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要慢慢来

爱是难的。这是里尔克老师的一句箴言。多年前读到时，虽然未经太多世事，却已经被这个简短凝重如墓碑的句子震慑了。那时候我喜欢里尔克，这句话应该出自他的《给青年诗人的十封信》，想必当时还用铅笔在书上画了下划线。说起来好笑，那时研究生读的文艺学，很多书是很难读懂的，划线的地方并非什么重点，而是在一整本生涩的读物里忽然遇到一个还算亲切的句子，于是赶紧画下来。

里尔克的《给青年诗人的十封信》印象里并没有那么难，这么多年过去，我再也没有翻过那本小书。但是有两个句子却一直记得，第一句就是前头提到的：爱是难的。第二句是，到你的内心深处去，去发现你非写不可的缘由。后面大概是，如果没有的话，就不要勉强写啦！里尔克老师也还是很干脆的。

关于第二个句子，以后再说啦。就说第一个句子。

爱是难的。这是一个发现，一个对生活的鉴定，还是一种自我勉励？

也许最重要的是你什么时候想到了这个句子。打一个比喻吧。

你理智上知道石头是很沉重的一种东西。但是你从未也没有必要把它扛在肩上。有一天，你不得不这么做了，一定会很自然地冒出一句：石头真沉呀！但是这个句子里有额外的感叹。或者如果你说“真他妈沉”，其中又包含了抱怨和惊讶。要平静地说出“石头是沉的”这个句子，并没那么容易，要有一种非常宽阔的眼光，才不至于掉入自己的主观之中。但是很奇怪，它又是你亲身体味到的沉重。体味到一种客观属性，并且毫无怨艾地将它表述出来，比我们想的要难得多。甚至连想也没想过。多数时候人的表述方式是——石头你怎么能这么沉，你是专门冲我来的吧！

爱是难的。就是这样一种平静的语气。它只是告诉我们一个被里尔克体验过的事实。那意思跟“山是高的”差不多。你可以绕开它，选择暂时不去走崎岖的路。但是那座山永远都会在，只要你去爬，那些崎岖的山路就是为你而准备的。如果你没有体味到艰难，那只说明一件事，你还没有去爱。

爱是难的，是一个告诫吗？既然如此，何不反身而去，做一个不要去爱的人。既然——它像石头一样那么沉，为什么我一定要把它扛在肩上去走那些路？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已经有了很多经典的回答，许多都跟信仰有关，有一些我也并不理解。但是从我的直觉来说，比起爱之艰难，不去爱的生活可能会更难一点。这就像自私的人比无私的人生活得更难一点一样，虽然他们在想方设法对自己好。

爱是难的。我把它理解为一种勉励。就像在一条人烟稀少的路上，你遇到有人写在路边的一句话。你知道此处有人行过。至于他最终如何了，并不重要。

爱要从能爱自己开始。因为如果人不能爱自己的时候，他所谓爱别人，都是在别人身上寻找自己的影子。而那仅仅只是一种自我迷恋。自我迷恋是容易的，非常容易。在古希腊神话里，那个坐在水边欣赏自己水中倒影的少年，其实是受到了诅咒。他被囚禁在了自我之中。

爱自己当然不是一种自我迷恋。爱也不是给自己评分，觉得自己什么地方值得爱（这一点要摆脱真的很难啊，因为我们就是在评判的目光里长大的）。爱自己的意思是，我接纳我自己的一切。矮穷矬，自卑，暴躁，自私，丑，无能……并且我超越所有这一切，赋予我的存在一个绝对的肯定。这当然需要非常大的能量，以至我们要做到需要很深的觉察和很多的练习（那些生而宽厚的人，他们真是幸运！）

一个人如果不能爱别人，并不需要去额外地指责他，因为他连自己也不爱。他已经生活在比去爱更难的地方了。爱是难的。因为要找到那个起点，人们都要找很久。而后还需要加倍的勇气，去打破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