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想不到名字的专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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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3-24  本文已影响12人  纪康

国辰按上车窗,不习惯。以前的车窗是摇着上去的,他用了三年也没习惯,他是个不擅长有新习惯的人。同时他的脑中一瞬间跑出点烟的画面,随即发觉自己车上并没有烟。

国辰是滴滴的司机。公司的要求自然是保证车里基本的清洁,加上为了有高星的好评,为此上班期间他便尝试戒烟,加上他疯狂地接单,三年约莫可有8000多单生意,自然烟瘾也没了。不过偶然还是会有那零碎的画面和记忆从他脑子跑出来。

载客的时候自然不敢多想。一想吧脑子就乱,再想下去估计方向盘也握不稳了,到时车像被风推着摇来摇去,顾客便开始大惊小怪。这有什么好怕的,他可是开过大家伙,以前开货车拉货一单单的,别人都叫他国哥,只因他拉货最稳,而且也是拼命地拉,深夜都见着那货车轰隆隆的声响。后来国歌法一出来倒也没人敢叫国哥了。不过认识国辰的都知道他肯吃苦,也知道他为什么喜欢这样。再来是那些事,他便更拼命地赚钱奔走,卖过煤也采过煤,又时常跑搬家业务。最后滴滴行业盛行,他想着见的人多,消息传达的更广,脑子一热,于是就转这了。

国辰倒也不是为了钱。他剩余的钱都会用在一个地方。人们时常用软言让他停止那愚蠢的行为,可国辰的妻子就不会。

国辰的妻子淑慧是街边卖便宜衣服的小摊贩。

晋江的阳光大道旁的广场兼花园,便到处都摆着像淑慧这样的人。她们支起手推车,大喇喇地挂起一条歪歪扭扭的横幅,推车上便铺上一件件自己缝织的或是订购的便宜衣服,实在是没什么形容词可以形容这些便宜衣服。或许刚摆上的是颜色还有光鲜,随着灰尘和时间,以及被其他的衣服如腌菜版埋住时,颜色便像褪尽了的铜。不过还是有人喜欢来这买,毕竟广场空间很大,加上近来跳广场舞的大妈大爷们也多了,见着这些便宜衣服也都会来看看,时不时买个一两件,自己穿或者送给子女。广场后便是一条商业街,肯德基与麦当劳两处遥遥对立着,招牌也是越做越大。麦当劳旁边又是家酒店,福建人的日常便是进行酒宴,一进去便是一罐罐的青岛,中华烟,然后彼此顶着红肿的脸开始划拳。因此那条街和广场不论何时便到处都是人了。

淑慧借买衣服赚点小钱的同时,也会开始留意买衣服的人士。对于那些跳广场舞的老人们只口不提一字,以前她也试过去问,但老人们自然啥都不晓得,往往还让她重复问题。于是她便把目光放在了偶然来这休憩的年轻人们,哪怕不是买件衣服只是单纯路过,也得赶忙“走出店门口”,逮住一人便递一张名片。哪怕人们接过后随手丢进垃圾桶,她也乐此不疲地进行着。哪怕只要多一个人见到,她十几年来的殷切便多了份底。

国辰载着车到了世纪大道,华美花园的对面便是黑沉大玻璃板的家具城,隔壁又是偌大的图书馆和博物馆。他的想象力限于那些外,也只能脑里描绘出平整的石路,隔几米便栽着白杨树,十分有利于驾车,视野舒适的评价。国辰不免羡慕这地段,他更难以想象别墅区的风光。他把车停在了华美花园门口。唐文仔细核对了车牌,便自然地拉开车门上了副驾。

您好,很高兴为您服务。于是国辰开始了普通的一单接程。所以地点确定是国际鞋纺城?国辰问着。嗯。唐文身着正装,衣领与领带捋直,正垂着头划手机,还得保持上衣的笔挺,估计忙着公司的事务。那个……国辰有点难以启齿,左手指的螺纹不止地摩挲着方向盘,这是……名片,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音。唐文终于抬头,露出必备的惊讶。你还有名片的吗?难不成还要宣传自己的业务?唐文眼里有笑意,他整齐的蓝西装让国辰更加难堪。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想说……国辰觉得这事说起来就很困扰,若是其他人不开口,他便顺应着尴尬继续说下去,反而话头起的很舒服。

其实就是我儿子丢了。

你儿子丢了关我什么事?

