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娇
幼时母亲问刘彻愿不愿意娶我。
他奶声奶气地说:“倘若能娶到阿娇姐姐这般女子,那我必定要建一座金屋,将她藏到其中,不让他人轻易看见。”
一语成谶,如今我日日枯坐在长门宫,这冰冷的宫室便是他囚禁我的金屋,雕刻精美的飞檐缀着铜铃,风吹过来便有声响,我听见远处丝竹吹打声随着铜铃声遥遥传来,不知是谁家小女娘又喜结良缘。白头偕老,白头偕老,虽不知是谁,但我只祝她白头偕老,岁岁康健,夫妻同心,子孙满堂。
恍然间我忽然想起少时同刘彻成婚时的丝竹声响,轻轻脆脆的,仿佛就在耳边。
推开大殿的门,长安城的第一场雪来了,我不顾侍女劝阻走下石阶伸出手想要去接住落下的雪花,却见故人便站在身前。
他舍得来见我了,我如同少时朝他跑去,往前一拥,仿佛所有的笑泪交织的往昔都在此刻消弭在了大雪和他伸出的手里。
“阿彻。”
最后一句,我如是说。
纵使心中万般爱恨交缠,脱口而出却是这句话。
我终究,还是舍不得怪刘彻的。
——楔子
一、
我与刘彻成婚耗费了不少功夫,婚服试了一次又一次,母亲都嫌上面的绣样不合心意,我摩挲着凤凰祥云的纹路觉得已经十足十的漂亮了,可母亲却用她那浸了丹蔻的手点了点我的额,道我是个好骗的。
我并不是好骗的,只是觉得欢喜,倘若这世间欢喜分等定级,那同刘彻成婚便是上等,我心悦刘彻,我能嫁作他妇,同他白头偕老便是这世间一等一的美事,刘彻心里也有我,于是这一等一的美事便再难挑出差错来。
那日八方来贺,红绸从皇宫一路铺到了公主府,我登上步辇,听得见满头的珠翠步摇在沙沙摇晃,听得见周遭百姓的议论朝贺,听得见丝竹声清脆响亮。
母亲站在公主府门口远远望着我,家中的老仆还在高唱对我的祝歌:“白头偕老,岁岁康健;夫妻同心,子孙满堂。”
我是陈氏女也好,我是太子良娣也罢,于我而言最重者,我是刘彻的妻。
刘彻等在步辇下,隔着衣袖轻轻握住我的手,我同他拾级而上,每一步都心跳震耳,刘彻似乎感知到我的紧张一般朝我望过来。
只是一眼,一眼便足以宽慰我心,高台上的风撩乱我鬓角的发丝,他伸手轻轻理了理,抿唇一笑,少年的俊逸便在心沿深深刻下,此后年年月月,我仍会梦见。
刘彻在母亲同父亲身前深鞠一躬,喟叹道:“得此女,此生夙愿已了。”
仆妇们将合卺酒送上时刘彻已经稍有醉酒之态,但仍旧拉着我笑道:“饮下此酒,你我日日同心,死生不离。”
我说:“好,日日同心,死生不离。”
真假与否我全不顾及,我与他便是年少情深的。
先帝去世后母亲全力扶持刘彻稳坐皇位,他也如曾经答应我母亲那般给了我后位,不过其实我并不在乎给我后位与否。
倘若他心中有我,即便我只是个少使,那我也知晓高悬天上的皓月实际只为我一人皎洁;倘若他心中无我,那即便我走到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至高之巅,也只觉得登高风寒,而我怕冷。
但好在刘彻心中是有我的。
西域进贡的珍奇玩意儿他头一个唤我去赏玩,工匠制了新的珠花他第一份送来我宫中,哪怕是御厨制的新式糕点他也得专门给我留一份,或差了仆从请我过去一同分享。
我们一同在上林苑中策马疾奔,他揽着我在马上扬鞭而驰,身侧的景色飞速闪过,但能听见他有力的心跳从我身后的胸膛传来。
或是在昆明池上泛舟,听奏乐声从旁边的画舫上传来,我便同他在汀洲上一舞,他和着节拍吹埙,我便随着那乐声舞动,尽兴才归。
搬进皇宫第一年初雪那日是清晨,刘彻下了早朝来椒房殿寻我,远远便听见他喊我的名字,我出殿门见他执一柄雪伞从漫天飞雪中施施然来,玄色衣袂从大氅中露出绣了云纹的样式,他说:“阿娇,听闻宫南梅园花开,请你踏雪去?”
