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意
1
才三月份,这雨居然说下就下。
吴昊停好车,一手遮着雨快步往楼道跑去。迎头碰到邻居带着孩子正准备出门,看见吴昊一头闯进来,把雨伞一歪,给他让路。
“出去了?”老太太主动问了一句,迎头撞见,似乎有必要客气一下。
“嗯,是呀,雨真大。”仓促之间,吴昊不得不敷衍一句,语气生硬冰冷。
其实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而且快停了。
“真是句废话。”吴昊一边从口袋掏出钥匙来开门,一边想,他不善于跟人交际。
吴昊是一个单身汉,去年秋天失业后,已经蛰居了半年多。
刚刚失业那段时间,吴昊四处奔走,尝试着找份新的工作。可是社会竞争压力之巨大,远远超出他的想象。面对着日新月异的新科技,吴昊常常感到自己大脑里空空如也,自己在大学学的那些东西居然全都没有了用武之地。
某次面试的时候考官问了他一个高科技的新名词,吴昊当场就蒙了,他根本不知道人家在说什么。而那个看起来比他还年轻的考官马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情,皱着眉头喊:“下一个……”
自始至终人家都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这件事情让吴昊意识到自己已经被社会远远的抛在了脑后。起初那种沾沾自喜的优越感消磨殆尽,年近三十,身体和精神都渐渐的显出疲沓之态。
经历过几次碰壁,吴昊心灰意冷,时间久了,宁愿窝在家里追无聊的电视剧,也懒的出门跟人打交道。三十岁的人了,心里居然产生了迷茫困惑的感觉。
吴昊把购物袋放在餐桌上,把里面的东西分门别类的放进冰箱里。每周去超市采购回一周所需的食物和日用品已经成了他雷打不动的习惯,基本生活得到保障,他就可以踏实的躲在自己的安乐窝里足不出户。
他还有一个绝大多数单身汉都没有的好习惯——爱干净,家里永远打扫的整洁温馨。
恶意当初买这房子的时候,他还有些庆幸。地段虽然有点偏,好在他自己有车,上下班很方便。况且不但价格便宜,还送十几平的露天阳台。对于一个刚上班不久的人来讲,买了车买了房,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有一隅之地可以容身,心理上的安全感和虚荣心都得到了绝对的满足。。
谁知道好景不长,吴昊搬进来后才发现,这个小区是个烂尾工程,连物业都没有。路面坑洼不平,垃圾遍地,用电也是在其他社区临时接过来的。果然便宜没好货,吴昊暗暗下定决心,努力奋斗几年换一个环境好点的房子。
但是天不遂人愿,第二年,吴昊就失业了。
蛰居在家的这段时间,吴昊养了许多花草,买了很多书。他看书没有目的,就像他现在所做的每件事情,都只是为了消磨时间。
吴昊最喜欢夜晚,漆黑的夜色像一条巨大的毛毯,掩盖住灰扑扑脏兮兮的建筑和街道,只留下华美绚丽的霓虹灯和璀璨的星空交相辉映。在夜色里,所有的事物都因为朦胧而显出可爱的一面。
可是现在吴昊却恐惧天黑,天一黑,那些隐藏的孤独和忧伤就像洪水一样将他淹没,而楼上嘈杂的噪音,更加剧了他内心这种痛苦的感受。
以前上班的时候天天早出晚归,偶尔休息,就背上行囊来次远足,让忙碌紧张的情绪得到舒缓。
现在每天都待在家里无所事事,才发现家里环境居然这么嘈杂。房子墙壁单薄,坐在客厅里,能清楚的听到来自左邻右舍的声音,其中最让他头疼的是楼上持续不断的噪音。
吴昊推断楼上的孩子应该是多动症,只要他在家,各种声音就不会间断。奔跑声,跳跃声,敲击声,尖叫声,此起彼伏,吵的人头晕脑胀。吴昊经常听到一个老太太扯着粗嗄的嗓音吼的声嘶力竭,但似乎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这些噪音像过山车一样在他头顶盘旋环绕,刺激着他敏感脆弱的神经。
