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盛开
梅坐在门前的大树下摘菜,大树很高,大概有十几米,笔直的树干,树冠上开满了红花,红得像要烧起来。梅每次从外面那条路往家走的时候,远远看见那一树红花,都觉得美的惊心动魄,那种视觉的冲击力和对心灵的震憾从来没有减弱过。那一树的红,像要渗透进人的血液里,使人热血沸腾。梅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把自己藏在这浓密的树荫里,坐在那不停晃动的影影绰绰的树影里,好像到了梦中,心里所有的不快就不知不觉地烟消云散。这棵树的名字叫火凤凰,她想,这名字起的真是妙极了,又美丽又热烈。
此刻,梅手里慢慢地摘着菜,思绪却如那远处绵延的山,飘忽不定。她是一个喜欢想象的女人,虽然是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妇,虽然家境贫寒,虽然她的日子从来没有轻松和舒心过,但她还是喜欢常常一个人坐在树下边做活边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但很美好的东西。
梅正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时,屋里传来婆婆的叫声,还伴随着拍打床沿的嘭嘭声。梅的思绪被打断,有些悻悻的站起身,顶着初夏灿烂的骄阳走进屋里,来到婆婆的房间。凌乱的木床上靠着床头坐着个干瘦的老太太,年纪七十上下,却目光如电。梅看着这双冰冷的眼睛,全身忽然不舒服起来。她恨这双眼睛,是的,从她一嫁进这个家就开始恨了。婆婆恶狠狠地瞪着梅,她的眼神一向是这么恶狠狠,只有看着她的儿子和孙子时才会柔和起来,仿佛那是两颗温暖的太阳,让它们光茫万丈。
婆婆说,给我倒杯水。梅不说话,拿起床头柜子上的杯子倒了一杯开水放下。婆婆说,你想烫死我呀!这么热的天,你给我倒滚烫的开水。梅也改用恶狠狠的眼神目不转眼地看了婆婆一阵,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出去。她听见婆婆在背后骂了一长串不堪入耳的话,但心里早就没有了感觉。
重新坐到大树下,梅长长叹了口气。她呆怔怔地望着远处的群山,浓密的绿,绿到极处变成了黑。山脚下的田里有几个人正在干活,油黑的裸露的手臂不停地重复同一个动作,背弯下去,像一只煮熟的虾,上面,好像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梅的心里开始烦躁起来,这就是她的生活,这辈子都只能这样生活了。在外打工的男人,苛刻的婆婆,三个上学的孩子,和永远干不完的田里家里的活。她才三十五岁,她有结实的身子,有曾经娇俏现在也不失漂亮的脸蛋,她有梦想,但是她却被困在这个小山村里,过着这样的生活。
门前的小路上远远走来了一个人,走近了,梅看清是华。华远远看见梅就不由自主地对着她笑。梅的心情更加烦躁了,她并不想搭理华,但是华不管她想不想搭理他,还是一步一步走到她家来了。
华走到梅面前,坐到树根上,用旧草帽扇着风,认真地看着梅,说,怎么了,又被老巫婆欺负了?
梅烦乱地摘着菜,看都不看华一眼,只是不耐烦地说,你以后不要再来我家了,你还嫌村里闲话不够多吗?
华说,我不怕。都说十五年了还怕什么?其实最冤的是我,别人都说你早就跟我怎么怎么样了,可是到现在我连你的手都没摸过。
梅说,你走吧。即使再过十五年,三十年,你也摸不到我的手。
华说,你看起来心情很不好,就让我陪你说说话吧。
梅说,你陪我说话有什么用?就能解决我的烦心事吗?
华说,那你说我做什么有用?只要你说出来,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眼都不会眨一眨。
梅说,没有人能帮我,你走吧,别再烦我了。
华说,要不要我去把老巫婆骂一顿?
梅说,你想要我的命是不是?
