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城当妇科圣手的那一夜
01
赵启石后来发觉,坐在眼前的这个自称“京城妇科圣手”的家伙,很可能是个傻子。
这是位于帽儿胡同深处的一间小医馆,两进一出,柜台与内堂以白纱相隔,一眼可窥全貌。赵启石等人追了“那人”一路,最终丢在了这儿,看地上的血迹,“那人”此刻应该是藏在了内堂里。
“朋友,我们说的话你是真听不懂,还是在装傻?”赵启石仍旧保持着巨大的耐心,他将几位蠢蠢欲动的手下压在身后,沉声道,“刚刚逃进来的那人,你保不起,更加保不住,我劝你……”
“哎,你这人怎么瞧不起人呢?我堂堂‘京城妇科圣手’,虽然平日里专攻内科,但这点皮外伤,用点金疮药就好了,怎么就保不住了?”坐在柜台里的年轻人无情的打断了赵启石,看他的样子最多不过二十岁,生的眉清目秀,说起话来却一副摇头晃脑的老成模样,显得十分滑稽。
“你……”赵启石被呛的一口气没抬起来,他身后那名升高九尺的魁梧巨汉早已耐不住性子,手中的鬼头大刀狠狠一顿,雷吼到。
“大哥!你跟这傻子废话啥!俺这就零碎了他喂狗!!”
“噤声!”赵启石扬起手,狠狠地瞪了巨汉一眼,“现已夜深,这胡同里住的又都是些达官显贵,你是想把这事闹到满城皆知么?”
魁梧汉子显然十分畏惧赵启石,他耷拉着脑袋退了回去,而后者重整了一下表情,继续冲着柜台里的年轻人耐心道。
“小哥,你既能在这帽儿胡同里开馆坐堂,定是个通晓事理之人。刚刚逃进你堂内的那名女子身份干系重大,寻常人沾到都是掉脑袋的事情,你运气委实不错,我刚才说过了,现在夜深,而我们师兄弟不愿惊扰四邻,你只需乖乖的交出那人,我保证……”
“来来来,你抬起头看看,”坐堂的年轻人根本软硬不吃,他一振袖,指着头顶正中那块金字牌匾,“大声告诉我,这四个字念什么?”
赵启石抬头看看牌匾,又低头看看满脸不耐烦的年轻人,一时竟楞在了那里,根本搞不懂他这葫芦里究竟买的是什么药。
“目不识丁的文盲,还好意思大半夜的跑出来装大侠。”年轻人翻了翻白眼,嗤笑道,“我来教教你吧。牌匾上书,‘妇女之宝’,乃是我杏林堂百年奉行的最高宗旨,入馆的客人只要是女子,那我便有病治病,没病救人。莫说是你们这几个虾兵蟹将,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带不走在下的病人!”
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正气凛然的年轻人,赵启石竟被气笑了,“没想到在下好言相劝,阁下却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消遣我们……老三,你来吧,手脚轻一些。”
同赵启石一同进入医馆的共有四人,他口中的“老三”瘦小的如猴精一般,拿着一根冒头的长竹竿,形容猥琐。
“得嘞。”
老三尖声应道。他从魁梧汉子的背影中走出,笑眯眯地望着年轻人,躬身作揖。
“当心他的鱼钩!”内堂蓦地响起一声娇叱,然而还是晚了一瞬。老三在躬身的瞬间,手中的竹竿往前略略一探,杆头处一道金光激射而出,年轻人毫无反应,被一只硕大的金色鱼钩精准地钩住了颈后的衣领。老三手上发力,竹竿一抖,就像是钓起了大鱼一般,拉着年轻人整个身子腾空而起,然后算准他落下的位置,踏前一步,一把扼住了年轻人的脖子。
这老三虽然身形瘦小,但对自己的力量却极为自负,他以奇门兵器一招制敌,手扼年轻人的要害,本以为只要再稍稍加力,便可令年轻人悄无声息的昏死过去。哪知道抬眼一望,被扼住脖颈的年轻人瞪着一双晶亮的眸子,脸上竟挂着戏谑的笑意。
“老三当心!”
