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曾说过喜欢
01
前几天,凡是来我家串门的人全让我花式赶走了。
我知道他们来没别的意思,不过是麻将瘾又犯了,双脚不受指挥自愿跑来了呗。
既然是自发行为,也别怪我不给好脸色。
平日里打打麻将也算娱乐,这节骨眼,全国都在抗击病毒,难道心里都没数吗。
尽管很生气,我还是笑嘻嘻地说:“以后再打,今天不打哈!”
我妈白了我一眼,附和着说:“即使不打,也让人家进来坐一会嘛!”
她怪我对邻里态度冷淡,以后让他们难做人。我的眼神毫不示弱,似乎在说:“这样不知轻重的邻居不要也罢。”
我爸揭开门帘,把所有人一下请到了屋子里,我的脸上蒙上一大层乌云,忿忿地坐在角落玩手机。
几个中年人一进来就点上了烟,边说话边吞云吐雾,我一下像个活火山,亟待愤怒喷薄而出,要把这几个人烧得面目全非。
他们在讨论疫情、小道消息、谣言,我继续低着头攥着拳头不说话。
我妈看不过去,示意我起身给人家倒水。
我刚一抬头就愣住了,怎么是她!
这不是我当年的初中同学,叫个什么来着?甭管叫什么,十年不见,看一眼就尴尬极了。
对对对我记得了,当初是我邻桌,还给我讲过政治题,我还吃过人家蛋糕,她的字写得很好,她的诗朗诵也很棒……
记忆的瓶子一倒,所有的瞬间小鬼都想往出冲,我脑子一嗡,呆在原地,看着她,距离不过两三米。
我看得出来,她也愣了,眼神四下打量着我,仿佛在做记忆连连看,时间紧张,干涸的记忆瞬间连成一片汪洋。
相互确认了眼神,是他!是她!
她也要打麻将?也爱凑热闹吗?
02
我看着她,老同学十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她穿着一个粉红色羽绒服,圆盘似的脸,身材也大走样。在村子里自然也没有化妆,脸上有些雀斑和痘印,双脚八字站着没动,右手揉搓着左手,我看到无名指上那个小小的钻戒,哦,已经结婚了。
估计她也以同样的方式打量我,看着我给每个人倒水,看我的表情,穿着和神态。几番眼神较量,我便觉得自己倒有些自卑。
在农村,大龄男青年不结婚,父母都会蒙羞的。我当然让父母抬不起头来,她嫁给了某个男孩,男孩的爸妈又在人生计划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对号。
对大多数人来说,结婚不是一场慎重又浪漫的仪式,而是跑向终点、完成任务、事不关己的解脱。
也许她为了缓解尴尬,便和我妈开始搭腔,说些新年快乐之类的祝福话。看来我平时不在家,她经常来我家。
但这一张嘴,我便又觉得自己认错了人,这尖声尖气的发嗲声让我一颤,这十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最后又茫然地一想,十年了,还不够改变一个人吗。
她没说方言,指甲也是血红的,羽绒服下面的套头针织衫上,还有一串明晃晃的项链。我想如果在城市生活,她一定假装珠光宝气,雍容华贵,而我不管在城市还是农村,都显得十分土气。
我妈说:“她嫁给了村子的一个小伙子。”
和我家不到200米。
03
每回一次故乡,都是一次回忆的崩塌,那些死去的人仍鲜活,而生者却一遍遍破坏我心中的美好记忆。
初三那年,她是我的邻桌,学习成绩很好,也不常说话,让我觉得这是多愁善感的女子。在那个满是“忧伤”的年代,每个人都有种少年不知愁却强作愁的感觉。
但她是真的让人觉得若有心事,她爸妈离婚后,做饭农活都要自己来,每天清晨上学时,我都会看见她匆忙慌张的神态。
为了顾及面子,我总是加快速度从她身旁呼啸而过,从没有驻足停下过,这也能也是一种变相的引人注意。
我的伙伴说:“喜欢她,有种你带着她。”
“滚!我喜欢你妈!”那时候我喜欢说脏话。
到了学校后,我匆忙拿出书捂在面前,留出一双眼睛直直地盯住她往学校门口跑进来。这明显是皇帝的新装,她当然看见了我。
有一天她问我:“你车后座可以坐人吗?”
