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一）:起点（5）

5.

安然的身体一直都很差，一年四季都在感冒。此前，她从未感受过感冒的累赘，反倒因为能够不走远路去上学而为生病感到庆幸。

但上了初中之后，她深刻地意识到感冒恶魔的本质。

因为经常生病，就免不了常去校医务室。校医务室的阿姨，以前是个兽医，大家都这么说。兽医阿姨的嗓音很温柔，十根手指都白白胖胖的，两个无名指上一个戴着镶蓝宝石的金戒指，一个戴着一个镶钻的银戒指。安然每次看到都会在心里默默判断哪个是结婚戒指，她断定，银戒指那个是结婚戒指。最近表哥表嫂结婚，家里也经常讲一些置办物资的事情，其中就有戒指，说要买一个铂金的带钻的戒指，几克拉几克拉的，反正安然也听不懂。结婚，对安然来说仿佛是一个很遥远的词汇，她想，她没必要去了解这么多。

什么时候结婚对安然来说不是她现在最大的难题，她现在最大的难题是，校长现在就在她面前。

“这位同学，你怎么没有去参加锻炼呀?”校长浓浓的眉毛上扬着，低下头弯着腰问她。

安然一动就喘就出虚汗，一出汗之后十有八九就要感冒。所以她每次都会溜到新校区那边去，新校区那边没有路灯，黑乎乎的，晚上也没有人，不怕会被发现。安然不怕黑，家里一到晚上也是黑乎乎的，奶奶惜电，往往只会点上一根蜡烛，有时候，只是开一个小手电，作为整栋房子的照明源。这两者的光，都极其微弱，蜡烛的火苗总是随着吹进房间里的风一跳一跳的，应和着夏天池塘里时不时传来的蛙声，或是晴朗夜空里满天星星的眨眼。而手电筒的光束，是混浊的，里面有灰尘。但是手电筒也有它的厉害之处，在暗夜里，你不可能指望蜡烛能像手电一样，在寒冬腊月的大风里还能“啪”地一下照到水库对岸的山上，像劈出一把银色的利剑，直戳水库里另一户人家的窗户。

“我……我散步呢，散步也算是锻炼……”安然有一个优点，嗓门很大，不管是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校长了然地一笑，露出了因为经常抽烟而发黄的牙齿，胡须也跟着嘴唇的弧度上扬，大手举起来，却停在了安然脑袋上方。

“这边是新校区，到处是建筑工地，不是散步的好地方，不安全知道吗?女孩子要散步去田径场！”故作严厉说了几句的校长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安然觉得很有趣，因为校长这样的神态跟爷爷实在是太像了。

安然的爷爷，在小学毕业考试的那天下午去世了。喝农药，自杀的。

而那一天之前，爷爷的精神头明明好一点了，还拉着安然说了会话，隔着床帘跟一张旧书桌的距离。

“小然什么时候考试呀?”虽然爷爷说完一句话之后都会剧烈地咳嗽，但安然明明感受到爷爷心里的愉悦。

“明天开始，后天下午考完。”

“好啊……我们家里，就数小然有出息了……咳咳……好好读书，我的好孙女噢……”爷爷说完这句话之后跟现在的校长一样，哈哈大笑起来，虽然笑声里面的杂音太多。

校长看安然半天不说话，又跟她说道，“同学你太瘦了，这么小只，要多吃饭多喝牛奶，多多锻炼，学生没有一个好身体，哪里来的好学业呢?”安然听了点点头，没注意到自己正跟校长并排走着。

走着走着就到了旧校区，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整个学校传出来一阵一阵的欢笑声，吵闹声，在几大盏高功率探照灯的映照下，来回飘荡，盘旋着向上空不断延伸。

“哈哈哈，这才是小孩子嘛，爱吵爱笑，有生气。”校长自言自语地又笑了起来。

“那我先回班级活动区域了～谢谢您！”自由活动时间只有两次点名，所以中途溜出去没有风险，安然都已经考虑过了。但是没想到今天却出了漏子，不但被校长发现了，一回班上的活动区域，就被江城抓了个正着。

“你去哪里了?老班刚刚找你来着。”江城看她脸色变了变，又得意地接着说，“我说你上厕所去了，他让你活动结束去趟办公室。”

“哦，谢谢。”安然应着。眼睛扫过满地的运动器械，不知道要怎么用。

“做仰卧起坐吗?我超级厉害！”江城得意地说着。安然还没回答，就被拉着上了凳子。江城果然很厉害，一起一落，动作利索。安然学着他的样子，却怎么也起不来，脸却憋的通红。江城自己做的很欢，没注意到学霸同桌的尴尬。安然还在努力地起身中……她从来不是个轻易放弃的人。

双手抱头太难了，干脆撒开手，猛地一用力，安然果然就能起来了。坐起来的时候，她无意识地笑了一下，露出牙齿的那种。小脸还是通红，头发也有点乱糟糟的，因为用力过度的，还有点气喘吁吁的。

她没发现江城也停下来了，他躺在凳子上，歪着头看她，看了很久，细碎的刘海遮住他的眉毛跟长长的睫毛，他眨眨眼睛，心想“原来她笑起来是这个样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