我说:“好。”
顾不上阻拦,倾身朝他跑去,在飞雪里与他拥了个满怀。
暑天夜里在清凉台殿前的长廊上乘凉,我散开头发伏在他膝上,他轻轻为我打着扇,见我快睡着又忍不住悄悄在我眉间轻点一下,见我睁眼又故作镇定地瞧着别处,惹得我忍不住笑了一声。
他这便才低下头问道:“为何要笑?”
“笑你孩子气。”我轻声答。
他的吻细而密,落在我的眉梢、眼角,最后落在我的鼻尖。
母亲曾说我直呼他名讳是不尊礼法,教我人前人后需得唤他陛下,方不失了礼数。
刘彻在听到我称他为“陛下”时,明显地晃了晃神。
“陛下是不喜欢妾这么唤您吗?”我问道。
“我不是很喜欢。”他说,“阿娇,平日里你不必称妾,我也不必称朕,我是阿彻,你是阿娇。你我之间,从不需这些陈规。”
“阿彻?”我瞧着他,柔声道。
“我在。”他应。
“阿彻。”我稍小声了些,又说了一遍。
“我在。”他也同我一般将声音放小了些。
“阿彻。”
“我在。”
二、
李美人下毒暴露的时候,我在冷风里坐了半日,满心都是御医同母亲说的话:“娘娘为慢毒长久重伤,凤体已损,恐怕再难有孕。”
母亲看着我满眼愤恨,终还是长叹了口气,恨恨道:“真是个不中用的。”
我不懂,我此前并未为难过李美人,却遭她毒害,我从未生过害人之心,我只想同刘彻长厢厮守,我也知晓帝王之心无法从一而终,故而宽厚待人,只求同宫中众人和睦相处。
我是善妒,刘彻到他人宫中我便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对着满殿月色枯坐到天蒙蒙亮。只是也只是枯坐而已,我从不想着要独占什么。
我只盼着我能有一个孩子,身上一半流着刘彻的血,一半流着我的血,我们能有一个共同的孩子,这便是一个纽带,将我同他此生此世都能相扣在一起。
那个孩子无论是男孩或是女孩,都必定有一副好容色,牙牙学语,蹒跚学步,拉着我的裙裾糯糯地唤我“阿娘”。我可以给那孩子做泥人,刘彻可以带我们到上林苑看新驯的猛兽,刘彻倘若喜欢这位公主或是皇子,可以封一块好的封邑,无需争权夺利,开开心心度过余生便好了。
我同他的孩子,无需是世间最尊贵之人,但一定是这世间最幸福之人。
只是这个梦还没来得及开始,便被碾碎。
母亲给了我一掌,让我在殿外反省自己如何失德。
她说我是刘家和陈家的女儿,便应当做到尽善尽美,为后无嗣,实在是不孝。
她发落了李美人,先灌了红花又赏了五十杖,与赐死无异,我差了小晚让行刑的宫人改为二十杖,李美人已经不能生育,我没有必要为难她,我不觉得恶心,我只觉得可怜,她同我一样可怜。
母亲气势汹汹地走了,临走前摔了侍女给我端来的桃胶羹。
青瓷碗在殿前碎成了数片,宫人们等母亲走远了才敢上来收拾,我挥手让他们下去,半跪到地上,一点一点的地拾起分裂的碎片。
我觉得我就像这只青瓷碗,被母亲从窑里捧出,满心欢喜,以为于母亲而言我是无一的至宝,却又被她因为我的错而扔在地上,碎成了千百片,我以为我在拾起瓷片,可每一片都是在拾起我自己。
“阿娇。”
我听见了刘彻的声音,回首望去,他从宫门外朝我走来,玄色的衣袖比腰身略宽,随着动作摆动。
我有许多想说,可话到嘴边却又怎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强撑起一丝笑意瞧着他,不让他能看出端倪。刘彻疾步走近扶起我,我却下意识将瓷片握紧,将手心划了一道伤痕,忍不住失声轻哼了一声。
刘彻听见了我的闷哼,连忙掰开我的手查看伤口,急切问道:“伤口深不深,快让我看看?”