我一愣,连连摇头!
“可是我看见你带过二胖……”
二胖是我发小,体育课上引体向上被四个人拖着都上不去的那位。
我低着头不说话,被拆穿的感觉像被活剥了衣服一样害羞,这次真是皇帝的新装。
“下次快迟到了,带一下我可以么?”
我依然没有说话。
一周后的某个清晨,她还是坐在了我的车子上。我伙伴大骂:“都快迟到了,你这混蛋,重色轻友,全是上坡累死你!”
说完他就一个人先走了,表示要和我绝交,后来周末我请他去网吧上了三小时网,替他写了五封情书,才让他把嘴闭上。
但那天真累的,迎面寒风凛冽,那条路变得从未如此长,我的车子像一个喘粗气的老驴,每走一步晃晃悠悠,两个人倒像是在散步,完全不顾迟到这一说。
那天我挨了教导主任一巴掌,我们都被罚去打扫卫生,校园里扔垃圾的混蛋很多,我猫着腰捡了一上午。
我看着不远的她,我们没说一句话。
04
后来的每个早晨我都很失望,她要么去的很早,要么坐其他女生的车子。
我说:“可能是我车子太烂了。”
伙伴说:“人家是女娃,要注意名声。”
我说:“滚蛋!坐个车子嘛,名声就没了。”
“看看,你还是在乎,人家坐谁的车子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一听这句话,仿佛被拆穿,有些恼怒,也有些无奈。
“迟到事件”过了不久,班主任就为我们调换了座位,她莫名其妙成了我的邻桌。说实话我一阵窃喜,这下可以好好聊聊。
我伙伴强烈抗议,认为人生对他不公,喜欢的那个女孩离他最远,学习好的都没在他身边。
我说:“你的人生还长,复读等着你!”
“没事,你即使有人指导也是复读的命!”伙伴和我斗嘴。
“滚!”
和她当邻桌的日子过得很快,我也呈现了短时间很上进的姿态,我问了她许多政治题,因为政治题不是那么容易回答,倒和人生有某些联系,有时候就可以聊很久。
我们在自习的时候,一边笔下飞速地写着字,一边聊一些人生的终极话题。
往往是我先开的头:“你觉得爱是什么?”
她说:“爱是不要背叛。”
“那不是结婚的要求吗?”
“爱其实也一样。”
她说话总是很淡,仿佛经历了生离死别,我那时候对这种感觉特迷。她很瘦弱,皮肤有种无血色的惨白。
我妈说这是贫血,我其实不这么认为,但也没有反驳的理由。
接近中考还有两个月,她不来上课了,学校派老师专门去了家里,听大家说她父亲工地干活摔伤了腰,她要在家照顾。
班长建议派几个学生代表去她们家里看望一下,我举双手报名。
下午放学,我们骑车来到她家,还没进门,就被挡在了门外,黑色的大门,黑漆斑驳掉落,像脸上患了白癜风的中年人。
“我爸没事,谢谢大家,不用进去了。”
她没有看我,准确的说,没有具体看我们任何一个人。
“你什么时候来学校?”
她搪塞着说了一句:“快了快了。”
随后我们就散了,一直到中考的前一个月才看见她。
誓师大会上,她和几个女生朗诵了舒婷的《致橡树》,操场后面的男生不时吹起了口哨,挨了教学主任几脚。
那一天,我们都举起右臂宣誓,我扭头看了她一眼。
05
后来某一天中午,她收到一个蛋糕,把一小块放在了我的桌子上。
“今天我生日,请你吃蛋糕。”
“你生日我怎么不知道。”
她没有说话,那块蛋糕我也没有吃。那时候蛋糕还要去县城才能买到,二胖说是一个高年级的学生,现在已经在县城上学了。
我听着很不是滋味,虽然很想吃那块蛋糕,但思忖再三还是扔在了墙角,蚂蚁迅速围聚了过来,熙熙攘攘,像极了我糟糕的心情。
我没有找她求证,这种话题不能让同学和老师知道,我知道了,除了我之外,还有人在喜欢她。
这一天很快来了,我们乡镇的学生全部要去县城中考,大家必须自找住处。那时候姐姐已经在县城读书,她帮我找了同学的一个宿舍,距离考点不算远。
我曾问过她:“你在哪里住着?”