伴随着赵启石的示警,凌空的年轻人腰背一挺,两条长腿瞬间缠住了老三的手臂,他发力一绞,后者惊声惨呼,扼住脖颈的手不由地松了开来。年轻人顺势向右一翻,带着老三整个人滚落在地,然后反手一提,以一个标准的“十字固”卸掉了老三的肩膀,在后者如杀猪一般的惨叫声中,年轻人夺过竹竿长身而起,面向目瞪口呆的赵启石等人,笑着露出满口白牙。
02
除了尚躺在地上低声惨呼的“老三”,跟着赵启石进入医馆的,还有三人:之前说过话的那名魁梧汉子,在赵启石的示意下移动到了内堂的入口前;另一名身着黑色劲衣,手持白缨长枪的汉子则默默退至了大门前,长枪一横,封死了出路;剩下那名面容姣好却颇有愁意的黑衣女子使的是一柄细长软剑,她所处的位置与两名同伴呈掎角之势,将兀自面带笑意的年轻人死死围在当中。
“阁下若以为这是什么英雄救美的好事,那你就大错特错了。”站在年轻人正对面的赵启石自腰间抽出来两柄铮亮的蝴蝶刀,他神情凝重,声音全无之前的客气,“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放……”
赵启石一个“放”字刚张开口,年轻人就动了。他的身法迅如鬼魅,眨眼间便欺至巨汉面前,魁梧汉子使一柄重达三十八斤的鬼头刀,性格暴躁如火,他眼见年轻人袭来,提刀欲做劈斩,可大刀刚举过顶,年轻人却已矮身绕到了他背后,横肘往腰上一推,巨汉人往前倾,下劈之势控制不住,直接斩向了守在门口的那名黑衣人!
黑衣人神色沉着,手中长枪迎着刀锋略略往右一拨,劈斩走空,他顺势反手一按枪尾,长枪横扫了出去,直击巨汉身后的年轻人。
“黔南薛家的‘幻神枪’,你是薛景淮还是薛梦山?”年轻人依旧谈笑自若,他贴着巨汉的身子轻轻一转,立刻避过了枪锋,同时右脚一踢,引着重心全失的巨汉刀锋向上直撩黑衣人面门。黑衣人回枪格挡,却不料年轻人再次由巨汉身后闪出,掌疾如风,一下拍在了黑衣人腹部,后者吃痛身子一躬,横在胸前的长枪便如晾衣杆一般,被自下而上的鬼头刀一下劈成了两截。
“老六!你干什么!?”兵器被毁的黑衣人惊怒交集,他冲着依旧踉踉跄跄的巨汉大吼,后者面露尴尬,一叠声的道。
“不不不,五哥,不是俺……俺没想……”
“唰”“唰”“唰”一连串凛冽的刀风压住了巨汉的后半句话,赵启石双持蝴蝶刀,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突刺和劈斩交替攻来,年轻人拿着巨汉左拨右撩,就像是在跳一曲滑稽的双人舞,赵启石攻向年轻人的每一刀都被巨汉挡在了身前。要不是他刀法甚精,收放自如,只怕这铁塔一般的巨汉早已被削成了血葫芦。
“老六!趴下!!”