一股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我想笑着开口说没事,却说不出来,明明是笑着却呜咽道:“阿彻,好疼…”
我好像从小都是被捧在掌心的,蓦然失去了孕育孩子的能力,被母亲视为弃子,不再能够为人母或是为人子,也失去了能够将我和刘彻更契合一步的能力,我不再有什么可得到的。
泪无声坠下沾湿满面,似乎在他抱住我的那一瞬,找到了个发泄的端口,痛苦与委屈彻底决堤。刘彻将我手里的瓷片接过放到宫人们递过来的盘子里,迅速用丝帕包扎我的伤口。
“无妨,阿娇,无妨。”他把我揽在怀里,“我有你便够了,有你便够了,我的孩子便是你的孩子,没关系的。”
可我分明记得从前他贴着我的小腹,一遍又一遍地向上苍衷心祈祷,希望我们能够有一个孩子,男孩也好,女孩也好,他都喜欢,他会当一个好阿爹,他是那么期待能够有一个孩子的到来,可我却这一生都不能为他实现这个愿望。
我心头悲戚不知从何说起 只得一遍又一遍地唤着他的名字。
“阿彻。”
“我在。”
声声落地,字字回响。
刘彻差人送了一枚羊脂玉佩来,成色极好,打了月华色的缨络,熠熠生辉。
我看出是一对的,问李总管另一枚去了哪,李总管笑着叩了个头,向我回道:“回娘娘,陛下说这玉佩他同您一人一枚,愿如此佩,日日相见。”
“愿如此佩,日日相见。”我笑着摩挲那玉佩,我心知帝王夫妻,日日相见莫过于天方夜谭,但也愿相信,刘彻之言,我没有不信的。
三、
卫子夫献舞那日我被太后请了去聆了半日为后之道应当大度有方,回宫后才知道平阳侯府献了一位舞姬,陛下甚爱。
我没多留意,中宫无所出,各地王公贵族都想方设法往皇宫里塞人,没有她卫子夫还有李子夫、王子夫、周子夫,我拦不住也无力拦。
直到卫子夫一路承宠,有了位分依例应到椒房殿前谢恩,我才头次见到她。
“妾卫子夫,参见皇后娘娘。”她的声音清清脆脆的,如同相击的珠玉。
我让她抬起头来,明眸皓齿,唇若施脂,确实是百里挑一的好颜色,我让她起来,唤她到身边好好看一看。
她莲步轻移,盈盈拜坐在我身侧,举手投足间腰肢袅娜,惹人怜爱,莫说刘彻,连我也是喜欢她的。
我碰了碰她的手,说道:“深宫无伴,愿本宫能同妹妹和睦共处。”
刘彻曾问过我是否会因这些女子吃醋?
我当时正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偏过头就见刘彻倚在树边。
“会,但却也不嫉妒。”我一见他便笑,“我知晓你是天下至尊,只需要你心上有一寸土地予我,那我便知足。”
他轻轻拉住我的秋千绳,让我停在他身前。
“阿娇于我,是心中至宝,无人能及。”刘彻望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
母亲派人去为难卫青的事传到宫中时,我正在为身怀有孕的卫子夫做孩子的小衣,刘彻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迁怒于我,只是告诉我,他知晓我的品性,不会因此而对我疑心。
我差了人去告诉母亲,不应对卫家多作为难,我与卫子夫之间也算半个知己,不会背离,差去的人却被母亲训了一通,直道我妇人之仁。倘若卫家倒了,那卫子夫保不住她的几个孩子,便应当交到我的手中抚养,母亲的地位也不会受到威胁,母亲已经铺好了一切准备,却未曾问过我愿不愿意。
幼时阿爹带我去山中打猎,我见到野兔觉得可爱便欢喜,阿爹将它一箭射死递到我面前时我却开始大哭。
我哭着告诉阿爹我喜欢这只兔子,但不代表我试图占有它。
我只是觉得这只兔子灵动可喜,而不愿去毁灭它,只想让它自由自在。
阿爹摸了摸我的头说,我们阿娇是一个好孩子,也是一个笨孩子。
正如我爱刘彻,但除了爱,我并不想从他身上掠夺什么,家族的财富、权势,我固然应当维护,却不愿去强占德不配位的部分。
我笨在这里,也好在这里,正因如此我与刘彻才能情深如斯。
可母亲不一样,她似乎将我当做一颗权利交换的棋子,通过我,她把刘彻扶上皇位,与刘彻利益置换出无限的财富,但倘若我有一步未曾按照她的设想去做,她只会对我感到失望,却未曾想过我是否会因此而受到伤害。
我是母亲的棋子,但刘彻视我为至宝,这便不再让我心生怨怼,起码这世间有那么一人对我是真心的。
卫子夫怀上第三胎时,向我引荐了楚服。
她跪在阶下向我陈情,此前的两胎皆是由于楚服为她所做的法术,见我久久无子心生怜悯,便引了楚服来见,希望能帮我几分。
我答应了卫子夫会保守她的秘密,不过心中倒不想轻信,无意于此却也不好直接拒绝,让楚服在椒房殿的偏殿里住了几日便重金送了她出宫,让她好生度日,从此莫要再装神弄鬼。
阿爹说我耳根子软,此生最怕败笔于此,可我却又实在不懂如何拒绝他人,只得尽力而为,只为彼此都能心安。
我想着我对他人好十分,他人不必一一归还,哪怕只记得一分好便也是足够的,只是我前半生运气太好,遇到的都是如我一般有一还十的人,到了被他人反咬一口的时候,我比谁都措手不及。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从椒房殿里搜出了巫蛊的工具,平日里同我说笑的小侍女跪在殿前瑟瑟发抖,说我私下里妒忌卫子夫能为陛下诞下皇嗣,所以请了楚服施行巫蛊之术,嘤嘤哭泣。
我想要辩解,却被太后狠狠扇来的一掌带到了地上。
“皇后私德有亏至此,陛下觉得她还如何做着天下的皇后?”
