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逝的二姑
二姑是父亲兄妹五个人中,最早离开这个世界的。
20多年前深秋的一天,40岁出头的二姑,去十几里外的姑奶走亲戚,回家路上突发脑溢血,从表弟自行车后座上栽倒在地,像一片落叶飘坠在风里。
等我父亲接到姑父电话,从市里赶到镇医院时,二姑在抢救室躺着,已说不出话来,只是流着眼泪,抓着他的手。
二姑去世后留下四个孩子,大表弟刚结婚,小表弟读高中,两个小表妹,一个念小学,一个才三岁。
我在外地没参加二姑的葬礼,听姐姐说,父亲站在她的棺材前,神情悲戚,不住摇头叹息。
父亲是二姑的长兄。比她大十几岁。
1936年父亲一岁多时,我爷爷不幸被国军抓了壮丁,离家一去杳无音讯。十年后国军溃败,爷爷在河北逃离部队跑回老家。其后,我的叔叔姑姑们相随来到人世间。
长兄如父。父亲对待下面比他小十几、二十岁的五个弟妹,始终照顾的非常周到。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五十多岁的爷奶相继病逝后,父亲对弟妹们照顾的更多。
2002年父亲病重住院,临终前的那段日子里,他躺在病床上,流着眼泪伤感地对我讲述他小时候的记忆,说的最多的,就是他早逝的小妹,我的三姑。
父亲讲三姑出生后,身体虚弱的奶奶,没有奶水喂养她,十几岁的他,每天放学后第一件事,就是抱着嗷嗷待哺的三姑,到村里找那些刚生过孩子的母亲,给小猫咪般瘦弱的她讨几口奶吃。
吃百家奶长大的三姑,不知是先天发育不足还是后天营养不良,成人后不但矮小瘦弱,30多就患了高血压,手腕上总戴着个从城里买的手表大小的治疗仪,这让她看起来像个知识青年。
其貌不扬的三姑,却最多遗传了爷爷唱戏表演的文艺范儿。
她热情活泼,爱说爱笑,爱美爱打扮,我的老家是河南曲剧的发源地,戏词唱段三姑一听就会。那时候流行京剧样板戏,大队组织演戏,三姑扮过《红灯记》里的李奶奶、《沙家浜》里的阿庆嫂。
因为是戏班里的演员,三姑有别的农村姑娘们没有的新奇玩意儿,比如胭脂盒、粉饼盒、蛋圆形的小镜子,比如叠得四四方方的方格布手绢儿,这些东西,对当时只有三四岁的我,很有吸引力。
三姑天真善良,脾气温柔,喜欢小孩。记忆里她很疼爱我,不像喜欢清净、手不释卷爱看书的大姑那样,对吵吵闹闹的小孩们很厌烦,阴沉着脸冷潮热讽,也不像好跑好动、总是下地干活的二姑那样对我爱答不理。
有时候我在院子里玩,三姑会丢下手里的针线活,神神秘秘地对我招招手,拉着我到上屋里最西边套间她的闺房里,搬个小木凳,让我坐在缝纫机前,缝纫机机头反扣进机箱里后就是一个桌台,上面蒙着一层红平绒桌布,就像现在女孩子们的梳妆台。
三姑喜气盈盈地把反扣在桌台上的照脸镜立起来,拿出木梳,先给我梳头发编小辫,然后再取出她床头木匣子里珍藏的胭脂粉盒,对着镜子认真细致地往我脸上涂脂抹粉,再用胭脂把我的嘴唇涂红、脸蛋抹上腮红,末了用一个细细的短竹管或小木棒,蘸上胭脂,在我脑门正中点一个红红的圆圈或红点。
打扮停当后,三姑就用她圆圆的脸,贴着我的小脸,和我一起照着镜子,夸我小眼小鼻子小嘴长得秀气伶俐。
等我美滋滋地顶着一脸胭脂白粉,走出屋门时,大娘总嗔笑说:“侄女似家姑,又是个鬼扎妮子。”
鬼扎妮子,是汝州土话,大约是说一个女孩子太过张扬、炫耀、爱美。
三姑最值得炫耀的是她那幸福的婚姻。
她的婆家在我们村东过去河不远的山坡下,三姑父长得文雅白皙,瘦削高挑,见人总是笑咪咪的,说话轻缓和气,会汽车修理技术。
三姑的姻缘可谓心想事成。据说当年她还待字闺中时,有一次参加大队的“铁姑娘”连,到南坡杀圪针回来做篱笆,经过三姑父家门口时,三姑父母亲正在门口树荫下坐着纳鞋底子,姑娘们走得口感舌燥,要寻水喝,三姑父母亲从灶间拿碗舀来甜丝丝的井水,和气地递给姑娘们。三姑当时心想,这家院子里真干净、人真好,要是能嫁到这样的人家里来,该多好。谁知不久媒人上门提亲,提的正是这家。
