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凶杀现场的女人

2020-12-22  本文已影响0人  职场惠客厅

直到现在我才发觉,林建英可能是我的第一个偶像。

那时候我年纪还小,不过七八岁的样子。刚刚见过班主任岳老师,还没有看到电视上的靳羽西和张蕙兰,更不必说远在台湾的三毛和琼瑶了。

认识她是因为母亲,她跟我的母亲相熟。她们俩的关系,说来有点微妙。

她们并不是同事,也算不上朋友,说熟人有点生分,但确实有些交情。在那不起眼的小地方,她们是吃公家饭的人,又都有一些能耐,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能被不少人一直记得。

就像我,一晃三十年过去了,依然记得她的样子。

她的年纪跟母亲相仿,也许还要大上几岁,如今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然而在我的想象里,她依然是个清瘦的妇人,眉眼很是清秀,眼睛似笑非笑,头发略微蓬松,神情有些疏离,举止相当稳重。

这印象一半源于我家镜框里的一张照片。玻璃板后的照片里,她跟一个男人并肩靠着,微微向对方侧着头。男人长得相当英俊,很帅气地抿着嘴,比唐国强还要奶油几分。她微微地笑着,眼睛弯成了月牙儿,高兴却又不过分;头上戴着头纱,很像是一位公主,或者说一位王妃。

那是她的结婚照。我在很多人家见过这张照片,真不知道它被冲洗了多少张。说起来,这也是那个年代的风尚。人们除了在墙上贴电影明星的海报,还喜欢收集熟人里漂亮的照片。她独生子俊美的照片,也出现在好多家的镜框里。

这印象的另一半来自于公社大院。那天我跟母亲去公社,刚好在院子里碰到她。她站在一棵古柏树旁边,正要跨上台阶去办公室。母亲跟她在树下说了一会话,我觉得这个女人很不寻常。

她跟母亲那些同事全不一样。

母亲的女同事们,按照结婚与否被分成两拨。没结婚的我叫姐姐,结过婚的全叫阿姨。母亲是个热烈的人,跟相熟的同事来往密切,我也跟她们很熟络。

比如说如意姐,我常跟她一起回家,白天去地里玩耍,晚上躺在土炕上,早上跟一大家人吃饭;每次我去柜台找她时,她总会悄悄给我削一块山楂糕;再比如美兰姨,她常替母亲给我扎辫子,她的手劲儿很大,每次我见她拿梳子,都要跑得远远的。

林建英不一样。我不记得是怎么称呼她的,也不记得她对我有什么亲昵的举动。我们也许见过很多次,然而我只记得这一次。那时候是初秋,她穿着浅色的裤子,白色的确良短袖,侧着头微笑着。她离我很近却仿佛很远,我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

在我七岁的眼睛里,她好像是一个仙女。只要她离开我的视线,就会飞往另一个地方,那是我所向往的世界。我觉得她没有霞霞姐漂亮,却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高级,我被这不一样的感觉镇住了。

那天晚上岳老师来了,她是我的小学班主任,一直将我送到毕业班,我至今都很尊重她。她和母亲还有几个阿姨坐在外面聊天,我隐约听到有人说,“建英这人真厉害啊,前一向说有点胖了,这些天就没怎么吃饭,硬是把自己饿瘦了。”其他几个人也都附和着,“建英就是有毒气(志气)。”

我一直牢牢地记着这句话。很多年后我在医院实习,又遇到了这么一位女人。有一天吃过饭后,她用手握着自己的小腿,说腿变粗了靴子不好穿。过了不到两个礼拜,她就穿着那双靴子来上班了。

这情形也许她们已经忘了,然而我到现在都记得。说起来,我始终佩服自律的女人,她们舍得对自己下手,也能够管理好自己。

所以我想,即使同龄人都老了胖了,她也不会糟糕到哪里去,像她那么克制的女人。关于这一点我也问过母亲,得到的答案似乎是肯定的。

在小地方待了没几年,不甘平凡的人们纷纷离开了。有人去了县城,有人去了省城,母亲也带着我们离开了。早在我们离开之前,林建英已经去了县城。

林建英是个不一般的女人。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从小山村到镇上的,也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从镇上到县城的,以她的家庭背景来说这相当艰难。然而她就是有这个能耐,在工作调动比登天还要难的年代里,她不单自己离开了小镇,还给丈夫安置了相当不错的工作。

流言蜚语自然不少,有人说她攀上了公社书记,然而她跟书记一家老小相处融洽,人们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了。有人说她攀上了县委书记,然而在书记竞选失利的时候,书记夫人第一时间找她来商量,旁人又能说些什么呢?

