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者
淡光
透明的光从玻璃穹顶缓慢地流泄而入,温柔地在麻黄砖面上映射出隐隐绰绰的菱格纹样。
是四方形被拉长了角的期待。光很淡,淡到没有温度,云影暗沉,即将落雨。
凌桓绷直脚尖,抵在镜前的训练杆上,欣赏着镜中那个纤瘦的女孩。她身姿细弱,头小腿长。古琴叮咚声起,她水袖飞舞,蹁跹如蝶,轻盈的纱衣衬着工笔画般精工细描的小脸,颇有几分婉约娇柔之美。
“吃饭去吗?”几个女孩经过她面前,笑嘻嘻的。
“不了,你们先去吧。”凌桓微笑着,声音轻柔。她是大家眼中的仙女,永远浅笑示人,仿佛一切都欣然悦纳,又好似世事皆毫不挂心。岁月静好,笔墨中的理想诉诸生活,如天色未明前的晨雾,隔着烟火红尘的距离。
《忆秋娥》还有三天就要开演了。凌桓打开音乐,继续投入练习。舞动时的凌桓是忘我的,她的神识完全融入了一曲曲满腔衷情的故事里。
不一会儿,细碎的额发已被汗水濡湿。她拿过椅背上的毛巾轻轻擦拭,又灌了一大口水。桂花的幽香从窗外飘入鼻端,呼吸之间她心情也愉悦起来。看着同伴们拖手搭背,她也羡慕,但她更愿意独处,去细细感受静中有动的自然万物。
明月清风、春花秋霞化为她舞动时的柳腰莲步,清姿笑影,可是一舞结束,她又时常觉出些曲终人散的寂寞。
是心中哪里塌陷了一块吗。觉得冷时,她会窝进小小的被窝,寻求片刻安慰。然而,寂寞就如落雨前的天色,虚无的淡光流水般漫入身体,化为极细的万根金针,刺得她心口微微发疼。
霓裳
《忆秋娥》开演了,这是个下雨天,绵密的雨丝挤破了铅灰的天空,满世界只余寂静。
剧场人不多。到她上场了,凌桓对镜检视,完美无瑕的发饰妆容。水绿色的裙衫曳地,她轻轻提起,缓步上台。
深鞠一躬,聚光灯打在她身上,四周暗了下来。古筝音色清冷,如幽穴滴水,正合了落雨的意境。
她双臂舒展,水袖荡出,随着乐音回转挪移,裙袖翻舞,翩飞如鸿。脚步腾挪间,她不小心踩到裙摆,滑了一下。她面色如常,在淳厚的陶笛声中完成表演。
“凌桓,你的花!”回到后台,她刚擦了把汗,就听到婧妍喊她。
“花?谁送的呢?”她往桌角望去,一大束黄玫瑰点缀着零星的紫色勿忘我,烂漫耀眼。草绿与粉白交叠的柔胶纸边斜插着一张卡片,上面只有四个小字:你的粉丝。
“粉丝?”凌桓有些不可置信。自己只是默默演出,也无甚名气,何来的粉丝?莫非也是圈内人。
她按下心绪,既然不想露面那么不猜也罢。换好衣服,凌桓抱起花束准备回家。
雨夜总是比往常黑的透些。路灯亮着,却被雨水冲暗了几分,地上的影子混在暗黄的光里,与水渍融合出扭曲的痕迹,如青蛇吐信,冲着她摇头摆尾。冷风袭来,她裹紧外套,快步前行。
“凌桓,”后面有人喊住她。“我看到你没有带伞,就帮你借了一把。拿着吧。”一个穿着藏青工作服的身影走近,是舞团后勤苏允。
“那你有用的吗?”凌桓问道。
“有的,我和秦哥顺路,等会一起回。”说着他把伞交到凌桓手里,转身离开。
空濛
夜已深了,凌桓还在独自练习。她身着粉色舞衣,回旋中如清晨的粉蔷薇一般徐徐绽放。十分钟到,计时器“嘀嘀”响起,她的半脚尖稳稳立住,定格在了旋转中最优美的姿态。
今天的练习量达标了,可以安心休息了。她关掉灯,彻底放松下来。上次演出失误,她一直耿耿于怀,时刻提醒着自己身体控制力还需要精进加强。
走廊一侧的服装室还亮着灯。她往里瞟了眼,苏允还在整理演出的服装道具。她停下脚步,“苏老师,这么晚还在工作吗?”