久攻无果的赵启石低声怒吼,巨汉闻声下意识的往前一扑,赵启石抓住空挡双刀狠贯而出,犹如毒龙出洞,杀意毕现。然而自巨汉身后出现的却并不是年轻人,而是弃了长枪,挥拳攻来的黑衣人老五!这一下奇变陡生,饶是赵启石刀法再精也无法止住前突之势,只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将身子硬生生的往右一拧,蝴蝶刀刺入了老五的肩头,并在暴现的血光中一路余势不减,直接将老五整个人钉在了背后的墙面上。
原来就在赵启石喊话的瞬间,年轻人居然趴在了巨汉的背上,跟着他一起扑倒下去,这一下躲闪妙至毫巅,使得赵启石与老五两人形成水火交击之势避无可避。纵然赵启石强拧身躯避开了要害,但还是重伤了同伴,且自己的蝴蝶刀被老五肩头的肌肉锁住,仓促之间根本拔之不出,而这时候年轻人已然从巨汉的背上弹了起来,直接钻进中门大开的赵启石怀里,一掌印在胸前。赵启石口喷鲜血,整个人如断线的纸鸢一般飘飞了起来,最终狠狠的撞在柜台上,委顿于地。
“大哥!”
地上的巨汉焦急地刚抬起头,站在他身后的年轻人便一掌切在了他的玉枕穴上,可怜的老六再没吐出半个字,直接昏死了过去。
“师妹快走!”
重伤于地的赵启石手捂胸口,放声大喊。自他说出那个“放”字到此刻,不过短短十个呼吸的时间,已方除了那名黑衣女子,所有人都已失去战力。这是何等恐怖的武技碾压,而更令人绝望的是,年轻人根本没有显露出任何一个门派的武功路数,仅凭着身法和巧劲便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仿佛猫戏老鼠一般,七师妹的武功在一行人中只堪末席,如何是他的对手?
“我不走!”
这黑衣女子倒是有几分血性,虽然刚刚的激斗她根本没来得及插手便已结束,她也亲眼看到了年轻人如鬼魅一般的身法和武功,但此刻她仍旧横剑站在赵启石身前,半步不退。
“好一个巾帼不让须眉!在下佩服!”已然掌握了场内局势的年轻人再次做出了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举动。他整了整自己的衣袖,朝着黑衣女子躬身下拜,羞涩的就像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在下‘京城妇科圣手’李四里,敢问姑娘芳名?”
“你这狗贼也配问我的名字?”黑衣女子娇叱道,软剑一挺便要刺出。李四里连忙抬手,连声道。
“姑娘且慢,姑娘且慢!”
黑衣女子凝住剑势,面露疑惑。却见年轻人干咳了两声,手指着头上的牌匾,讪笑道。
“我总得对的起这‘妇女之宝’四个大字啊……”说着,他居然从怀中取出了一截黑布,把自己的双眼给蒙了起来,“姑娘若真是要打,在下也只能蒙眼不看,权当你是个男子了。”
这又是在玩什么花样!?
黑衣女子与赵启石面面相觑,根本搞不懂年轻人究竟想干什么。她手持细剑面对着自蒙双眼的年轻人,一时间竟不知该不该刺过去。
“姑娘,那就请恕在下无理了。”年轻人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就像唱戏一般,缓缓的朝黑衣女子挪去,却在距离不到三步的位置,忽然“哎呀”一声,脚底拌蒜,整个人跌进了呆若木鸡的女子怀里。
“姑娘,你好香啊……”李四里埋首于胸,声音说不出的陶醉。
“淫……淫贼你找死!!”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的黑衣女子羞愤交加,手腕一翻,软剑朝着年轻人的背部猛刺而去。
“姑娘别生气呀,”年轻人一拧身便绕到了女子身后,他扣住女子未持剑的左手,两指搭脉,模样煞有介事,“在下适才远观姑娘面有愁意,不知是否玉体有恙,且让在下给你切切脉。”
“淫贼!!”