刘彻看着我,他头顶的日光太过强烈,我无法分辨出他眼底晦暗的神色,只得低头反复道:“臣妾没有。”
却在这时,一旁的卫子夫面色惨白地捂住腹部,满头冷汗地直直晕了过去。
无人在意我,所有人都只顾着看她裙底蜿蜒而出的鲜红血迹。
太后一声令下把我禁足在了椒房殿内,刘彻抱起卫子夫往外走,从我身边经过时低头看了我一眼,仅是一眼,我便如坠冰窟。
他对我生疑了。
四、
废后的圣旨传到椒房殿时是个晴天,一连下了几日的雪,小晚把殿前的空地扫了一块出来,供我领旨。
我听到那一句“废去皇后之位,贬为庶人”之后有些出神。
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弭了,我听不见小晚的呼唤声,也听不见李总管接着说了什么,木偶般地叩头谢恩,随后在原地跪着,不觉得难过,只是抬头望天,发觉云又浓起来,又要开始下雪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罢了。
我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自始至终卫子夫都恐怕是太后安插在后宫的一枚棋子,母亲行事嚣张,早早便同太后失去了曾经的联盟,但留着我作为母亲安插在刘彻枕边的一个隐患。
为了除掉我,在我周遭的宫人里安插了细作,把所谓巫蛊之祸的证据栽赃给我,甚至赔上了卫子夫的孩子,只为了让我的罪名无处辩解。
即便这一关过去了,还会有千千万万的难关等着我,不愁刘彻不会与我离心。
更何况刘彻此时也已经对我失望至极?
不知过了多久,我回过神来,回头问小晚:“方才说,迁居长门宫?”
“是,娘娘,李总管派来的步辇已经在宫外候着了。”小晚见我回过神来,连忙擦了擦脸上已经结成淡淡冰花的泪。
“先扶我起来吧。”我跪了太久,刚起身有些踉跄,又差点摔倒,勉强稳住我才抬手抹掉了小晚脸上又纵横的水痕,“跟了我这种主子,苦了你了。”
小晚立刻摇了摇头,直道:“不苦,不苦,娘娘人很好,那些背弃了娘娘、陷害了娘娘的黑心肝的东西,必然要被千刀万剐的。”
我轻轻笑起来,却还是难以站稳,扶着宫墙,没上步辇,一点一点朝着长门宫走去。
长门宫是母亲昔日进贡给刘彻的别院,如今用在我身上也算是物尽其用,我沿着大雪覆盖的宫道慢慢走着,每一步都能听见锦鞋踏在雪上的沙沙声,我知晓身后跟随的宫人不少,却也不想回头。
都罢了,都罢了,我不算心死,却也是不愿再回头的。
我自小锦衣玉食,刘彻虽然废弃我,却也不敢轻易断了我的吃穿用度,只因为母亲还坐在长公主的宝座上,而我是母亲的女儿。
造化弄人,我唾弃母亲所作所为,却也只能依靠着母亲的威仪才能安稳度日。
我以为我能凭借刘彻的爱与他白头到老,却不料最终却也因他一道旨意而被弃之不顾。
刘彻自那日在椒房殿外便再未同我相见过,他也不曾嘱咐人来交代过我什么,帝王心最是留不住,我却总是不肯相信,直至身临其境如坠冰窟,方才遥遥回望一眼,觉得心痛欲裂。
可我恨不起刘彻,始终对他存了几分相信,我总觉得他有什么苦衷,痴也好,傻也罢,我始终都是爱刘彻的。
母亲来看过我一次,她难得地没有同我撕破脸,只是放下了些许银钱、金条,交代长门宫各人小心行事,莫要不知好歹。
“本宫自会找办法将你送回去,你好自为之,不要自怨自艾。”她临行前深深望了我一眼。
“恭送母亲。”我伏在地板上行礼拜别,抬头只见她绛紫的裙摆,蜿蜒在地上如同一条流淌的河流。
于是便有了长门买赋,司马相如那赋文后来曾被人送到我面前看过,写得如悲如泣,即便是我看了都动容,刘彻看了能来见我一面,也是情有可原。
只是在刘彻之前先到的人,是卫子夫。
“娘娘以为,娘娘的不孕是谁做的手脚?”她居高临下地望着我,“李美人?”