华说,要不咱们私奔吧。
梅无奈地叹口气,不想再说话。
华 也不再说话。世界又归于宁静。只有风轻轻掠过树梢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还有花朵落地时的轻响。
这看起来真是一幅美丽的画。风景宜人,农田飘香,简陋的农舍,茂盛的大树,大树下坐着一对悠闲的农夫农妇。
华目不转睛地看着梅的侧面,这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十五年前当梅作为新娘嫁给她的男人海的时候,华只看见一眼便在心里爱上了她。那天的梅穿着一身火红的嫁妆,窈窕的身姿,面如桃花,忽闪闪的大眼睛里似乎要流出水来,那么温柔多情。华在看见她的那一刻开始无法控制地嫉妒海,他不明白,他从来没拿正眼瞧过的海怎么会娶了梅这样一个老婆,他觉得,梅应该是他的,她嫁给了海,一定是阴差阳错。
华经常站在离梅家不远的地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个院子,看着海和梅有时在屋里有时一起在院子里干活,有时又一起下田劳作。梅从来没有看过他一眼。就像现在,虽然他已经在她身边坐了这么长时间,可是梅连头都没转过来一下。
然后,华亲眼看着梅一连生下两个女儿,亲眼看见梅的婆婆对梅指桑骂槐,或者干脆直接破口大骂。刚开始海还会护着梅,可是时间久了,他就只会蹲到大树下抽烟,对母亲的蛮横无理充耳不闻。每当那时,华就觉得全身的血管似乎都要爆裂,血液要胀破皮肉喷涌而出。他攥紧有力的拳头,真想冲过去对那个窝囊废一顿暴打。但是,他从来没有付诸过行动,他明白,他没有任何权力管别人家的事。而梅,从来不知道,有一个男人,一直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守着她,看着她,爱着她。
然后,海出去打工了。华便常常看见梅领着两个女儿在院子里忙前忙后,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华第一次走到梅面前,是有一次梅晒完稻谷,怎么样都不能把那一袋百十斤的稻谷搬进屋里,然后突然一屁股坐到地上放声大哭。那哭声凄凉委婉,华听出了那里面的几分委屈几分埋怨几分伤心几分痛苦。华被那哭声牵引着一步一步走到了梅的面前,蹲下身抓住梅纤瘦的手臂把她扶了起来。泪眼朦胧中,梅看见面前站着一个伟岸的男人,相貌英俊,满脸都是怜惜,眼睛里更是满含着深情。梅认出这个男人就是村上那个大龄男青年,条件不错就是不愿意找女人结婚。只是她还没弄明白这个男人此刻怎么会出现在她的面前。
那天华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一袋一袋把稻谷搬进屋,然后,喝干了梅递过来的一大杯水,丢下一句以后有什么重活就说一声然后就走了。
华并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他明白梅是海的老婆,他什么都不能说。
华不知道看了多久,梅始终低头心烦意乱地摘着菜,他奇怪她的菜怎么总也摘不完。华看着那柔顺的黑发,心想摸上去一定很滑,像水一样会流动。那长得恰到好处的耳朵上有一个小小的耳洞,凭添了几分娇媚,虽然也许梅从来没想过自己也娇媚。整整看了十五年了,几乎每天,他都会找一个时间,在不远处偷偷地看她。这个女人,在他心里就是天上的仙女,甚至连天上的仙女也不及她万分之一。他相信这世上没有哪个男人比他更爱她,但是她却跟另一个男人过了十五年,还生了三个孩子。而且,对他的痴情她一向无动于衷。事实上她又能怎样呢?
