人生的第一步。
陈逝将视线收回,手术室上那刺眼的红色灯光让她感到难以呼吸,也使得越来越多血红色的记忆在脑海里翻腾了起来。她听到自己的内心轻轻地说了一句:“陈逝,你不是一直想来的吗?”
陈逝用力咬着下嘴唇,在心里回答:“不,我不想来了。”
然后内心的那个声音又开始作祟,她再说:“闻闻啊,这就是你所期待的医院的味道!怎么样,果然和小朋友说的一样很特殊吧?”
消毒水的味道随着内心的声音越加强烈了起来,一瞬间陈逝突然觉得这种冰冷而无力的味道像极了死亡的味道,她感到身体开始一阵阵地发冷,由塑料座椅传来的冰冷像是刺进了骨头里一般。
陈逝开始不敢呼吸,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越加缺氧了起来,但恐惧却使得她更加无法控制自己的呼吸,明明已经命令自己的身体大口呼吸了啊!明明已经难受到不行了啊!为什么?为什么突然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了。
指甲随着那越加严重的窒息感陷入了柔软的手心,而眩晕感则带来了那许久以前的被遗忘的记忆。
记忆的开头,是意识迷茫的自己眼中那迷茫的画面。
在变了色的世界里,躺在床上的小陈逝向着母亲的方向张望,她隐约看到母亲哭红的眼睛和紧紧握着的手,她看到母亲一点点朝着自己走来,母亲抚摸自己发烫的额头,抬手时可以看到她柔软的掌心上月牙形的印记,母亲用温柔而颤抖的声音对她说:“乖,不用怕妈妈这就送你去医院。”
然后母亲将她抱紧,像是极度害怕失去她一般地用力拥抱着,她被母亲过于用力的手臂勒得喘不过来气,于是挣扎于是喘息,而即便如此母亲依旧没有将手臂放松,隐约间她甚至感受到了那来自于母亲的颤抖和剧烈的心跳声。于是,她不再挣扎了,像是要安慰母亲一般平静了下来,而陈逝这过于早熟的懂事却使得颜晓更加愧疚伤心。
颜晓苍白着脸颊带着陈逝来到了一个她并不陌生的房间,楼上任叔叔的房间。陈逝讨厌那个带着胡渣的男人,他的身上带着一股浓烈的酒精和烟草的气息,他的衣服似乎总是那么脏那么臭,最重要的是陈逝知道父亲和母亲也同样讨厌他,因为他总在父亲不在时敲响母亲的门嬉皮地说一些小陈逝听不懂的话,而母亲总会愤怒地用扫帚将他赶走。
而现在母亲却主动带着自己来到了任叔叔的家,小陈逝感到不解,她小声地发出声音:“妈妈,你不是要带我去医院吗?”
小陈逝看到母亲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母亲说:“别怕,妈妈马上就带你去,你先等妈妈一会儿。”
小陈逝挣扎着说不,并且为此努力发出最大的声音,但母亲依旧放下了她,让她一个人呆在任叔叔家肮脏的沙发上。小陈逝哭喊着看着母亲和任叔叔进了房间,当房间的门关上时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掩盖了她尚还稚嫩的心灵,或许也正是这份过于浓烈的稚嫩感使得陈逝在病好之后竟完全忘记了这段记忆。
当然也忘记了在那之后她所听到的来自任叔叔房间里的痛苦而悲伤的呻吟声,以及母亲出来后近乎绝望的表情。
母亲走到她的身边抚摸她发烫的面颊,然后用最为温柔的声音对她说:“可以了,宝贝,我们有钱去医院了!你任叔叔要开车送我们去,所以你不要害怕很快就到了。”
小陈逝没有回应母亲的话,她闭上眼睛沉默着,泪水在她童真的脸上肆无忌惮地流淌着,她在想母亲为什么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这么久?为什么?我好害怕,好寂寞。为什么?不要让我一个人。
在那之后突然闻到消毒水的气息,小陈逝在迷茫间睁开眼睛,她终于看到了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漂亮的护士小姐,也终于闻到了这特殊的气息,可是妈妈在哪里?小陈逝在医院冷漠苍白的空间里慌张地移动着视线,她看到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母亲正悲伤的看着自己,而那个邋遢肮脏的任叔叔正亲昵地搂着母亲的腰,小陈逝突然想起父亲也曾这样亲昵的搂着母亲的腰,父亲说过他最喜欢搂着母亲的腰,而母亲也说过她的腰只有父亲能够搂抱。
那么为什么要让任叔叔抱着呢?
小陈逝想着想着,突然难过得大哭了起来。
远远的,颜晓听到女儿一声痛苦的呻吟:“不要……”泪水再次涌上了她红肿的眼眸。
“不要!”陈逝忍不住大声喊了起来,过长时间的窒息感让她产生一种难耐的窒息感,而那突然苏醒的记忆更是让她痛苦万分。
她感到自己的内心充满了恐惧和慌张,她害怕颜晓就这样离开自己,也害怕自己现在这失去控制的呼吸,“怎么办?”她在内心咆哮着:“快呼吸啊!你会死的!怎么了!怎么会不能呼吸呢!快啊!”
但这过于紧张压抑的情绪只会让她更加难以控制自己的身体,陈逝看到有几个护士小姐走向了自己,好听而慌张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小姐,小姐?怎么了?需要帮助吗?”
陈逝抬起模糊的视线,那一刻她确信自己是不想死的,即便在之前的每一天她都以为自己并不在意这荒唐无趣的人生,但这一刻她开始恐惧了,她的内心在咆哮,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也同样在咆哮,她甚至可以清晰地听到它们叫喊的内容,它们再说:“不要!我还不想死啊!”
陈逝努力支撑自己开口说话:“呼……吸,我,我不能……”长久的窒息终于让她无法继续说完接下来的话,泪水从她开始发紫的面颊上流淌而下。
“糟了!是过呼吸症!”一个有多年经验的老护士突然喊道,大家立刻会意过来。过呼吸症是一种常见的精神疾病,发病原因多事多余紧张、或是过于压抑而导致了呼吸急促或是不能呼吸的现象。
“快去找纸袋啊!”又有人这么喊道。
一瞬间各种各样的声音在陈逝的耳朵里穿梭着,她难受到躺在地上,目光随着医院空荡悠远的走廊看去,这个时候她知道自己在等一个人,一个可能根本不会来的人。
然而在护士找来纸袋的同时,那个人的身影出现在走廊的尽头,陈逝知道他已经看到了自己,他的眼里流露出了恐惧与焦急。
“是在为我害怕吗?这一刻只为我而担忧吗?”陈逝在内心这样问道。
然后那个人快速地跑向了自己,她听到他大声的叫着:“陈逝,我来了,不要害怕!有我在!”
护士用纸袋套住了陈逝的口鼻,用温柔而清晰的声音说道:“来,慢慢放慢呼吸,不要紧张,一点点把气息吐进来,来……对,就这样一点一点。”
陈逝看着那个终于靠近自己的人,她的内心在顷刻间松懈了下来,她默默地在心里回应着那个人温柔的眼神:“我不害怕,你来了,我就不怕了。”
——肖亦,谢谢你。
谢谢你,在接到我的电话后立刻赶来。谢谢你,此刻能够陪在我的身边,我想……我想我是真的喜欢你呢!
喜欢到,不舍得就这样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