我望着她,心中隐隐约约浮现了个答案,却始终不愿相信。
卫子夫看出我脸上的惊慌,染了丹蔻的指甲轻轻敲了敲桌面,继续道:“娘娘是还不愿相信吗?陛下那么宠着娘娘,您以为谁能在陛下眼皮子底下下毒而不被发现?”
“凭她一个小小的李美人?”
“娘娘没有孩子,于谁而言,才是最有力的?”
“是…刘彻?”我低声问道,那个我绝对不会料想到的名字。
“是刘彻吗?”我站起身来,朝卫子夫吼道,“是刘彻吗?”
卫子夫笑而不语,缓缓起身,如同我第一次见到她一般,袅袅娜娜地去了。
临行至门前又回过头来,看着我含笑道:“娘娘恐怕不知道吧,堂邑侯被陛下发落,下狱了,陛下见他不知悔改,将娘娘的兄长也一并发落了,如今生死未卜呢,不过妾听了多嘴的宫人说,依照陛下的意思,是要处死的。”
我的心上被捅了一把刀,百种滋味交集迂回裹挟,一道惊雷落下,我只觉得被那雷声劈裂的是我。
向我许下誓言的是他,授意让我失去生育能力的是他,抱着我无言落泪的是他,一道诏书废弃我的是他,与我日日同心的是他,杀我父兄的还是他。
什么都是他,爱也是他,让我万箭穿心的也是他。
他刘彻到底是行善积德到何等境界了,才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面不改色从我身上索取。我从未多想过他娶我究竟是为何,想着年少夫妻一场,不能情比金坚也起码相敬如宾,可他却只看中了我陈氏女的身份,还是我母亲的权势?
无论他看中的是什么,如今他已登高位,将我除之而后快莫过于一大幸事,否则午夜梦回见到床榻之侧的人是我,是否又会心烦气躁呢?
五、
刘彻来的时候,我坐在廊下听雨,远远听见车驾过来的声音,便知晓是他。
瞧见李总管撑着伞,和他从大雨中走来,能见到他是挂着笑的,如同
我远远欠身行礼,道:“参见陛下。”
他伸手来扶我,却被我轻巧躲开,见他眼中不解,忍不住冷笑道:“陛下心情这般好,笑容满面,是把我父兄都赐死了?”
刘彻愣住了,满面的笑意凝在了脸上,随后反应过来,低声道:“是哪个不识好歹的狗东西告诉你的?”
“倘若无人告诉我,我还要被蒙在鼓里,做与你重归于好的梦?”我声嘶力竭地吼着,将腰间不曾取下的玉佩一把扯下。
我看见刘彻眼底的惊慌失措,他伸出手去想和我抢夺,那玉佩却被我一把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我颤抖着说:“你我之间,如同此佩,不复相见。”
我同刘彻,年少夫妻一场,情好时以为彼此的感情如同春水潺潺,永不断绝。
其实到头来发现这感情就只像这玉佩,你瞧着熠熠生辉以为可以永世长存,实际上摔到地上,顷刻间便粉碎。
更何况从头到尾动情的人,只有我一个。
御医说我病了,一副又一副地方子开下来,却也迟迟不见好,从冬日里拖到了夏日,又从夏日里拖到了冬日,两个反复下来,已是第二年秋。
我每次睡过去,迷迷蒙蒙,大半的日子都在梦里,即便是醒了也只觉得云里雾里。
我时常在廊上小晚铺的软榻上睡过去,后来天气凉了,殿内早早燃上了碳,我向来是怕冷的,便搬到殿内去,就着暖炉发懒。
一天我在殿前浇花,被小晚拉住手,问道为何要将药汤浇到盆景里?
“这是药吗?”我偏过头去瞧着她,“吃了不见好的,也算是药吗?”
小晚的泪倏然便下来了,拉着我的手止不住地掉眼泪,抽抽嗒嗒地哭,只道:“娘娘,您别说傻话了…别说了…”
我总是梦见往事,有时是幼时父亲带我出游,我们去街上买泥人,有时是少年时与刘彻刚成婚的快活日子。
醒来时眼角挂着泪,回不去了。
晚间受了点凉风,夜里发热梦见刘彻少年时与我一同在屋里煮酒,我细细研磨着晾干的花瓣,听他说今日朝堂上他遇到的趣事,却突然醒过来,听见长风敲击窗沿铜铃,发出的声音悠长绵延。
刘彻坐在床边,见我醒了伸手贴了贴我的额头,发觉退烧了才一笑,问道:“怎么瘦了这么多?”