这时,房屋的门开了,梅的婆婆走了出来。干瘦的身子靠着一根棍子的支撑竟然走得相当稳当。但是华看着她铁青的脸,知道老太太一定是冲着他来的。
果然,老太太走到他们面前,威严地扫视他们一遍,然后举起拐杖指着华说,你又来我家干什么?你自己有老婆有孩子你不管,你来找我媳妇干嘛?不等华说话,拐杖又指向梅,你这个女人真是够不要脸的,偷男人都偷到自己家来了。你对得起我儿子吗?他在外边累死累活地赚钱养家,你在家里不好好守妇道,大白天就和野男人在自己家勾勾搭搭……
华不紧不慢地站起来,高大的身躯直逼老太太,老太太仰面看着这个年轻人,只觉得一股无 形的强大压力压得她无法站直。华用手指轻轻地把棍子放下,一字一字地对老太太说,你活了这么大年纪是不是就学会骂人了?梅要是真想和我这个野男人好,早就跟我跑了。你们家不知道积了几辈子阴德,娶了这么好个媳妇还不知道珍惜。你要是想死后不下地狱,还是以后对她好点吧。说完,华扔下目瞪口呆的老太太,戴上破草帽,大摇大摆地走了。
梅始终坐在那里摘着菜,连头都没抬一下,仿佛刚刚发生的事跟她毫不相干。婆婆直愣愣地站在当地,恨恨地看着那个渐渐消失在小路尽头的男人背影,恨恨地用棍子捣着地,咬牙切齿痛心疾首地说,家丑啊,家丑啊,家丑啊。
梅冷笑着说,知道是家丑就别外扬了。
老太太恨恨地转身往屋走,一边还嘟囔着什么。
梅端起摘好的菜走到厨房,不管怎样,她得打起精神,等下三个孩子放学回来要吃饭了。
大女儿十四岁,出落得如花似玉,活脱脱一个年轻版的梅,性格比较活泼开朗。二女儿十二岁,长得像爸爸,性格比较内向,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不跟任何人说。小儿子十岁,长得像根黄豆芽,似乎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他是全家的宝贝疙瘩,是所有人呵护的对象,但他还是隔三差五就会闹点小毛病,一年到头几乎就是靠中药西药养着。
晚上梅带着儿子睡觉,两个女儿睡一个屋。搂着瘦弱的儿子,梅的心里升起一股怜惜,一种苦涩的味道弥漫在心里。她知道儿子在肚子里就吃了亏,或者说在他成为一个受精卵时就不够强壮。梅生完二女儿后,一年内连续引产了两个女孩,身体虚弱得不行。但是第二年她还是怀上了儿子,四个多月做B超看出是个男孩,婆婆和海激动得要命,梅也很激动,但是她激动是因为她从此可以结束生孩子的苦差了。但是医生说,这个孩子发育不是很好,主要是因为梅的身体太虚弱,要好好保养。于是梅过了几个月被人侍候的生活,婆婆不仅有了好脸色,还主动承担起家务活,当然,梅很清楚,一切都是为了肚子里的男孩,这一切跟她没关系。
儿子终于出生了,像只可怜的小猫,只有四斤半。梅看着这个面黄肌瘦似乎一碰就会弄断骨头的婴儿,心里除了苦涩就是怜惜。她想无论如何她还是得感谢儿子,是他让她终止了生孩子的历程。
梅搂着儿子,儿子在她怀里睡得很香。但梅却怎么也睡不着。海已经半个月没打过电话了,上个月寄回来的钱少了五百,海说是借给别人急用了。海上次回来是过年,在家住了七天又匆匆走了。梅还很年轻,她从二十五岁就开始这样过了,独守空房的日子虽然早就过惯了,但她仍然渴望身边睡着个男人的感觉。儿子是个小小的男人,搂在怀里不知怎么也会有点安慰。但她还是常常觉得心烦焦渴,有一些东西在身体里四处奔涌却无法释放。她也曾悄悄问过海是不是也像她一样,海说每天干活累得快趴下了,一倒上床就睡着,哪里有心思想别的。
梅在心里叹了口气,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有多久,或许,这辈子就这样过了。