黑衣女子手腕被扣,无论如何使劲都挣脱不出,只得挺剑朝着身旁的年轻人一顿乱刺。然而李四里却滑的像条泥鳅,绕着女子东躲西藏,那柄软剑根本沾不到他半片衣角,这期间他还一直扣着女子的左手,嘴里念念有词。
“姑娘你脉象缓静,血不养汗,舌头发白,血不养肝啊……”
“在下给你开个方子,天南星五钱,百合一钱半,土丑星麻两钱,史君子八分,夏枯草一两,以冬花做药引,再以文武火反复互煎,定然药到病除……”
“不过嘛,这药石终究只是辅助,姑娘心思郁结,愁容满面,若不敞开心扉,只怕多有反复。在下多年来深耕妇科,经验丰富,姑娘若不嫌弃,可与在下联席夜话,共述衷肠……”
“淫贼你给我闭嘴!!”
黑衣女子被气得浑身发抖,眼见摆脱不了年轻人,当下把心一横,手中软剑挽了一个剑花,竟朝自己的胸口刺了过去!
“姑娘万万不可!”李四里虽然蒙住了双眼,却好像还是什么都能看见一般,仓皇地自女子身后闪出,想要封住这自戮的剑势。然而黑衣女子这一招却是诱敌之计,软剑在即将贴身之际剑尖蓦地向上一抬,犹如毒蛇吐信一般,刺向了年轻人面门!
“哎哟!”
李四里惨呼一声,抱头鼠窜。黑衣女子这一剑虽然角度奇诡出人意料,但年轻人还是在剑尖及体前的一瞬间堪堪避过,只被削断了几根头发。
“师兄,我看这淫贼也没什么本事嘛。”黑衣女子一剑几乎得手,不由的志得意满起来。可盘腿坐在地上力图调息的赵启石闻言却面露苦笑,低声道。
“师妹,你看看他手里抓着什么……”
黑衣女子闻言一惊,只觉脖颈处凉飕飕的,衣领的两颗扣子不知何时已被解了开来;再看对面的年轻人,虽然他动作极快的把左手背至了身后,可那一抹红色的影子还是分外的醒目。
年轻人居然在刚刚交手的瞬间,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女子的贴身亵衣给取了出来!
“你……你……你……”
黑衣女子身子狂颤,整张脸都变成了猪肝色,年轻人冲她摆了摆手,不无尴尬的笑道。
“姑娘,对不住对不住,职业习惯,一下没忍住……”
“咣当”一声软剑落地,黑衣女子终于忍耐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掩面奔出了医馆。
“好一招‘飞龙探云手’。”赵启石手撑着柜台,勉强直起了身子。他望着年轻人,思量再三,最终伸手入怀,取出了一面金牌。
“事到如今也没法隐瞒了。我师兄弟几人奉应亲王之命,追查郡主失踪一案,藏入你内堂的那名妖女与此案有莫大关联,我等必须把她缉拿回去。小兄弟你武艺非凡来日不可限量,然而若与朝廷作对……”
“武力强抢不成,就改成强权威逼么?”年轻人负手身后,面露不屑,“我堂堂‘妇科圣手’,在这帽儿胡同开馆坐堂,接待的公卿眷属,公主娘娘不知凡几,一个小小的应亲王,就敢来我这人抢人了?赶紧滚吧,趁我还没改主意。”
赵启石实在没想到今夜碰到的点子竟是如此扎手,即便自己搬出了王爷这座大山,眼前的年轻人依旧狂傲不逊,难不成背后真有宫里的贵人撑腰?一时间他神色数变,最终狠狠的一咬牙,与各损了一只臂膀的老三老五,合力扛起兀自昏迷的魁梧巨汉,缓缓的离开了医馆。
03
赵启石等人一走,李四里就迫不及待的掀开纱帘,奔进了药香弥漫的内堂。
在占据了整面高墙的药柜旁,置有一张竹板搭成的小床,此刻一名青衣女子正斜靠在床上,大腿外侧的刀伤经过简单包扎,已经不再流血了。
“公子,公子你没事吧?”女子声音惶急,一张瓜子脸因失血而略显苍白,反倒凭添了几分凄楚俏丽,端的是我见犹怜。
李四里适才以一敌五,赢得轻松写意,连层油皮都没擦破。然而一入内堂,他立刻变成了身受重伤,行将就木的模样,手捂胸口,扶着药柜亦步亦趋,就差在地上爬了。