春节前三姑快要出嫁时,我爷爷因病去世了,婚期推迟到第二年春天。
花红树绿的季节,三姑穿着一身红灯草绒上衣、绿灯草绒裤子、圆口布鞋,欢欢喜喜出嫁了。岂料三天后三姑和姑父回门,待客的宴席正在准备时,我的奶奶突发脑溢血去世。
记得小时候,每年春节三姑抱着胖乎乎的表弟回娘家,那种幸福和美的场景,就像当时一副很喜庆的年画。
三姑父把手里提着的那块绑扎着一把粉条的猪腿肉,递给我父亲,妈妈接过三姑抱着的娃娃,把红包塞到他的棉袄兜里,说着又长大了一岁,给孩子压压腰的吉利话,三姑也掏出红包给我,圆胖的脸笑开了花。
大表弟、二表弟出生后,当时农村的计划生育政策也很严格,因为三姑的身体原因,父亲让母亲劝她绝育。但心劲很强的三姑,还想要个女孩,就偷偷超生了第三胎,然后很高调地给大表妹取名百娇,过了两年三姑又怀孕了,生了二表妹千美,就是虽然交了几千元超生罚款,但心里很美气的意思。
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小千美刚会走路,三姑又超生了第五胎。这一次交的罚款更多,所以三姑给小表妹取名叫万宝。
三姑的爱和创造力,似乎全体现在了生儿育女这件事情上。
看重亲情的三姑最爱走亲戚。她总是牵挂她那自幼失去父母关爱的两个弟弟,经常回到娘家,看望我的两个叔婶,她总是牵挂唯一的老姑,定期到离家十几里远的我姑奶家,帮老人缝缝洗洗,夜里住在她家,陪她聊天叙旧。
她死的前一天,是阴历十月初一,豫西风俗要炸油馍、炸菜角,然后去上坟送寒衣、走亲戚。
那天上午三姑炸了很多油馍、菜角后,给附近村子里的干女儿、干儿子家送过以后,下午又到十几里地外看望我八十多岁的姑奶,晚上住在邻村我的二姑家里,姐妹相见聊了一夜的家常话,第二天上午表弟送她回家的路上去,三姑突发脑溢血。
我常困惑,或许一个人的创造力、表现欲和自毁牺牲,是纠结不清的,如同飞蛾扑火,舍身忘我执着于自己的梦想。
三姑就是这样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爱,付出给予家人亲戚,唯独忘记了自己才是最先要爱惜的那一个。
三姑父曾对我母亲讲过,说三姑每天忙活欠瞌睡,冬夜在家剥玉米时,困得手里的玉米穗掉到地上都不知道。三姑去世那天,院子里还支着那口她炸油馍用的大锅,旁边的盆子里,还剩半盆她未用完的鸡蛋韭菜馅,那些活,她再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做了。
三姑入殓时,当时才十来岁的百娇表妹,哭着从屋里抱出来一堆戏曲磁带,还有三姑平日里常用来听戏的录音机,放在躺在棺材里的三姑枕边。一群孩子身披重孝哀哀唤母哭啼声,闻者无不心碎悲戚。
树叶又飘落于地的季节里,想起三姑去世已二十多年。
大表弟高中毕业后,就跟着姑夫跑运输,帮着父亲承担起家庭重担,二表弟高中毕业后参军,小表妹们依靠她们的奶奶辛苦抚养,读书学习则赖于我父亲悉心关照。
农忙时务农、农闲时开货车跑运输的三姑父,至今再未续弦。既当爹又当娘的他,如今六十多岁了,看起来依然不显老。
可惜三姑,早已无福享受迟来的富足生活和子女的孝心回报。
早晨醒来,我又一次想起曾多次入梦的三姑。她依然是记忆中正当盛年、欢喜勤恳的模样。
我一直想写些怀念她的文字,却总是无从下笔。
直到此刻,我看见阳台上那只脖子上有一圈芦花的灰鸽子,她又从对面楼顶飞到我家阳台上来,不停转动着优雅机灵的圆脑袋,打量着我和这晚秋的天空。
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这只鸽子,就是我的三姑,或许她那温柔的灵魂,早已化成飞翔的鸽子,盘旋在舍不得离去的美好天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