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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爬的穷尽

2017-08-15  本文已影响93人  丁恩翼

八岁,我写了一则童话——《大龙虾》,在全市小学生作文竞赛中得了二等奖。

十二岁,我读简•奥斯汀,她笔下的男欢女爱让我暗自惊奇,我读杰克•伦敦,他书中的绝处逢生让我心生向往。那年我还是个孩子,衬衣内空空如也,也不知道女性剃毛机是干嘛用的,我又没有胡子。在学校上课的时候,老师问大家,同学们,你们长大后的理想是什么?

——当个科学家。

——造导弹和航空母舰。

——成为一个对祖国建设有用的人。

同学们争相回答。

——我想成为一名作家,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作家。

我想起了那篇《大龙虾》,心里掠过一丝骄傲。老师用惊异的眼神看着我,在我们那个年代,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想成为作家,是一件有点奇怪的事。

十六岁,路边的小商店改建成了小超市,我时常一个人去买铅笔橡皮和笔记本,也买零食内裤和卫生巾。我在学校里是一个差生,数学不及格,物理不及格,化学不及格。在我爸爸妈妈心里,我是一种羞耻。每当看到邻居家的孩子考了满分或是参加比赛得了奖,他们就用那句在我们这一代人心里深深印刻的名言来开启每一天的生活——你看看XXX家的XXX多么有出息,你看看你,多么差。对此,我并不总是报之以眼泪,我只是依稀觉得有些孤独,也许别人的一生有很多理想和愿望,比如成为科学家,比如深爱自己的家人也被他们所深爱,比如走在一条虽然荆棘坎坷但是一路都有人陪伴、信任和鼓励的人生道路上。相比之下,我的一生可能就比较简单,因为我只有一个愿望——成为一名作家,世界上最好的作家。我只剩下这个了。

十八岁,我决心开启追逐人生理想的计划。一个计划,必须要有战略与战术。于是我开始静下心来细细思量。首先,我把我这一生所要获得的文学奖项逐一罗列出来——毛姆奖,布克奖,卡特奖,保罗奖,艾格奖,约瑟奖。看着这一连串的奖项名称,我第一次感受到那种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归属感。然后我又想到了简•奥斯汀,哦,那是爱情,我没有经历过爱情,怎么能写出好的作品来呢?所以我必须得到爱情,那如何才能得到爱情呢?我必须让一个男人爱上我。于是我学会了弯腰捡东西时故意不护住胸口的领子,站在一个风口让裙子飘飞起来的把戏,我得到了爱情。

然后我又心想,简•奥斯汀一生写了那么多著作,如果我只有一段爱情,怎么能体会不同的男人带给我的,各不相同的感受呢。于是我留起了长发,学会了用粉底睫毛膏和腮红,我开始读诗集,我不再只穿运动鞋和凉鞋。我得到了很多爱情吗?不,我得到了很多男人。

我也曾经向往过险象环生的生活,像杰克•伦敦一样,在海盗船上搏杀,用小刀抠挖出恶人的眼珠,在狂风暴雨的肆虐中扬帆驶向大海的彼端。然而那只是想象,在平淡无奇的校园和家庭生活中,我顶多只是故意不参加期末考试,躺在小床上,听着班主任在宿舍外急促地敲门而置之不理,偷了我妈的信用卡去商场买高档的裙子和鞋子,出二十块钱找一个中年江湖男人冒充我爸给学校打电话说我摔断了腿必须病假一个月,或者在英语考试中写满整张试卷的“Thank you so much for everything, my dearest teacher.”在没有办法找到海盗船的情况下,我尝试着经历一次次低风险版的“绝处逢生”,我反复告诉自己,那些别人以为不可以做的,其实没什么不可以,那些人类所制定与建立的理论和规则,我同样可以推倒重建。

凭着我对男人的了解,凭着我对世间理论推倒重建的自信,在大学还没毕业的时候,我的长篇小说拿到了第一个奖项——毛姆文学奖。假如我把我的人生分为六个小段,以此来完成六个奖项的获得,那么人生的六分之一,已经过去了。

在毕业前夕的那段时光里,除了应付那些男人,我开始创作我的第二部长篇小说。有一天我病了,高烧一直不退,寝室里的室友扶着我去医院检查,我躺在铺着白色床单和透明塑料纸的检查台上分开两腿,“阴道怎么肿成这样……”医生叹了口气,问我几岁了,我迟迟没有作答。“二十八”,身边的室友淡淡地说。医生开给我消炎针,她说炎症已经拖得太久,一般的口服消炎药起不了什么作用。我虚弱的身体从检查台上滑下来,像一枚轻飘的落叶,室友用身体支撑着我的重量,双臂紧紧夹住我的肩膀,她让我躺在她靠窗的下铺小床上,她一点也没有嫌弃我脏——在男人们看着我红肿的下体,开始对我躲躲闪闪的时候。

从此我的作品里除了爱情与冒险,又多了一种质地——友谊。我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只为她而写,那个在天寒地冻的夜晚,搀扶着我趟过医生冰一样目光的她,那个有着兰花般幽静、春天般热情、大地般质朴的金子一样洁净明亮的她。我瞒着她,几易其稿,二十八岁那年,袒露着雪一样赤诚的文字为我带来了第二个奖杯——布克文学奖。

我感到我的人生像一座屹立在荒漠中的金字塔,我不断地向上攀爬,试图找寻着什么,在每一格用来休息的台阶上,能望见文字诞生初始的挣扎与厮杀扬起的硝烟,在夜色里,我仿佛又回到十八岁那年制定的计划中,拷问自己,还缺什么,还缺什么。隔壁新搬来一对小夫妻,黄昏的时候,他们带着自己三岁的女儿在花园里荡秋千,太阳西下,孩子欢笑的声音就从我封闭的窗户传进来,以至于后来每每此时,我都早早打开窗户,等待着,只为了聆听那天籁般的笑语。