她没有告诉我。
直到中考的前一天,我才看见,一下车一个男孩领着她的行李,穿过马路走进了一个小巷子,消失不见了。
我心情很糟糕,没来由地坏想,心被视力所及的那条线胡乱切割,姐姐给我说考试前的注意事项,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自然考试也一塌糊涂,我自知肯定考不进重点高中,整天在西瓜地里颓丧着,母亲为了安慰我,给我买了一辆新的自行车。
第二天我就骑到她家找她,去了以后我使劲敲门,开门的仍是她拄拐的父亲,还没等我开口,他就说:“人去县城打工了。”
我很失望。
我不知道我骑自行车到她家去为了什么,是买车子的开心吗?还是要得到一个关于未来的答案?
那时候我一遍又一遍的看着她的空间,她很长时间不会更新,也没有人留言。那时候我们每个周末下午都会去网吧上网,也都会给对方信箱送贺卡。
我打开了一个空白文档,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说什么,就匆匆关掉,和伙伴一起玩CS,我胡乱地开着枪,到处乱跑要杀人。
一直玩到很晚,暮色四合的时候,我们才骑着自行车匆匆回家,夏天的风吹着眼睛很灼热,没有眼泪可流。
06
中考成绩出来那一天,我的成绩自己早早清楚,伙伴也落榜要带我去网吧庆祝,二胖却顺利考进重点中学。
而比二胖高一分的她,自然也很幸运。
那一瞬间,我觉得人生经历了大地震,板块之间开开合合,“轰”的一声裂开了深深的沟壑,她站在高处看着我小如蝼蚁,我只能抬头仰望,眼神真挚却悲伤,想说什么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后来我就复读了,听同学说她去了重点高中读书,我们彻底断了联系。
我一直还不服输,心里暗暗较劲,不就是重点高中嘛,我也要上一个玩玩。
复读那年没有多用功,但“热剩饭”的事也想来特别简单,我每次总会考个第一第二玩玩,第二年大摇大摆拿了奖学金进了重点高中。
没考虑多少,我选择和她在一个学校!
那个暑假,我无数次想着要怎么面对她!
“你好,我来了?”这话说着真矫情。
“你好,好久不见。”又有些冷冰冰。
“你好,你这一年怎么没联系我。”其实好像是我没联系她,这话说着理亏。
经历了三个月的折磨,我终于兴冲冲步入高中大门,不料却格外失望。
她暑假就办理退学了。
后来我回家听父母说,她父亲在县城喝醉酒被车撞死了。我想到这里,一下就想到她的人生完了。
过了很久,我有意无意向辍学的朋友打听她在干什么工作。
有人说在广东学理发,也有人说在餐馆做服务员,和男朋友一起去的。
我像被人借着空气来了一拳,大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等到我上大学的时候,她男朋友回老家结婚了,新娘不是她。
我又关心起她来,到底人在哪里,做些什么,快不快乐?后来自己谈恋爱了,我彻底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
人生海海,每个人都是浪花,都会随着记忆被越推越远。有时候觉得中学时代就是瞎胡闹,我们又是多么善变的人啊!
到了高中我又喜欢另外一个女孩,至于她只会偶尔想起,人生轨迹只稍稍交集了一下,便越拉越远。
13年刚上大学,我又买了一个崭新的山地车,朋友说:“山地车后面带座位丑死了。”
我也这样觉得,不过想当初,却希望自己的车子又轻又新,可以不用慌慌张张害怕迟到,也能有底气说声喜欢。
喜欢就是喜欢,时间一久,就没必要有所回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