不是……他很早就走丢了,我那天拉着他去阳光大道吃东西,那天人是真的多,还是快要跨年的时候,他就跟在我后面,我没回头招呼着快跟上快跟上,结果一回头,他还真的没跟上。

唐文大概懂了原意,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所以你在发寻人启事对吧?你儿子丢了多少年了?19年。噢,唐文勉强维持可惜的神情,那就很难说了。窗外景色变化着,国辰稳住方向盘,缓缓吐出句话,那也得找。不找的话,我还能做什么。唐文自接过名片以来终于瞧了名片一眼,上面写着国辰儿子的名,还有一张印下来的黑白五岁孩子的照片。唐文看着发出啧啧的的声音,右手的戒指被他的食指不断摩挲,所以你做了司机对吧,见的人多,发名片更方便。是的。国辰一想到这,攥紧了方向盘。唐文的目的地很快到了,他看着一到鞋纺城,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自己的公司招牌,嘴角扬起真实的笑意。他拉开车门,没回头说了声谢谢便扬长而去。国辰还想着提醒他注意名片,结果被车门砰的一声给闭了口。

唐文继续日常的接单。他右侧的扶手箱便是倾斜着摆列一叠名片,逢人上了车便是一定会给个一张,至少大家都起码收下了。虽然国辰也有遇到客人一下车,他便从车后镜见着名片被甩进了垃圾桶,还有更稀缺的是没甩进去,然后任由风席卷着软塌塌的名片飞舞。国辰也知道,估摸着是没见过,一个19年前的小孩,见过了也得忘了啥模样。不过他想不到什么更好的办法。国辰一天的生活便是载着不同的人去不同的地方,为求接单率,三餐是盒饭,可以叉烧也可以多份炸菜果,也可以减少时间的浪费。而且发名片,不厌其烦地讲故事也有个好事,便是顾客本着最后的良心多会给好评,这样接单反而更顺利些。于是他便更加辛勤奔波着。晚上他便去阳光大道载着淑慧回家。开始的时候再去旧地是种奇妙的空洞的感觉,不过他一般不再乱想,想的话方向盘就会不稳,他不是个擅长新习惯的人。

国辰看着眼前的视野,马路上的车平稳地流动着,马路是桎梏着的水,载着人们去未知的地方。他乘着来到了红瓦林立的五店市,名字的由来也忘了,总之算是个福建闲人最喜欢待的地方,里面除了瓦楼外,有花亭子,一池墨绿的水,镶金边的小洋楼,他的朋友们都在那,然后坐在石几旁饮茶,然后待一整日。此刻夜也悄然摸上了天幕。他见着五店市对面是杂货店,晋江没有便利店的品牌概念,一般只有年过半百,衣着朴素的人经营着,买点小孩子的零食和大人的烟,甚至还有75块的劣质羽毛球拍。国辰突然又想抽烟了,尽管他努力了许久,不过今次还是破了戒。

于是他买了七匹狼,然后便奔向五店市,绕过那个全是透明玻璃的酒吧,他一直想进去看看,被人们窥视着的人们是如何泰然自处的,那个酒吧时常有人唱着歌,英文的他听不懂,不过他也没有唱歌的心情。或许以前他会想着唱《红日》,哪怕不会粤语,不过可以唱唱《爱拼才会赢》,哪怕一般没人在那唱这些。不过孩子都没了,再去唱歌怎么都是不对味。

于是他到了那个庭园,果然他的朋友们坐在石椅,倚着彼此的臂膀,岔开腿开始谈天说地。国辰一到,很快便受到了热烈的欢迎。福建人喜欢酒,也喜欢以茶代酒,喝酒没讲究,但茶得看人,例如唐文那类人,必定是大红袍铁观音,然后细细用小瓷杯斟上,然后坐在铺软垫的红木椅上,那是他们的生活,而国辰这类人便比较随便了,喝茶也可以当酒,不过不是用罐用瓶,也是一小杯然后装作豪饮的模样,当然得续很多杯。于是国辰一来便和朋友们笑着对饮,一小杯一杯地灌下去,国辰喝的不是酒,但是喝进嘴里确实辛辣的生活的滋味。国辰便觉得茶也不错,好歹对身体好点,喝酒的效果更好,自然不会让自己再去想着什么,不过换来的便是头痛欲裂,让第二天的行程就黄了。为此他不得不理性长远地规划。

这么拼命干嘛?有空多来这里喝喝,生活多滋润。他的一个朋友笑着拍他。哎,没事,就是闲的慌。国辰苦笑。这有什么?咱们也没什么工作,每天就来这儿喝一喝,也舒服的很。小丽这时在工作吗?国辰问其中一个朋友,那是他的妻子。是啊,娶了这女的我有福气,生活舒服了很多,以前去搬砖的苦日子也没了。是啊,好福气,大家都衷心赞扬着他,暗地里比了下自己的老婆咋样,然后想着老婆屁股比别人翘,或是也吃苦耐劳,便心满意足地不再在心里计较。国辰听着也只是一直喝着。

要我说啊,国。国辰的朋友们兀地严肃了下,好像要掏心掏肺的模样,孩子啊,别找了,有时候生活真得向前看,向前看啊。是啊,孩子没了可以再生个,你这样忙碌着多累,咱们这人生啊,就是得享乐。说的啥傻话?另一位朋友说了,国子都多大了还要孩子呢?别听他的。不过他也对,人生就得放长远,下次我灌你点酒,保证你活的舒坦。对了,阿强下次有个烧烤聚会,老地点,沙滩那里,得来啊,啤酒任你喝,那里的蚝鲜也不错。国辰随口应着。