我下意识捂住脸,不大想同他相见,只是道:“妾羞见天颜。”
“你怎么不唤我阿彻了。”他却如平日一般亲昵地过来些握住我的肩。
是梦吗,我心中暗笑道,是梦吧?
“阿彻?”我声音颤抖着,艰难地问出这一句。
“我在。”刘彻答,我看见了他腰间被月色润泽得盈盈的玉佩,玉佩还在,还在。
如梦初醒,没有什么冷宫废弃,也没有什么长门买赋,父亲还在,我同他,向来都是情深似海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罢了,如今梦醒了,我还是刘彻的情之所钟,那些心碎如许,又怎么会是真的?
我望着刘彻,低声道:“阿彻,我睡糊涂了,做了好大一噩梦,梦里你同我离心,把我赶得远远的…”
刘彻轻轻地俯身碰了碰我的鼻尖,缓声道:“我同你怎么会离心呢?”
“对啊…你同我怎么会离心呢?”我也觉得这梦实在可笑,于是靠在他怀中,低低笑起来,“你同我,不曾离心。”
刘彻半晌都没说出话来,只是抱着我,我似乎听见了他低微的抽泣声,想要抬头却被他抱紧。
“都怪阿娇不好好喝药,我心里难受得很。”
“为何要喝药,我生病了吗?”我有些不解,“我病得很重吗?”
“不重,我们喝药,可好?”刘彻将温着的药捧了过来,“喝了,便好了,好不好?”
“好。”我轻轻应道,“阿彻。”
“我在。”他说。
这世间千百事,倘若有一事是刘彻想要我去做的,那我便做,不为别的,只因我同刘彻日日同心,生死不离。
六、
入冬来我的身子便越发懒倦了,往日里李总管来的时候我总是要亲手为他煮一杯茶,同他说说话,最初是想问问刘彻的消息,后来便只是想同个外面的人说说话。
长门宫就像一座金碧辉煌的牢笼,把我困在了其中。
那次之后,我很少会梦见刘彻,就算有,也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背影,我都快忘了刘彻的模样了。
有日醒过来正好是黄昏时,我瞧着一旁静静收拾东西的小晚,忍不住开了口。
我许久未同他人说话了。
“阿娘不要我了,我被废也无颜面对阿爹,小晚你请侍卫在长门宫找个合适的角落把我葬了,我妆奁里还有不少的头面、珠宝,因为够你余生所用了,我死了便请李总管将你放出宫去,莫要在此蹉跎半生了。”
“娘娘您福大命大,身子好着呢,御医不是说了吗,过了冬天便好了。”小晚忍着泪帮我拉了拉被子。
我知晓自己的身体,撑起身来安慰道:“小晚,别骗我了,我自己的身子,我比你清楚。”
“我最近总是梦见阿爹…”
小晚握住我的手,示意我不要再说了。
她不想听这些令人难过的,不想知晓我已时日无多的事实,但人必然会死的,我们没人能留住,也没人能改变,只是或早或晚罢了。
清醒时我时常想起刘彻,可能是人之将死,我便只记得他的好。
我想见他一面,他却迟迟不来,但那句不复相见又出自我之口,我虽仰人鼻息,但也有几分骨气在,实在不愿开口。
其实我也不知道见了刘彻应当说些什么,问他近来可好?还是问他可得美人?
从前我们情深,无时无刻都好像有着说不完的话,可如今已到此般地步,饶是说什么,都如同在彼此心上插刀,徒增烦恼。
于是日积月累,便只想在梦中一见,他却连个梦都不肯入。
我想,我同刘彻,结发为夫妻,但只做这一世夫妻便够了,身后史书留笔如何,我实在不在乎,只是若有来世,我与他相逢不识才算不枉此生。
入冬来这一日我精神忽然极好,难得起了个大早,唤了小晚来帮我梳妆。
梳罢妆倚在窗边,听见一阵吹吹打打的乐声传过来。
“是哪儿来的丝竹声啊?”我问一旁收拾东西的小晚。
小晚笑着应道:“估摸着是哪家婚嫁的队伍过去了吧。”
她见我精神好了,分外高兴,大抵是以为我的病快好了,出了门又折回来问道:“对了,娘娘,下雪了,您要看看院子里的白梅吗?”