我也曾经问过母亲,林建英到底有什么魔力。母亲的回答很是含糊,我不知道是她也不清楚呢,还是不愿意跟我说太多,总之在我心里她始终是神秘的。

如今想起来,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距离感。令我觉得很不一样的气氛,大概就是她卓尔不凡的气质,以及与众不同的气场。她恰当地保持着跟所有人的距离,始终在玻璃板后面微笑着,不会踏进你的生活里一步,也不欢迎你踏入她的生活。

到了县城之后,林建英的生活安稳体面。没人知道这个女人的来头,却没有人敢轻易去得罪她,虽然她总是笑眯眯的。她的丈夫能力欠佳,不过总是有人帮扶,稳坐着副局长的位置。唯一的儿子考上了重点大学,留在南方娶了上海姑娘,生活可以说是称心如意。

然而,就像母亲说的,“天下没有爽快人。”林建英稳稳当当的生活,突然发生了不小的震动。

当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其实每年回家,我都会问起林建英,问问她如今怎么样。我的问候是没有称呼的,好像她倒是我的同龄人。

那次我问起她时,母亲叹了一口气,说是以后都难见到她了,我忙问是怎么回事。母亲给我讲了个大概,听得我毛骨悚然。

林建英家姊妹很多,却只有一个弟弟,自然是千般宠爱的。以前在镇上的时候,她弟弟还是个小孩子;等她到了县城,弟弟已经成年娶亲了。娶的媳妇是千挑万选的姑娘,彩礼和新房林建英没少花心思,然而弟弟的日子过得并不好。

要说起初可能也不错,不过没多久就二心了,从吵吵闹闹到打打闹闹,小两口的日子过得实在是闹心。过得不顺心,却也懒得离婚,弟弟在城里做生意,弟媳在家伺候老人孩子,偶尔见一面也还是打闹。

终于有一回闹得无法收拾了。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没有人知道详情,只是弟媳突然失踪了。娘家也不是没闹过,可也没闹出什么名堂。农村妇女想不开了,喝农药跳水井都是常事,要么就是跟别人跑了,哪一桩都不是体面的事儿,不便于大肆声张。林建英亲自回家来理事,想来给了娘家不少安抚,闹着闹着也就没人闹了。

安稳的日子没过几年。

据说弟媳娘家嫂子做了个梦,梦到小姑子在一口枯井里,哭着诉说自己的委屈,还给她看身上的伤痕。这梦做了好多次,嫂子坐卧难安,于是一边托人打听,一边在村里踅摸,终于在一口枯井里,找到了小姑子的尸体。

自然是报了案。尸检确定是他杀,冤案终于浮出水面。原来有一次弟弟回家,两口子再一次大打出手,弟弟一发狠要了媳妇的命。看到刚才还骂骂咧咧的媳妇,突然一下子没了动静,弟弟这才感觉到害怕,连忙给城里的姐姐打电话。

林建英是个镇定的人。她连夜赶回老家,帮着弟弟处理好尸首,告诉他如何应对村人的盘问,又帮他应付了弟媳娘家的人。当然没有少费周折,不过事情终究压了下去。

这事情不知影响了多少人,总之林建英的丈夫从此中风了,从人人眼热的位置上退了下来,迅速消瘦很快衰老了,不过林建英应该精神还好。像她这样的女人,是不容易倒下的。

案件进入司法程序,林建英的弟弟判了几年,同案的她却安然无恙。她永远都是这么爽利,可谓片叶不沾身。

躲过了法律,却逃不过人情,家乡是不能待了。她跟丈夫去儿子家住了几年,却难以适应南方的气候,后来去了在矿区的姐姐家,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她虽是我身边的长辈,我却从没有接近过她。也许正是由于这一点,她淡定疏离的气质,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也常想起她克制有度的轶事,曾经以此作为自己的榜样。

我很希望这些事情,不过是人们的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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