梅扛着锄头去菜地的路上碰见了华的老婆香。香三十一二岁,个子不高,微胖,眉眼还算周正。香和华生了一儿一女,让很多人羡慕。但是村里人都知道华和香的关系不是很好,华对香总是不冷不热,却也从不吵架打架。香总是跟村里那帮妇女说,她宁愿华把她打一顿,也不愿他总是把她当外人似的。香当年是看上了华的相貌堂堂,加上家里也算殷实,她不顾乡亲们异样的眼光,硬是死缠烂打地非要嫁给华。华的心一直在梅身上,其他女人在他眼里没什么两样,加上快三十的大男人怎么说也该成家了,于是稀里糊涂就把香娶进了门。
香也扛着把锄头,穿了一件时新的碎花短袖,一条紧身的黑色中裤,戴了一顶宽边帽。大眼睛里喷着仇恨的火焰,死死地盯着梅。
梅有点不知所措,但她自问没有做过见不得人的事,她身正不怕影子斜。她扭过头,打算从香的身边走过去。
但是香张开没拿锄头的右臂挡住了她的路。梅冷冷地看着香,香也冷冷地看着梅。两个女人无声地对峙了大概有几分钟光景,阳光晒着她们裸露的皮肤,两个人的头发里都有汗珠悄悄地滑下来。
梅试图从另一边走过去,但香敏捷地跳过去再次挡住了路。梅死死地看着香,香恨恨地说,你到底有什么好,让华死心踏地地迷恋你。梅说,那是你家男人的事,跟我没关系。我从来也没要他迷恋我。
香说,你一定在他面前卖弄风骚了,你要是不理他他不会像狗皮膏药似的粘住你。梅说你也可以在他面前卖弄风骚呀,看他是不是会粘住你。香气得咬牙切齿,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就是风骚,男人成年不在家,你想男人一定想疯了,看华长得健壮就想勾引他。
梅也火了,她说我男人在不在家关你屁事,你自己没本事看好自己男人还怪别人。让开!然后一把推开香横着的手臂,大步走了。香转身看着梅渐渐远去的背影,气得一脚把路边的一块小石头踢飞了。
梅扛着锄头来到自家菜地,心头的火还在熊熊燃烧。她想这个世上简直没有天理了,她行得正坐得端,虽然守着活寡却从来没有做过见不得人的事。她想她一世的名声都是被华那个死男人给毁了,她这辈子除了海没有第二个男人,可是因为华,她在村里简直抬不起头,十五年来一直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三个孩子也因为这些风言风语在同学面前没面子,没少受别人的奚落。
刚开始海也听说了,但后来发现梅并没有做过任何出格的事,对华从来都是不理不睬的,一直都是华剃头挑子一头热,海也就不当回事了。反正他常年不在家,听不见心静。为这事,梅十多年来不知道挨了婆婆多少骂,所以在心里,她是恨华的。她不知道自己倒了哪辈子霉,怎么会碰上这么一个男人。
梅恨恨地锄着地,仿佛跟那地有愁似的。汗水一串一串叭嗒叭嗒掉进新翻起来的土里,转眼不见了。
晚上三个孩子都睡了,婆婆还在床上唠唠叨叨不知道在说谁。梅收拾妥当,到洗澡间去洗澡。站在花洒下,水顺着头发流下身体,有一丝痒痒的感觉。梅知道她想男人了,这种感觉常常伴随着她,让她彻夜难眠。白天香说的那些话依然萦绕在耳边,她想她已经多久没碰过男人了?她几乎都忘了男人是什么样了。村里有很多男人在外的女人,当然也有守不住寂寞做那出墙的红杏的,但是梅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她是个传统的女人,无论男人对她好不好,她都会恪守妇道。
洗了澡,梅穿着背心短裤打算乘着月色在大树下乘凉。但是她却发现树下的月光里有一个靠坐着的人影,从身形看是个男人。朦胧的月光透过花叶洒在人影上,有一种梦幻的感觉。梅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她想莫不是有贼了。她本能地抓起靠墙放着的扫把,慢慢朝那个人影走去。快走到跟前时,她壮着胆问了一声“谁?”
人影在月色里对她咧开嘴,无声地笑着说,是我。把我当小偷了吧?