当我再度问自己,如果我要继续在生活中汲取创作的灵感,我该怎么做?这时候我已经有了答案——我该生一个女儿。如果我要生一个女儿,我该怎么做?那就要找一个男人结婚。我报名参加了网络上的征婚,他是一个为电脑软件写代码的工程师,一个处男,A片中的女主角们和他的右手全是他的情人。他善良宽厚,有一点自以为是,有一天,我向他坦白,我说全上海大部分的宾馆我都住过,不过每一次,都是不同的男人带我去的。他笑了起来,可能觉得我有点小萝莉总想要模仿御姐的癖好,——“就凭你…?哈哈……”他从来都不相信,眼前这个一袭白裙白球鞋的大眼睛长发姑娘,曾经被妇科医生用怎样的目光扫视过。

我始终不相信这世间有爱情这回事,但我相信情谊。从我获得布克奖以后,或者说,从我那天走出医院大门以后,我开始相信人与人之间相互需要,相互信任,相互依赖的情谊。和大多数情侣一样,我们走过了漫长的磨合之路,每一个春去秋来,夹杂着纷争、绝望,也充斥着温暖,和期待。三十五岁那年,我们拥有了自己的家,我为他谱写了二十万字的赞歌,那纷繁而甘甜的字句,对我而言,就好像第一次吮吸母亲的乳汁,好像第一次望见太阳的光芒,好像第一次,春风拂过我年少时泪流满面的脸颊,好像第一次,上帝为我在人间的陆地上建起一个扎实的庇护所,那一年夏天,我把卡特奖和保罗奖同时收入囊中,我觉得儿时那种孤独,在渐行渐远——我如今有了一个伴儿了。

秋天的凉意,丝丝入扣,女儿娇小的手掌如同初生的花蕾,伴着撕心裂肺的痛,我在虚脱的边际强留住一丝清醒,慢慢地睁开眼睛。我该怎样来爱你,我该怎样,来捍卫你,她曾是我腹宫中柔软的蠕动,握住她轻轻挥舞的小手,我留下了结婚以来第一滴眼泪。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我的父亲与母亲,他们粗粝的面容,夹裹着岁月无法挽回的衰退,我尝试着努力去原谅,回忆里童年的羞耻仍一波一波袭来,我踌躇着,闭上眼睛,疼痛地背过身去。

艾格奖真是不容易得手,它耗去了我十六年的光阴。前些日子我和女儿一起去超市,我跟她说——这个牌子的卫生巾好,她偏不信,我跟她说——这个颜色的内裤好看,她充耳不闻。过了一会儿,又回过头来,朝我做了个鬼脸。

“妈妈,你拿了那么多文学奖,为什么走在大街上,没人找你签名?”

“妈妈,我觉得你是个名人,名人还是应该喝进口的矿泉水,买订制的裙子和鞋子,你不应该在超市里买内裤…”

“妈妈,我们老师说,很希望你能来学校作一次写作讲座,你来吧,虽然是免费的,学校也出不起什么钱,但是我会很有面子啊,哈哈……”她笑了起来,轻轻扬起头,修长的脖颈,脸颊上白皙的肌肤,像一株百合的花萼。她继承了他父亲饱满的额头和高挺的鼻梁,也继承了我乌黑明亮的双眼与深褐色的柔软秀发。她身姿颀长,比起我十八岁那年款摆裙裾伫立在风口时样子更加楚楚动人。她已经安安静静地长大了。

在属于我的艾格奖里,凝结了女儿的童年与她的青春。那是全然不一样的青春,更明丽锦绣的青春,嘹亮的,纯粹的,欢闹的,无暇的。因为她的父亲爱她,因为我爱她,这是在这个世界上,她唯一可以确信无疑的事。她小时候经常喜欢跟我玩一个填字游戏,游戏的名字叫做:“如果_______,你还会依然爱我吗?”她每天都会在空白处填上不同的字句,比如——“如果我水彩画画得不好”、“如果我考试倒数第一名”、“如果我没把零食分给客人吃”、“如果我不做作业就睡觉”、“如果我跑步永远拿不到金牌”、“如果我不想学钢琴”、“如果我把同桌打了一顿”、“如果我把隔壁邻居家那只很凶的大狗杀了吃掉了”以及“如果我水彩画画得不好,考试又考了倒数第一名,还没把零食分给客人吃,而且不做作业就睡觉,而且跑步永远拿不到金牌,又不想学钢琴,还把同桌打了一顿,还把隔壁邻居家那只很凶的大狗杀了吃掉了”……我告诉她,即便你填“如果我把隔壁邻居杀了吃掉了”,妈妈也会依然爱你。

室友打电话来问我,为什么放弃角逐“约瑟奖”的参选,我告诉她,我在十八岁的时候,决定把人生分成六段的计划,如果拿到了约瑟奖,那就意味着,我的生命,该终结了。她诧异地大声惊叫起来——你今年已经五十一岁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在想十八岁时候的计划?!我沉默了,不知道该怎样对她解释,在她的人生当中,可能有很多理想和愿望,而我的人生一直就比较简单,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成为一名作家,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作家。约瑟奖是文学金字塔的顶尖,抵达后我便无更高处可攀,我曾经以为等到那一刻,我早已做好了纵身一跃的准备,而如今,窗外的凤仙花开得那样艳,天空那样蓝,女儿还等着我答应她去学校作讲座……

“也许下一轮吧……四年以后的下一轮,我会带着我的新作去参选的。”我对室友说。

但愿我不会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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