他曾经多次上楼去跟邻居交涉这件事情。开门的是一个身材瘦削的老太太,脸上皮肤松弛的垂下来,眼睛凹陷在高耸的颧骨里,神情严厉,让人望而生畏。
她谨慎的把门打开一条缝,陪着笑脸说:“孩子小,我们说了也不听,你就忍一忍吧。”然后转过头指着吴昊恐吓孩子:“看见没?楼下的叔叔都生气了,你要再不听话,就把你带走。”
吴昊对这样简单粗暴的教育不以为然,对老太太的说辞更是气愤。孩子对这样的恐吓早就司空见惯,满不在乎的冲吴昊做了个鬼脸。
家里孩子淘气可以理解,总要顾及一下别人的感受吧?如果无法约束孩子,至少应该采取点措施,比如在地板上铺一层地垫来降低噪音。可是据他长期观察发现,楼上的邻居似乎并没有采取任何措施的想法。
总不能天天上去敲门,吴昊想出一个自己都觉得蠢笨的办法,只要楼上闹的让人受不了了,他就用拖把使劲捅天花板。
到头来噪音没有减轻,天花板上的墙皮反被戳坏了不少。
无可奈何的吴昊开始酗酒,感受着酒精像一条火舌一样穿喉而过,大脑细胞开始活跃起来,这种刺激让他精神亢奋。
喝到酩酊,身体机能变得麻木迟钝,平时不堪忍受的嘈杂声,以及对前途渺茫的无助与绝望的感觉,全都退避三舍。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他醉眼朦胧的对着自己的影子苦笑着示意,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满地狼藉,酒瓶散落在餐厅各个角落,他躺在沙发上昏睡过去。但怎么也睡不踏实,醒来后是加倍的空虚无聊。
长期的酗酒使他的精神和肉体都遭受到严重的折磨,吴昊瘦的脱了像,本来就大的眼睛木然的瞪着,鼻梁只剩窄窄的一条,双颊凹陷。
吴昊现在更不愿意出门了,大部分时间就躺在沙发上,麻木的双眼紧紧的盯着天花板,心里有种既渴望又恐惧的复杂微妙的感觉。
周围的一切,都在压迫他,排挤他。他无心再收拾房间,衣服不换,胡子不刮,活脱脱的变成了流浪汉的形象,放任自己沉沦在这种颓丧的状态中。
2
“我感觉自己现在就像个行尸走肉一样麻木。”
吴昊跟徐伟喝酒的时候,忍不住吐槽。
徐伟是他的这么多年硕果仅存的一个可以倾心交谈的朋友,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后来又在同一个城市打拼,感情自然非常深厚。
听完他的倾诉,徐伟同情的劝慰他:“大概是因为你平时太静了,所以听的这么清楚。别总一个人闷着,没事的时候出来找朋友们聚聚。”
这些话对吴昊一点也起不到安慰作用,他知道目前这种状况其实大半是因为自己对未来的恐惧心理在作怪,但是根本没有能力摆脱现在的困境。
吴昊收拾完东西,随手拿起一本书来看。这是上次喝酒时徐伟送他的,关于电脑方面专业性很强的书。徐伟建议吴昊先别急着找工作,而是加强自身的能力,这样选择面要广一些。
对徐伟的话吴昊深感赞同,自己也觉得不能一味逃避,应该积极面对目前的处境。这半年来坐吃山空,手里的积蓄渐渐花光,不免露出捉襟见肘的窘迫。
手里拿着书,吴昊的注意力却没有办法集中,不时的抬起右腕看看手表。
大概是对他捅天花板的举动有所不满,以前只是晚上孩子闹半宿,现在每天中午楼上会准时播放震耳欲聋的音乐,仿佛故意挑衅一样。只要音乐声一响起,吴昊就像置身喧嚣的酒吧一样,每个房间都充斥着节奏强烈的声音,逃无可逃。
吴昊觉得应该跟楼上的邻居好好谈谈。
敲门声刚响起,一个同样身材干瘦,短头发的年轻女人来开门。
她有着跟那位老太太酷肖的五官,吴昊猜她应该是老太太的女儿。手里托着一摞刚叠好的衣服,看来是在一边听音乐一边做家务。女人干瘪的脸上架着一副眼镜,隔着门缝一脸戒备的问他:“有什么事儿?”