是华。梅转身就往屋走,但是手臂被华从后面抓住了。然后,她感觉一个强有力的身体把她紧紧地抱住,坚硬的骨骼顶得她全身生疼。她不敢说话,怕惊动了屋里还没睡觉的婆婆。他们像一对骁勇善战的战士做殊死搏斗,汗水在月色下颗颗飞落。梅终于败下阵来,她放弃了抵抗。
月光如水,照在梅黑缎般光洁的身上。有几片花瓣落在她的头发上,使她看起来像个美丽的新娘。华轻轻抚摸着她的身体,眼角竟然流下了两行清泪。梅任那双男性的大手在自己的身上游走,感觉仍像在梦中,一切都这么不真实,她仍然不相信刚才发生的事,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和华发生这样的事。
月亮隐入了云层,夜幽深而寂静,草丛里的虫子仍然在唱着欢快的歌。
那天晚上,梅睡得格外香甜,几乎是一觉到天亮。早上一睁开眼睛,梅就觉得心情格外舒畅,眼前的一切似乎都不一样了。看起来都是那么新鲜,那么亲切。梅的快乐自然没能逃过婆婆锐利的眼睛,她坐在床上,拼命地用双手捶着床板,痛心疾首地一遍遍地说,作孽呀,作孽呀,作孽呀……
梅在外屋听着,收敛了自己的快乐,她开始觉得愧疚。扛起锄头往外走的时候,看着那一树开始凋零的红花,羞愧地低头快步走去。
梅远远看见烈日下站在路边的香时就明白香是专门在等她的。她想香是怎么知道的呢?难道她是一只猫闻到腥味就来了?难道是华告诉她了?华为什么要告诉她呢?香的身边是一丛不知名的白色野花,开得轰轰烈烈的,似乎在给香加油打气,似乎在为弱者摇旗呐喊。梅只能走过去,除此之外她没有别的路可走。当梅走到离香还有三四步远的时候,香一个箭步冲过来,扑倒在梅身上,同时双手狠狠地掐住了梅的脖子。梅猝不及防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后脑勺磕在地上生疼,香沉重的身体压在她身上,她觉得仿佛喘不过气了。香左右开弓,梅的脸立刻变得又红又肿,同时她感觉到鼻子和嘴角有咸腥的东西流出来,她知道那是血。梅头昏脑胀,在香的暴力下她完全失去了保护自己的能力,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扬起的尘土像一大块屏障将她们遮在里面,她的心里只剩下一个无力的念头:我要被她打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梅觉得快要昏过去时,身上突然觉得一轻,她费力地睁开眼睛,看见香正在华的怀里挣扎,华非常生气粗暴地拉扯着香,香一边挣扎一边骂骂咧咧,挣扎了半天挣不脱,估计力气也用完了,就渐渐平静下来了。
华把梅扶起来,检查了一下伤势,骂了一句很难听的话,然后,丢下香,把梅搀回了家。梅觉得脑袋里面像装上了一个大风车,天旋地转。她想她可能伤得很重,她想她该怎么跟婆婆解释,怎么跟孩子们解释。婆婆一定会告诉海,那么她又怎么跟海解释。
梅坐到大树下,让华帮她打了一盆水就让华走了,她不想让婆婆看见华。海很不放心,但是梅执意要他走,并说,你以后再也不要来了,咱们的关系到此为止。华想说什么,嘴巴动了动终于没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梅把自己清洗干净,回屋休息了一个多小时,感觉好多了,似乎伤得并不重,只是脸颊红肿,眼圈乌青,头还有点晕,这个样子是没办法出门的,田里的活就先放一放,先把家里收拾妥当吧。
梅还是得面对婆婆,虽然她极不情愿让婆婆看见自己这个样子。当婆婆的眼光锐利地射在她脸上时,她觉得就像是两束高热度的电光,灼得她的伤火辣辣的疼。婆婆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梅做贼心虚,先自开了口,不小心从山坡上滚下来摔的。婆婆冷笑着说,自己做过的事别以为人家都不知道。上有老天爷下有土地爷爷,要想人家不知道,除非自己别做。你这样的女人,不配做我们家的媳妇。梅看着这个婆婆,一股恐惧袭上心头。她知道什么都逃不过婆婆的眼睛和耳朵,昨天晚上的事她一定听见看见了。那么她一定会告诉海,海回来再到村里一打听,她梅还有什么活路?海肯定不要她了,那么她能到哪里去?娘家?不可能,那里十五年前就不是她的家了,她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更何况是一个名声败坏的女儿,谁会接纳她?除了这个家,她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虽然这个家一点都不幸福一点都不温暖,但这里却是她唯一可以住的地方。