“嗯,快结束了。”苏允还是那身藏青的工作服,听见凌桓的声音他抬起头,右手忙不迭扶了扶下滑的黑框眼镜,显得有些笨拙。
“哦,对了,上次谢谢你的伞,我马上拿给你。”说着她快步走向更衣室的寄存柜。
等凌桓拿着伞过来,苏允也已将服装道具码放整齐,换上了日常便服。
“给你。”凌桓笑着递过去,她舞衣还没来得及换。
苏允轻轻接过,“我也忙完了,一起走吧。”
“好的,那你等会我。”凌桓下意识地应允了,她对他并无戒意。
锁好门,两人并肩走出了舞团两层的小楼。月光皎洁,浅黄的光晕被夜色衬出些迷蒙的灰调,笼在凌桓薄荷色的风衣上,更显温婉。
静静地走了会儿,苏允打破了沉默,“每天都这么晚回,不觉得睡眠不够吗?”
“也不是每天都这么晚,”凌桓不好意思地笑笑,“但确实要每天练习才会有肌肉记忆。”
“上次舞台的事别太介意。”苏允像是能读懂她的心思。
“谢谢。”凌桓转头看他,却只见月光映在他眼镜下的一片阴影。
竞逐
“凌桓,昨天晚上也是苏允送你回宿舍的吗?”集体练习结束,婧妍坐过来小声问她。
“我们只是顺路。”凌桓理理掉下来的碎发,不自然地答道。婧妍和凌桓同住,所以关系也比其他人近些。苏允的事当然也瞒不过她。
自从那天还伞后,苏允就有意无意的总等着她练习完一起回,先把她送至宿舍楼下,再绕一个弯回自己住处。凌桓觉得不必如此,舞团的楼离宿舍很近,路上也很安全。可是苏允说他喜欢晚上做整理,工作结束了再安静的看会儿书。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意渐深,寒意也像沾了水的毛巾,被涓涓细流缓慢濡染成一团湿冷,绵软的贴住皮肤,再浸入骨髓。月色淡薄,初秋的舒爽清冽还不及细品,就到了相依取暖的季节。
凌桓的生活依然以舞蹈为圆心。岑市马上将迎来一场公演,这次演出的是经典曲目《海》。优美轻柔的音乐配合变化万端的身韵,刚柔有致的水袖,对舞者要求很高。
为了呈现最美的舞台,她日夜练习,这天也如往常般到了夜色已深。“凌桓,我们先走了。”几个女孩跟她打招呼。“要不一起回吧?晚了外面很冷的。”婧妍停住问她。
“好吧,”她犹豫了会儿,还是应允了。刚才练习时她的左脚不小心扭到了,虽然忍着没吭声,但现在已经肿得高了起来,她也不敢硬撑。
“我去一下医务室,你们先回去休息吧。”走到半路,凌桓停了下来,前方的小房子还亮着灯,她想要去开一些活血止痛的药。
“我陪你去吧。”婧妍挽着她走了进去。
零落
医务室里只有一个四十来岁胖胖的男大夫在值班。听说凌桓脚踝扭了,就先让她躺下,再将她裤管掀起仔细检查了一番。
“你脚都肿这么高了,伤到韧带了,要打石膏,这段时间暂时不能跳舞了。”男大夫笃定地说。
“不行啊。”焦急的情绪如冗杂的野草,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她的心田。为这支舞的准备她尽了全力,如今要放弃她实在心有不甘。“我可以坚持,没问题的。”任何舞者都不会轻易向伤痛屈服。
男大夫叹了口气,给她开了喷雾和内服的跌打丸。
婧妍陪凌桓回到宿舍,她马上上了药,可第二天脚踝还是发好的白面馒头一般,松软无力。
“凌桓,你的脚需要休息,这次舞台让婧妍上吧。”舞团团长找到她。
“……好。”迟疑片刻,凌桓木然地点头,分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投入的越多就越不舍,人不就是这样吗。
她没有离开,而是坐在教室的角落里看大家练习,静静地。
萧瑟的晚风吹着,她走出教室。苏允迎了上来。“听说你脚扭伤了,还好吗?”