吴昊调整一下情绪,尽量显得平和一点:“请问是你家的音乐声吧,麻烦能不能把声音关小点?你也知道,房子隔音差,这么吵我没法好好看书……”
还没等他话音落地,女人已经暴跳如雷,扯着尖锐的嗓子大骂:“你他妈有病吧,白天晚上上来找?我在自己家里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再上来信不信我整死你?”各种污言秽语夹杂着生殖器满天飞,劈头盖脸的向吴昊投掷过来。
吴昊瞬间怔住了,他感到血往上冲,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女人能说出这么肮脏恶毒的话来。
后来他干脆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漆黑。女人那副尖酸刻薄的嘴脸却犹如夜空中惨白的月亮,明晃晃的停留在他空荡荡的大脑里。
面对这样泼辣惫懒的女人,吴昊竟然失去了战斗力。他狼狈的回到家,交涉无果,坐在沙发上生闷气,痛恨自己太懦弱,刚才应该甩手给她一下子。
可是……可是什么?人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莫须有的顾虑才处处被人欺负。
从楼上传来凯旋的音乐声得意的叫嚣着自己的胜利,强烈的节奏感猛烈的撞击着他的心脏,使他血压瞬间飙高。
女人那副凶狠刻薄的脸又浮现在眼前,恶毒阴狠的谩骂和诅咒瞬间将吴昊淹没。
问题非但没有解决,反而变本加厉。
吴昊失眠了,生活的压力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一样压在他的胸口。而持续不断的噪音,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悲观绝望的情绪如火山喷发一样倾泻而出。
一个大男人,让一个瘦小的女人指着鼻子谩骂竟然没有还嘴,这种羞辱感无论如何也不能从他心头抹去。
他四肢无力的躺在黑暗里,眼睛盯着走廊的墙壁,那是去年楼上卫生间漏水泡坏的,墙皮已经脱落,长了一层黑乎乎的霉菌。
家已经不是吴昊的安乐窝了,这个唯一一个向他提供安全,温暖的庇护所现在被这种定时定点的骚扰破坏的支离破碎。
楼上的声音像一条阴险的毒蛇,肆无忌惮的噬咬着他的神经。他又想起了那个老太太对孩子说的那句话:“再不听话叔叔就把你带走。”
吴昊心里一颤,那个潜伏了很久的可怕的念头猛兽一样撅住了他的心,不断的怂恿他,折磨他。吴昊再一次感到全身充血的紧张感,腋下都渗出了黏糊糊的汗液。
“对,既然你不让我好过,那你们也别想痛快,这一切都是你们咎由自取。”吴昊咬着牙,恨恨的喊出了声。
3
再次见到吴昊的时候,徐伟惊讶的发现他的变化太大了。他仿佛已经完全走出沮丧的阴霾,变得比以前还要开朗乐观。
想起前段时间吴昊总是向他抱怨楼上的邻居太吵,让他片刻不得安生,甚至为此感到抑郁。
“你不知道,现在的我每天都过得战战兢兢,草木皆兵。哪怕有一点细微的响动,都能让我感觉四肢无力,头晕,想吐。”吴昊说。
他表情凝重,看得出来非常苦恼。
徐伟认为这是吴昊自己在家待的久了,太寂寞的缘故。再加上生活无着,前途未卜,心理再强大的人都会悲观绝望。他鼓励吴昊多出来走走散散心,可吴昊偏是那种遇事爱钻牛角尖的人,越是讨厌的事儿,就越要跟它僵持对抗。
“这是我自己的家,凭什么我在自己家里却没有享受自由宁静的权利?”他固执的质问,仿佛徐伟是那个让他讨厌的邻居一样。
怎么突然发生了这么大的转变呀?徐伟有些不解,试探着问:“楼上的孩子最近闹的还厉害吗?”