“好啊。”我也跟着轻笑起来,站起身望门口走去。
“娘娘,娘娘,您等等,奴婢给您披件披风啊…”小晚连忙放下东西,跑到屏风后去取披风。
我自小喜欢白梅,从前初雪天里刘彻都要带我去梅园踏雪赏梅,只是多年未曾去过了,只能借院子里的白梅聊以慰藉。
一旁的侍女连忙劝阻我不能冒雪,我却径直步下台阶,伸出手去接住落下的雪花。
凉风混着鹅毛大雪落在了我的发丝、眼睫、衣袖,凉凉的,可皮肤却发烫。
明明是冬日里最冷的风,我却只觉得置身暖阳下,不曾感到寒冷,不冷,是暖的。
连同风落在我身上,也都是暖的。
忽然我遥遥看过去,见一人执一柄雪伞从漫天飞雪中施施然来,玄色衣袂从大氅中露出绣了云纹的样式。
我回过头,冲小晚道:“不用,小晚,陛下来了。”
他来看我了,如同我们少年时许许多多的初雪日一般朝我伸出手来。
“邀你踏雪去?”他问。
我也如同少年时千千万万个瞬间一样,义无反顾地朝他奔过去。
“阿彻。”
我走下步辇,第一次在人潮中握住了他的手。
“阿彻。”
我与他饮下合卺酒,许下此生日日相见,永不离心的稚嫩誓言。
“阿彻。”
我同他在殿前相拥,嚎啕痛哭我此生都不可能有的牵绊。
“阿彻。”
最后一句,我如是说。
纵使心中万般爱恨交缠,脱口而出却是这句话。
就如同从前每一次初雪的日子里,他会轻轻握住我的手一般。
我想我原谅刘彻了,原谅他的自私,原谅他的算计,原谅他的残忍。
即便我是这世间最没有资格原谅他的人。
我怪不得刘彻,我自私胆怯,此时此刻只想将情仇爱恨都往外放一放,我只想刘彻。
我只愿时光停下此刻,我与他情浓如斯。
他在雪里没有回答,却张开手。
我一拥,坠落在了一片冷风裹挟着雪中。
尾声、
长安下雪了,陛下吩咐我备一些银丝炭和布料送去长门宫,锦衾、玉枕一类的用度也送一些过去。
我问:“陛下不亲自去看看娘娘吗?”
他从书案中抬起头,朝着东南方望了一眼,良久才道:“不去了,她见了朕也不会开心。”
我领了命备好东西朝着长门宫行去。
这条路我这些年走过多次,第一次是废后。
娘娘在长阶下跪了许久,最后从大雪里挣扎着起身,沿着宫道慢慢走着。
她跪了多久,陛下便在不远处的墙下陪了多久,见娘娘落下泪时也不愿低头,陛下攥紧了拳。
娘娘没上步辇,踏雪朝着长门宫去,陛下就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明明只隔了数十步的距离,娘娘一路上却再也没回过头,两人一路无言走到长门宫时天已蒙蒙亮。
长门宫宫锁落下后,陛下在墙外站了许久,瞥了瞥周围的宫婢,我半是暗示半是警告问道:“陛下,娘娘的吃穿用度,可要克扣?”
“不用,即便只是姑母的女儿,也当是锦衣玉食养着的。”陛下道。
陛下常到长门宫外,但少有时候进去,他只是站在那儿,静静望着园内的翠竹摇曳,一站便是一夜。
我知道太后同陛下有过约定,窦太主一族被扳倒,陛下便能迎回娘娘,陛下日夜忍耐,只为了窦太主倒台那一日。
我总觉得陛下同娘娘,分不清谁更可怜些,我不敢揣度圣意,但当陛下独自立在长夜里,我便想着他是这天下最尊贵,却也最孤独的人,无人之巅风急夜寒,他拥有最崇高的权力,却护不住一个结发的妻子。
长门买赋,买的却也是陛下同娘娘清醒时的最后一面,陛下满心欢喜地奔向长门宫。
他说:“不管了,这些朕都不想再管了,母后说什么朕也不会听了,我这就去将她接出来,好好留在身边,此后谁都别想将她同我分开。”
娘娘却立在大殿中,声声质问,末了将她的玉佩重重摔在地上,满地都是羊脂般的碎玉屑。
“你我之间,如同此佩,不复相见。”
娘娘随后便病了,这一病拖了许久,御医说娘娘忧思过虑,竟出现了思绪紊乱之状,陛下说无妨,什么名贵的药材只要能说出名字,他都能找到,用药治便好了。
娘娘病重,御医回话时说娘娘不喝药,陛下忍不住进了园子,出来时,在月下无言立了半宿,月色溶溶落在他的身上,我只见他腰间的白玉玉佩光泽莹润。
“朕时常在想,倘若我同阿娇,只是寻常夫妻便好了。”他忽而笑了,目光落在园子周遭,“无需多大的宅院,长门园这么大的已经多了,我们能有一双小儿女,承欢膝下,那也是好的。”
“陛下…”我低声劝道。
他看了我一眼,知道自己失言便敛声,再度沉默不言,我不经意抬头,见有一滴月光沿着他侧脸滚滚落下。