“还好,只是没法参加这次演出了。”天色黑沉沉的,苏允读出了她的黯然。
“走吧,带你去一个地方。”
两人来到了相距舞团十分钟的湖心公园。夜晚的湖泊,一片漆黑,只有几点银白的灯光散落在平静的湖面上,映出树木如烟的绿影。
“凌桓,其实我关注你很久了,你应该也能感觉到。”两人寻了处长椅坐下,苏允灰色的呢子外套垂落在椅面上,氤氲出一团暖意。
凌桓没有吭声,男女之间,对方会平白地关心你,当然是有好感了。
旧忆
“看到你,我总会想起我的妹妹。”苏允的声音涩涩的,像是被雾气虚化的老式住宅,伫立于遥远的时空。
凌桓平常不爱谈论自己,也没什么交心的朋友。苏允是第一个主动对她倾诉的人。她静静等他继续说下去。
“妹妹从小就很秀气很文静,做任何事情都很认真,成绩在班上也是数一数二。所以父母对她希望很高,从小让她学习各种才艺,包括舞蹈。”
凌桓的注意力被抓住了,她望向苏允。但这个看似温和的人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半晌,他扶了扶眼镜,继续道:“妹妹很喜欢跳舞,最终也报考了艺术院校,想要终生与舞蹈相伴。但在学校里却发生了一次她所认为的重大失败。”
“大二那年有一场专业性的舞蹈比赛,学校本来举荐了她,但最后却由另一个女生顶替了。我那段时间工作很忙,也没来得及关心她。”
说到这里,苏允的声音凝滞了起来。他的喉头像是裹上了一层茧,磨砺出沙哑而伤痛的过去。“她选择了离开,离开所有爱她的人,一句话也没有留下。”
凌桓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眼前只有狂妄的风在空旷中“呼——呼——”地打着转。
“我一直没有办法原谅自己,觉得是我没有给她更多的关心。妹妹从小就是完美主义者,又不爱显露情绪,我们看着她把所有事都完成得很好,就想当然觉得她是开心的。作为家人,我们竟然都没有真正了解过她。”
“她离去后,我时常想,也许她的内心已经慢慢空了,虽然看起来还是一个漂亮鲜艳的苹果。”
“我放弃了原来的工作,来到舞团,想要离妹妹的热爱更近一些。在见到你的第一眼,你文静典雅的气质就吸引了我。”
允诺
“之后总会不自觉地关注你,你眼神里的忧郁和妹妹真的很像。”苏允转过来望住凌桓,“我想要一直陪着你,不仅仅是因为妹妹,当对你的关注越来越多,我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办法把视线再从你身上移开了。其实是我希望你能够陪伴我。你愿意吗?”
凌桓心中软软的陷下去一块,像是窝进了让她安心舒适的厚沙发,但随即又升起几分无措。以她贫乏的社交经验,她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苏允也没有催问答案,只是淡淡地说:“我希望你不要总是被舞蹈影响心情。可以试试更有烟火气的生活。在舞蹈之外,我们也可以有别的生活乐趣。……回吧,天晚了。”两人一路无话,只有黑幢幢的街道与它的影子作伴。
凌桓回到宿舍,有些疲倦地躺下。她想到了演出后收到的花,下雨时递来的伞,还有这半年来无声的陪伴……那束漂亮的花,一定也是苏允送的吧。这些细微的点滴已化为烟花的余烬,却提醒着她记忆中未曾冷却的温暖。
时间过得很快,《海》在一个晴朗的日子如期开演。凌桓虽然没有上场,但坐在舞台一侧的她可以看到梦中飞舞过无数次的身姿在眼前真实呈现,竟也有了一种得偿所愿的满足。
表演结束,人群鱼贯而出,剧场很快从光影斑斓的幻彩琉璃蜕变为冷清寂寞的玻璃珠。
凌桓找到了苏允,他还在整理表演后的音响设备和服装道具。“等会一起回舞团,再找个地方吃饭吧。”她抑制住心头丝丝缕缕的羞怯。
“好的。”苏允笑了。剧场里被棚顶遮挡的淡光霎时间明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