啊,喝多了。国辰觉得是时候走了。这又不是喝酒呢,国。国辰的朋友笑他。国辰也笑了,茶喝多了也得放尿啊。我也得回去了,明天还得起早载客。俨然是货车司机的口吻。于是国辰便和他们分开了。

他回了车里,关上车门,车灯渐渐冷下来,他没再顾忌车的味,随手抽了只烟,翻出扶手箱底的打火器,点了几次才点着。烟雾像浸湿了他的眼,他的眼前模糊一片。那是心底泛出的感觉,温吞吞地拉着国辰就要跌进什么地方,连带着他身上的名片一同摔的粉碎。

淑慧见着夜也深了,广场远处的霓虹灯也亮了起来,加上广场老人们跳着广场舞,像是种诡异的酒吧舞风。淑慧身旁同样卖些东西的摊贩称赞着淑慧,生来命好,有观音菩萨保佑,才有国辰这样厚实做工的好男人。哪像我家那个哦,哎,整天就往别人店里跑,在家就是要烂死在沙发上,然后又要去各种朋友的聚会。瞧我那孩子,也跟着学,像脊椎骨也软了,他爸也不好好起个头……淑慧笑的很幸福,脸颊也被熏的温红,还不好意思地理了理红绿的格子衬衫。瞧你说的,国子就是太实在,人家对他咋样他心里晓得,但他就是对人一条心。诶,上次听你说起那个谁阿翔啊,公安局里的是吧,你有帮我问下没?那些摊贩便摊开手说,不行啊,他们都说太久啦,19年,且还不知道现在啥模样要怎么找。你们也是,咋就不早点报案?淑慧笑也没了,垂下头来,当然是报了,而且还是第一时间拉着国子去的。结果人家说着登记登记,也不晓得有没有……那叫啥子?立案?总得就是找了,找不着,然后说着会努力,这得努力到啥时候。其他摊贩们都不说话了,只好珍重地望了下淑慧,然后开始收拾东西了。夜不寂静,人们开始在这个时间节点冒了出来。阳光大道塞的水泄不通,车鸣响彻不绝于耳,还有远处黑色敦实的扩音器不断喷出声响。

那……我先走了啊。最后的那个小摊贩向淑慧打了招呼。淑啊,19年了,也不短了,这时有的人甚至二婚了,还有的人去创业了,有太多事可以做了,你们俩人也不缺钱,还不如放松点,早点去享福吧。

淑慧也开始收拾。不知道收拾啥,推个车就可以走了。不过她没必要收拾,一般都把推车落这,晋江城管不管这些,也没窃贼想偷这叠衣服。她就收拾了一天下来卖的钱,然后紧紧地裹着等国辰来载她。天气没有很冷,她身上也没有什么积蓄,更没有需要高昂的小童开支,可她还是紧紧地裹着,像是曾经裹着过什么东西,害怕ta跑了一样。

国辰随着车流缓慢地驶到淑慧面前。淑慧上了副驾,看着国辰正在吞云吐雾。

咋又抽上了?不是戒了很久了喽?

淑,我心里苦啊。

国辰从直视车流到转向淑慧,脸上黑蒙蒙一片,看不清神情。

淑慧的心揪了一下。怎么…………怎么突然说这些……我……

淑慧的身体猛地颤抖起来,像筛糠一样的抖着,像犯了什么病。国辰右手紧抓住淑慧的手,两人都猛地颤抖起来。

淑,我太苦了。19年来我没说过一句苦,我……他猛地咳嗽起来,胃和气管都在翻腾。

他们都说没得可能了……哪会没可能?这么大一人……这么大……当时还在我身后,怎么就没得可能了?我去那条路不知站了多久,不知站了多少天,这愚儿……咋不就喊我一声?我怎么会……我咋就不早回头望下,望见他被挤到哪去,我怎么可能再生一个,再生一个又是丢的份……我还不如死了去了。

国子……你说什么傻话……我也没看见,我也把孩子丢了,是我生出来的孩子。我哪个不是人啊……但我们不能说死的傻话啊,那孩子还在等我们,不知道在哪里,你要是死了他被人找到了咋办……

两人的手紧紧攥着,千万辆车中,虹一般的灯盖住了这一切。国辰,淑芬,以及他们共同的孩子,在一辆车中,随着桎梏的水,飘向不知何处的何方。

阳光大道麦当劳门口,一个衣着破烂的孩子瘫坐着,眼里没有霓虹灯,没有享乐,只见着眼前破碗里的铜板。他可能不是国辰的孩子,不过可能是千千万万个国辰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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