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争鸣（六）
赵一念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家，浑然不知该如何向娘亲和妹妹言语，向来温柔要强的娘亲只有跟父亲在一起时，才会显得不那么刚强。
前几日，娘亲还说边塞风沙大，昼夜气温差别很大，白天热得人心里发慌，到晚上又冻得人直打哆嗦，虽说父亲是位武将，更是位修为深厚的大修士，早已不畏寒暑，可在娘亲眼里，还是觉得多变的天要及时增减衣物，不然身体会遭不住的。
娘亲最近几日都在赶着给父亲缝一件加厚的棉衣，想着晚上天凉，穿的厚实点，总不是什么坏事，娘亲还会跟自己和妹妹碎碎念：“你们爹年轻时到我家去，连茶都不好意思喝，硬生生把一杯热茶晾成了凉茶，那可是冬天啊！”
那时的父亲，还没有适应江南冬天的阴寒，即便穿上了厚厚的衣服，凉意还是直直地往袖口里，往衣领子里直钻，好歹会抓着娘亲的手，美其名曰，两人手握一起，暖和些。
赵一念踌躇了，没来由地想到了书上读的两句诗，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江州城里，有人心怀忐忑，长安城中，则是一片欢声笑语。
长安城最近有座名叫“骞月楼”的酒楼十分红火，不管是达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总是有事没事就喜欢往那边窜。当然，贵人们是在酒楼的豪华包间内，点上三四碟小菜，邀上二三好友，再来一壶陈了多年的美酒，何等惬意。而老百姓们，没有那么雄厚的财力能够天天在酒楼内潇洒，但好在店家还算仁义厚道，在门口摆了数张桌子与长凳，供来往行人驻足休息，行人听得次数多了，多少会有点不好意思，偶尔也就撺掇两三个好友一起在大厅里打打牙祭，反正这次你来，下次他来，也不算心疼。
长安城这么大，酒楼饭馆岂止千座，百年老字号也有数百家，可是愣是都被这个新出的“骞月楼”给抢尽了风头，盖因这里来了一个年轻的说书人。
说书人一身干净整洁的长衫，头发上用一个木头簪子随意一挽，眸若星辰，懒洋洋的笑容总是挂在嘴边，往那一坐，活脱脱一个跌落凡尘的谪仙人。
长安城里的百姓总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高人一等的感觉，强烈的自信和自尊感染着城里的一切，所以哪怕是长安城的一个普通老百姓见到外地官员来访也并没有多大的震惊，毕竟天底下，整个天底下最尊贵的人，都在这座城市里待着呢。
所以，说书人能够靠着他自己的本事让这些见惯市面的长安群众乖乖前来听他说书，这本身就是一件十分了不得的事。
楼外日头正晒，常在酒楼门口捡肉骨头吃的老狗都跑到大槐树的阴影下，趴在那伸着舌头，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话说那三百万年前，有那妖猴只凭一人一棍，便搅得整个天上地下不得安宁，又有那圣僧一出，便将那妖猴降服，让其乖乖听话，有那天上神将，知只因打碎一盏琉璃盏，就要被罚人间，日日受刀剑穿身之苦，还有那天庭水军大元帅，只因恋上月宫仙子，便要投胎做猪。……”
年轻的说书人每日只说一章，全然不管台下听众反应热烈或冷淡，只是自顾自地抑扬顿挫地说着那市井百姓平日根本没听过的神仙故事。
老百姓们平日听得最多的便是才子佳人，那些一般的说书人翻来覆去也就是讲讲情情爱爱，至多加上那么一点家国情怀，至于更加烂俗的山野精怪的故事，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回事，无非是拿新壶装旧酒，时间一长，长安城的百姓们自然提不起兴趣。
而今新出现的一位说书先生，讲得这神仙故事，可是连老一辈都没听过的，没瞧见，已经好几位其他家的说书先生也在旁边如痴如醉呢！
“那妖猴，只因要争一争弼马温的官职大小，便寻人就问，最后……”说书先生说到这清了清嗓子，习惯性地一拍那醒木，合上那写满古人诗文的折扇，轻呷一口杯中清茶，润了润嗓子，而后便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围观人群待那说书人不知所踪后，均深深叹了口气，“每次都是这样，真是让人心痒痒啊！”
“嗨，可不是呢，他这话说一半，让人心里抓肝挠肺的，真是不当人子！”说这句话的人说完就后悔了，心虚地左右看了看，确认没有人注意道自己刚才的言语，才悄悄松了口气，要是被那喜爱说书先生的人们听到了，可了不得，少不得要忍受一番飞沫。
这倒也不算啥，若是那说书先生因为自己这几句话，不再继续说了，那才真是要了人亲命了!
那年轻的说书先生趁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已悄悄从台下溜走，很快就离开了人们的视线。
不知何时手上拎着一壶酒的年轻说书人慢悠悠地在街上踱步，看着世间百态，看着人来人往，太阳慢慢西斜，他慢慢地走向长安城郊，旁若无人。
当那夜幕黑时，月亮初升之时，年轻的说书人坐在云之巅，离那月亮仿佛近在咫尺，一伸手，就能揽住月华，可他什么都没做，就那么静静地看着，静静地喝着酒。
“你说，你最喜欢的是读书人，而今，我已是最年轻的进士了。”
“你说，月宫中太清冷，我给你移植了桂树。”
“你说，一个人太孤单，我便给你捉了玉兔。”
……
年轻的说书人，就这样枯坐在明月对面，一个人自言自语，待到壶中酒尽，还用力地摇了摇，这才依依不舍地起身，伴着丝丝凉风消失在茫茫月色中。
书中世界，尚未观遍，怎识人间风月？
见识清风明月，以为世间绝美，对你惊鸿一瞥，方知何为无双！
人间风月，当真误人！
年轻说书人并没有醉，可他却觉得面前的月光亮了几分，她是听得到的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