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盆火
01
那天晚上,寒流正强劲,我和母亲裹紧了大衣,在楼下的公共区域,望着香炉里熊熊的赤火,狠狠地将贴上金银箔片的冥纸都焚烧成灰。
远处竹炮声噼里啪啦响起,一串接着一串的爆破声,不禁让我想起,那个抢着要点鞭炮,小时候的我。
02
火光迸裂,花纸四散,人人纷纷走避,捂着耳朵,可是脸上却不是恐惧,而是一张张红光满面,带着欢喜笑容的面孔。
噼里啪啦,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好像真的能吓走那个传说中的年兽,只要年兽不来上门叨扰,这一户人家就能平安度过一整年,老师是这么告诉我们的。
表哥表姐堂兄弟姐妹,所有亲戚长辈都来了,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异常兴奋,用我妈的话就是人来疯。
那时的通讯没有现在发达,尽管和这些亲戚哥哥姐姐们平常没在联系,其实彼此都不是很熟,但是这么多人突然一瞬间聚集在家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我兴奋情绪早远远大于怕生。
我特别想表现自己,然而扑克魔术还没学成,无法卖弄;找表哥打架比划身手,表哥一脸冷酷,怕弄伤我不和我玩;堂哥堂姐组队到附近国小打篮球,我虽然跟去了,但小十几岁的我,在身高劣势以及技艺不精的情况下,自然也赢不了。
唯有点爆竹这个时刻,是我展现自己的最佳时机。
吃过年夜饭后,母亲和姑姑们等妇女留在厨房收拾杯碗狼藉,小孩们都冲出去玩了。
乡下的夜里,空气很凉,我们抱着一盒盒年前采买的存货,到家门前的空地,点燃线香,仙女棒在空中炫目的残影,冲天炮咻咻咻地到处乱飞,甩炮吓人恶作剧,还有我最会的花式点水鸳鸯,把水鸳鸯放在各种奇葩的地方,桑葚树盆中,水沟下面,甚至是狗屎里。看着水鸳鸯被点燃后,冒白烟,等待,然后炸裂。
紧接着重头戏来了,鞭炮已高挂好了,大伯吆喝一声,大家都聚拢过去了,大伯说谁要点鞭炮,没人作声,我想,这正是我表现的好时机,我一个人举手抢着,大伯便把线香交到我手中,大概就像奥运会递火把那样神圣。
点鞭炮的要诀,就是快狠准。大胆靠近,要狠;点燃引线,要准;点燃后往反方向跑,要快!
然而,对于年仅八岁,我的小短腿来说,还是太勉强了。我被鞭炮炸伤了!
撕裂的痛从手心传来,我哭着进房找妈妈。母亲正在洗碗,在得知了前因后果之后,她抱着我哭了,我想她是心疼我吧。
父亲原本在另一头的厅堂里陪爷爷奶奶聊天,这时也走过来,他看着我们母女两,沉默不语。索性,因为有戴手套等关系,我的伤势并没有很严重,只是冰敷几天,擦点烫伤药就好了。
事后,等所有亲戚都回去了,父亲和母亲因为这件事大吵了一架,整整一个礼拜。
“我在厨房做事你也不帮忙看着孩子!你哥从以前就是一个很自私的人,让这么小的孩子去放鞭炮?他怎么不叫他儿子去放鞭炮,为什么要让我们闺女去!”
但因为大伯毕竟是父亲的亲哥哥,父亲自然也不好说什么。
“每次一过年,所有亲戚来家里,我就要忙东忙西,准备二、三十人份的年夜饭,容易吗我?还有善后收拾!二十几个人的杯碗瓢盆要洗!我又不能顾孩子!你也不帮忙顾!……以后过年围炉就别在家里办了,去外面吃吧!……或者,干脆各过各的,小家庭自己吃,简简单单的,亲戚就不要聚了吧。”
父亲哐啷一声,把茶杯重重摔在桌上。
亲戚回来是为了看爷爷奶奶。
父亲是最小的儿子,这里的习俗通常是小儿子接收祖宅,结婚后和父母住一块儿。
过年时,当所有亲戚都返乡归来,父亲接待自己的哥哥姐姐,又有什么错呢。况且,一年就这么一次,再累,也就这么一次。
母亲当时说的那些话,虽然有些大逆不道,但也许只是气话,没想到,后来却一语成谶。
随着爷爷的离世,奶奶的阿兹海默症病情加重住进了疗养院,上一代长辈不在了,那兄弟姐妹也没有必要聚了吧。
爷爷过世后到遗产纠纷,父亲的那边兄弟姐妹全互相撕破了脸,虽然还没有到老死不相往来,却也从此生疏得不像亲人。
母亲大概还念念不忘,当年大伯放任我玩鞭炮炸伤手的那件事。
在遗产风波中,母亲对父亲说:“你总算看清楚你哥的真面目了吧!”
然而若得其情,哀矜而勿喜。
03
几十年过去了,那种大场面的家族围炉不曾再办过,大家各过各的,连红包的习俗也索性免了,反正你包给我小孩,我还是要回包给你小孩,那不就等于我给我自己小孩钱吗。
祖宅因为都市更新计划被政府收购,我们也搬了家,一间一百出头平方米的大厦房子,容不下那些亲戚姑伯、堂表兄弟姐妹,只容得下一家三口。
今年过年,守岁只有我和母亲二人。那天晚上,寒流正强劲,我和母亲裹紧了大衣,在楼下的公共区域,望着香炉里熊熊的赤火,狠狠地将贴上金银箔片的冥纸都焚烧成灰。
我想到父亲曾经和我说过,他年少时特别喜欢一位民歌手包美圣女士的嗓音,她有一首歌叫《那一盆火》。
歌词是这样唱的:
大年夜的歌声在远远地唱
冷冷的北风紧紧地吹
我总是痴痴地看着那
轻轻的纸灰慢慢地飞
曾经是爷爷点着的火
曾经是爹爹交给了我
分不清究竟为什么
爱上这熊熊的一盆火
所有的历史传承都浓缩在那一盆火中。
漫天飞舞的灰烬在空中迸出星点火花,我对母亲说:“妈,天冷了,我们进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