君王的爱固然是有的,只是再重再深,冲动片刻便湮灭了,在万顷江山面前,也只是滚滚落下的月光,一滴而已。
后来李将军的妹妹在席上一舞,羽扇移开后望着那张与娘娘万分相似的脸,陛下一时之间失仪愣神,我分明看到他眼里是有泪的,他随后拍掌笑道:“好啊,好一个北方有佳人。”
我瞧着那头的卫皇后快将一口银牙咬碎,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却不料陛下立即封赏,将李夫人宠冠后宫。阖宫都在羡慕她一夜之间飞黄腾达,却只有我觉得李夫人可怜,只因陛下将她当做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陛下每次初雪都会差我亲自往长门宫送些东西,起初的日子里还能看到娘娘亲自向我道谢,邀我喝一盏茶,等雪停些再走。这几年娘娘身子不大好了,便只能托身边伺候的小晚与我寒暄几句,大多时候她都是在榻上休养。
行至长门宫小园外恰巧听见园内婢女劝阻娘娘莫要出来,我心想这应当是好事我回去要告诉陛下,娘娘身体好转,能够出门了。
绕过长廊,便见一人行大殿中推门而出,墨发素衣,衣袖在风雪里舒展,身影瘦削得如同一张薄纸。
我来不及跪下问安,便见她在雪中走下石阶,忽而向前奔去。
我能听见她的笑声,清脆的,如同风击银铃时细碎的声响,就像她从前一贯地那样,她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抱住什么人,却在刹那间在一片虚空中轻轻坠下。
落到地上,如一只濒死的蝶,又如一朵凋零的花。
我回到未央宫时陛下仍在书案前批阅奏章。
余光瞥见我进殿,便问道:“东西可都送去了?”
“陛下,老奴有话回禀。”我怯怯道。
“她病又加重了?朕早边同御医说过,他们…”他头也不抬地说道。
我忍不住打断说:“陛下,娘娘她…殁了。”
“殁了?”陛下问道。
“陛下节哀。”我跪在地上连连叩首,“陛下节哀,陛下节哀。”
陛下没再说话,只是挥了挥手让我退下,又俯身回到书案前,继续批阅奏章,如同一枚石子投入湖泊,却没有激起波澜。
大殿里静得出奇,烛火被燃起,烛芯被火苗吞噬的嗤嗤声,殿外大风裹挟着雪花的啸声,陛下笔尖蘸取墨汁声,笔迹落在竹筒上的沙沙声,全都能听见。
等到奏章大都批阅完了,我招呼人进来取走,陛下也起身,缓缓朝着寝殿走去。
他忽然回过头来,语气没变,依然清醒冷静,如同落在眉间的雪,却冻得人心口生疼,他问道:“她临终前可说了什么?”
“娘娘她…”我一时之间有些可怜陛下,又担心僭越,不知该如何开口。
“说吧。”陛下道,“不治罪。”
“娘娘说…只需将她一把火烧了,葬在长门宫便好,她的东西全都送给身边伺候的丫头,也想将那丫头送出宫去…”
听了半晌,陛下轻轻点点头。
“娘娘还说…”我低声开口。
我眼前又出现了娘娘临终前,如蝶般坠落的身影,想起她为陛下新妇时的意气风发,唤陛下名字的娇嗔,她城府太浅,不算是好的皇后,但绝对是这世间绝无仅有的,以真心对待陛下的人。
陛下望着我,等着我最后的那一句话,目光像是乞求,又像是诀别。
我迟疑着开口:“娘娘最后说…”
“阿彻。”
我总觉得少了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只知道这世间此后是有什么缺憾了,只是那缺憾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觉得心头一块肉被剜走,看着陛下止不住地觉得可怜。
直到陛下无言走到窗前,朝着东南方深深望了一眼,只是一眼。
我豁然明白是少了什么,这长安城如同一座庞大的金屋,只是被他藏匿的人猝然长逝,此后在这长安城里,陛下便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了。
陛下对着那扇窗,没再说话,许久后用我从未听过的语气,似是应答,却更是悲戚,连同此前每一个漫长的夜一般无奈又无助说:“我在。”
“阿彻。”
“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