“啊,很快就不会闹了。”吴昊没头没脑的这么回答了一句。
徐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是也没继续追问。看他现在精神充沛,应该是没再受到干扰了。
“我最近在看书,忙的很,所以并没有注意。”吴昊笑声爽朗的解释。
“嗯,你好好努力。我们公司下个月会有一场公开招聘,我会尽力帮你的。”徐伟承诺道。
吴昊是在看书,但并不是徐伟送他的专业书籍,而是他自己在网上买的一本《完美谋杀》。起初他只是心血来潮,慢慢的却发现里面错综复杂的情节很吸引人。书里面的那些高智商犯罪手法,简直堪称完美,吴昊常常忍不住拍案叫绝。
“得想一个万无一失的计划。”
他整夜不睡,一边在心里揣摩着书里面的犯罪手法,一边暗中筹划自己的事情。
吴昊仔细观察邻居的生活规律,这应该是一个单亲家庭,平时门户紧闭,没见有外人来往。他始终不知道女主人是做什么工作的,每天中午时分出门,一直到凌晨才回家。平时则由她母亲负责接送孩子上学。
最让人奇怪的是,她们家的窗帘一年四季都不打开,透着一股神秘感。
那天吴昊刚停好车,看见那个小男孩自己在楼道口站着。看见他下车,粲然一笑。这并没有激起吴昊的怜惜之心,因为他的脑子里无时无刻不充斥着那个女人尖酸刻薄的辱骂和扭曲变形的可憎的面孔。
孩子蠢笨木讷的表情让吴昊断定他确实有某些精神方面的隐疾,这样的孩子应该比较容易哄骗。
吴昊做了周祥的计划。这个计划看似简单,却非常实用。对吴昊来讲,安全系数也比较高。
这个小区的住户大部分来自天南海北的务工人员,流动性大。偌大的小区没有一点安保措施,邻居们平时都是深居简出,对外面的状况漠不关心。就算听到什么异常,也不会出来查看。毫无疑问,这是实施犯罪的最佳场所。
他只需要等待一个适当的时机,把孩子骗到僻静的地方——这不难办到,孩子精力旺盛,时常趁外婆不注意的时候跑出来。
之后,用事先准备好的绳索勒死他,装进麻袋里。距离小区大概五六千米的地方,有个垃圾掩埋场。吴昊也在周围勘查过几次,确定除了垃圾车每天固定的时间来倾倒垃圾,几乎没有人踏足这个地方。
到时候只需要把伪装成垃圾的麻袋抛到那个大坑里,就神不知鬼不觉的一了百了了。
吴昊去早市买了尼龙绳,麻袋,粗线手套和一套农民工经常穿的迷彩服。为了以防万一,他还买了一把很锋利的剔骨尖刀。之所以选择早市,是因为那里的摊位都是流动的,就算将来东窗事发,警察查证起来也有一定的困难。
吴昊要求卖刀具的小商贩帮他重新打磨一下刀刃。
“要那么锋利干什么?”小贩一边磨刀,一边好奇的问。
“杀人。”吴昊说。
“杀人?”卖刀的小贩斜睨了一眼吴昊弱不禁风的身体,哈哈大笑起来:“我看你杀鸡都困难吧?”
这倒是实话,吴昊晕血,更不敢杀生。
可是现在,仇恨愤怒的心情刺激着他,像一团烈火一样把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一想到如果用这把刀割断某个人的喉管,看着刺眼的鲜血汩汩流出,而对方却只能挣扎着,眼睁睁的看着自己鲜血流尽而死。吴昊光想象着这个画面,就觉得酣畅淋漓。
他无数次的在心里重复演示着每一个微小的细节,确保计划能够万无一失的实施。时间,路线,甚至是每一个动作都熟捻于心。
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只差一个完美的机会。
现在吴昊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内心阴暗恶毒的情绪完全被激发出来。他像个野兽一样,阴险的窥探着,蠢蠢的伺机而动。
不管结果如何,以后的生活注定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吴昊心情复杂,他找了个理由,约徐伟出来喝酒,想跟过去做个告别。
“哥们,当初我们一起意气风发的出来打拼,没想到我现在沦落到这个地步。这些年多承你的照顾,将来有机会,兄弟一定好好报答你。”吴昊发自肺腑的说。
“哈哈,兄弟,凭你的能力,想东山再起还是什么难事吗?乐观点,兄弟永远都陪着你。”徐伟不胜酒力,已经微醺。
“好兄弟,来,喝酒。”
吴昊有些悲壮的举起酒杯,一杯接一杯的灌进肚子里,直到酩酊大醉。
等了很久,吴昊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楼上的邻居好像窥探到了他的心思一样躲避着他,仔细想想,似乎这几天也没听见楼上有什么动静。
某天中午,吴昊午睡的时候被楼道里嘈杂的声音吵醒。他打开门,看见几个农民工抬着一个很大的衣柜上来了。衣柜的体积过于庞大,不是磕碰到楼梯扶手,就是撞到墙。几个人奋力托举着它上楼,脸憋的铁青。
“几楼搬家?”吴昊纳罕的问。
“三楼。”
一个主人模样的人回答他。
“三楼不是有人住吗?”吴昊愕然。
“几天前就搬走了,听房东说是因为从住进来就没交过电费,现在电业局追究起来,那家人连夜就搬走了。”那个人热情的跟他握手,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姓赵。以后就是邻居了,还请多多关照。”
吴昊瞠目结舌,慌忙伸出右手跟他握一下,寒暄了几句。关上门,吴昊怅然若失的坐餐厅里发呆。
处心积虑的计划了这么长时间,没想到却是一个如此草率的戏剧性的结果。吴昊心里五味杂陈,仿佛毫无准备的人,突然跌进虚空里。心里茫茫无着,又有些侥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