“姑……姑娘……在下没事……没事……哎哟!”眼看就要走到床边,他却脚下一个踉跄,趴在了女子身侧。青衣女子赶忙侧身将他抱进怀里,焦急的声音里已然隐隐带着哭腔。
“公子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好一个‘黔南七侠’,虽然老二‘浪里白龙’诸葛均和老四‘通天棍叟’沙行眸没来,但合五人之力,还是重伤了在下……如今我心脉俱伤,只怕……”李四里被软玉温香抱了个满怀,却极力忍耐不露出惬意的神色,他一连声的咳嗽,装的像模像样,“不过只要能护得姑娘周全……咳……在下,在下就是立刻死了……也是满心怀喜……”
“公子,公子你不能有事啊……”青衣女子急的眼看就要落泪,却又像想到了什么,摇着怀里的人低喊,“公子你不是那什么‘圣手’么?你赶紧给自己开个方子啊,这儿就有现成的药,一定能救你的!”
“姑娘高看在下了……正所谓医者不能自医,更何况在下的专攻乃是妇科……不过……”李四里眼珠子乱转,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不过什么?”
“昔年在下途径西域大雪山之时,机缘巧合, 于扎什伦布寺习得一门密宗功法,可勘万物生息之妙,生死轮回之功……然而这门奇功只凭在下一人根本无法运转,现已夜深,又到哪儿去找这一人呢?”
“我啊!我可以帮你的!”
“不不不,姑娘你有所不知,这门功法……哎,说出来实在是有损姑娘清誉,还是让在下死了的好……”
“公子为了救我不惜以命相搏力退强敌,我这条命已经是公子的了……”说着这话,青衣女子已然是泪眼朦胧,“不管公子你要做什么事,我都答应你。”
“真的?”李四里闻言两眼放光,哪里有半分垂死的模样?
“嗯。”青衣女子略略点头,声音轻的细不可闻。
“那在下就唐突了!这门密宗功法名曰《大黑天欢喜禅》,需男女双方共练,水火相融,阴阳交济,以达生命之大和谐……”
“公子你说什么呀,我根本听不懂……”青衣女子嘴上说着听不懂,一抹娇红却早已爬上了白玉一般的脸颊,在烛火下显得明艳不可方物。
“听不懂没关系,让在下来教……”满脸猪哥样的李四里噘着嘴就往上凑,到这时候青衣女子哪还看不出他是在装伤啊,红着脸发力一推,直接把他推到了床边的药柜上。
李四里的后脑勺以及两只手同时击打在了药柜下部的三个抽屉上,他正欲起身再次死皮赖脸的凑上去,却不料这三下击打居然意外的触发了某个机关,那张竹床就像一个翻板一样整个倒转了过来,伴随着一声惊呼,青衣女子跌进了某个幽暗的地下空间。
“姑娘,姑娘你没事吧……”
李四里低声的呼喊在这宽广的地下空间里来回游荡,他在青衣女子跌落机关的第一时间便跟着跳了下去,滑过一条不算太长的甬道,推开了一扇年久失修的木门。
门后,是一条昏暗的回廊。回廊两侧各有四扇标有记号的黑色铁门,看起来像极了某种私人搭建的监牢。每扇铁门前虽然都挂着油灯,然而光线实在太过微弱,仅能照亮铁门前一方小小的区域。
“姑娘……”
李四里一边前行,一边仍在呼喊。此刻他已经走过了两扇铁门,却在标有“地丙”记号的门前停了下来。铁门并非完全密闭,在它的上部有一扇带着栅栏的小窗,而在窗后,则站着一个嘴被布条封住,满脸污垢的女人。
女人看着年轻人,就像是看到了世上最恐怖的情景一般,嘴里呜呜作响,瞪大的双眼中满是绝望。
而年轻人看着绝望的女人,居然笑了。他轻声说了句。
“多谢提醒。”
然后他身子一歪,从容的避过了来自身后的那一击,要命的毒刺。
04
“俗话说来者是客,施姑娘你作为此间的主人,难道不给在下介绍介绍么?”