梅不由自主地扑通跪倒在婆婆脚下,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哀求婆婆千万不要告诉海,以后让她做牛做马她都没有怨言,她一定会把婆婆当亲妈一样伺侯,甚至比亲妈还要亲。她说她不能离开这个家,不能离开三个孩子,三个孩子也不能没有亲妈。梅第一次在婆婆面前如此屈尊下跪,婆婆没有半点怜惜,反而痛心疾首地说,我只是诈一诈你,没想到你自己就招了,你真是做了不要脸的事啊。你这种女人离了男人就活不了了,我守了二十多年的寡也没做过辱没家门的丑事。你这个女人就该死,该让狗把你的心挖出来吃了,你怎么对得起我儿子啊!
梅抱住婆婆的双腿,泣不成声地说,妈,我错了,你千万别跟海说,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一定守好妇道。婆婆用棍子打开梅的手,冷冷地说,晚了。然后,丢下失魂落魄的梅,回自己屋去了。
梅跪在当地,脑子有一阵停止了转动,然后,她的意识苏醒,许多可怕的念头一起涌入脑海,像血红的花瓣漫天飘落。她感觉头一阵阵晕眩,她无法想象海知道了会怎么样,下午三个孩子放学回来看到她这个样子会怎么样,他们在学校里或者在放学的路上肯定就会听说了。农村就是这样,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虽然她已经被人津津乐道了十多年,但毕竟以前她是清白的,别人也议论不出什么,而现在她是真做了,流言会把她淹死,即使淹不死,她以后也没脸再出这个门,孩子们也没法再上学了。梅觉得浑身冰冷,全身的血液仿佛被冻住了。她被自己想象出的后果吓坏了,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她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不让婆婆告诉海,她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不让这件事传出去。她觉得自己快要昏倒了。
夜已深,乡村的夜寂静无声,大地也睡熟了。梅坐在大树下心乱如麻。树上的花已开谢了,只剩下最后的几朵还挂在枝头,影影绰绰的看起来有点吓人。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没有月亮,只有几点星光疲倦地眨着眼睛。这时,梅的面前出现一个男人,一把把梅抱进了怀里。星星叹口气,躲进了云层。
第二天中午,从梅家里传来一个噩耗,梅的婆婆突然心脏病发作死了。
晚上,更离奇的事情发生了,香突然不会说话了,人们再看见她时,只见她眼神呆滞,精神好像也不太正常,看见一个人就惊惶失措地抓住人家的手臂拼命地啊啊地说着什么,但是再也没人知道她说的什么了。
海下午就赶回来了,他对母亲的死没有半点疑义,母亲心脏病将近十年了,迟早有这么一天,所以他虽然悲痛万分,但还是有条有理地安排了母亲的后事就又匆匆走了。村子里的风言风语他没有时间听。
村子里似乎一下子变得安静,空气里似乎总有一种诡异的东西,让人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感觉到不安。梅家的那棵凤凰树的花全部凋谢了,只剩下蓬蓬勃勃的叶子细细碎碎地让人心疼。院子好几天没有扫了,最后凋零的花瓣躺在土地上,颜色已变得黯淡,旁边还散落着许多死人时撒下的冥纸,使这个院子充满了恐怖的气息。
梅终日坐在大树下,面无表情,眼神飘忽,头发乱得像鸡窝,衣服胡乱披在身上,结实的胸部半露着,有时会模糊地自言自语,谁也听不懂她说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