李四里负手站在“地丙”号门前,笑吟吟的望着对面手持双刺的青衣女子,神情悠然自若。
“这么说你果然是故意碰到那几个机括的……”在昏黄的油灯下,之前我见犹怜的“伤美人”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她压低身子,眼神阴冷,就像一只随时准备蜇人的毒蝎,“竟然连这里都被你发现了……你跟了我多久?”
“好说,三年前你‘青衣罗刹’施婷和‘弄玉公子’苏清朗在大同府犯案的时候,我便在当地,只可惜棋差一招,还是让你们跑了。这三年来你俩销声匿迹,让我委实好找,如果不是你在掳走应亲王的宝贝女儿时留下了破绽,我想恐怕还得再花一年时间,才能找到你们。”
“你是‘悬红猎人’?”
如今的江湖重犯官府均设有悬红,而专门以此为生的江湖人则被称为“悬红猎人”。实际上之前与李四里交手的“黔南七侠”,在被应亲王招入府内之前,就是江湖上有名的“悬红猎人”。
“在下只是个随性而为的浪人,不为悬红而来。但你和苏清朗坏了太多姑娘的清白与性命,委实太过残忍,我身为‘妇女之宝’,断不能坐视不理。”
施婷在听到“妇女之宝”四个字的时候,嘴角抽了抽,像是在极力抑制什么冲动。后来她摇了摇头,忽然直起身子,卸掉了所有防备。
“李公子说的没错,来者是客,而我这作主人的,显然是怠慢了。”一抹诡异的笑意爬上嘴角,青衣女子朝李四里摆出了一个邀请的手势,“请。”
“这儿在三十年前原是一间小客栈,地上三层,地下一层,后来客栈经营不善,外堂就改做了医馆,而地下这几间客房,则荒废了许久,直到我和清朗来到这儿,才把它改成了现在的模样……”
施婷引着李四里,一边走,一边说。这个曾经的地下客栈统共也就八间客房,外加一个置物的大堂,走没几步,就来到了大堂的边缘处。除了几张木质桌椅和一些不知有何用处的瓶瓶罐罐之外,大堂东南角最醒目的便是一个巨大的黑色铁炉。
李四里望着那铁炉内的黑灰,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青衣女子看了他一眼,笑道。
“那炉子是做什么用的,李公子你这么聪明,想必早就猜到了,还是不要过去看了为好。”
“施姑娘是不信有地狱的吧?”李四里幽幽道。
“信,我当然信。”施婷依旧笑意盈盈,“这人世本就是众生受苦的炼狱,而你我都是穿行其间,罪孽深重的孤魂野鬼,难道不对么,李公子?”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静默无语。
半晌,施婷开口打破沉默。“苏清朗的话……你应该已经杀了吧?”
“我废了他的武功,切了他的命根子,人还没死。”
“够狠!其实我早就想甩掉这个累赘了,他除了床上功夫好一些之外,没有半点用处。”施婷看向李四里,漂亮的大眼里居然透出了一丝媚意,“李公子,你猜,我今年几岁了?”
李四里扫了她一眼,没有接口。
“再有三日,我就该五十了……”施婷轻抚着自己娇嫩的面庞,脸上的神情说不出的迷离,“现在这八间铁牢里,共关了七位少女,都是二八年华的处子,她们的肌肤,鲜血,眼泪乃至汗液,都有无穷的妙用,我不仅可以凭此容颜常驻,身材与体香更是胜过绝代佳人……”
沉溺于自己美貌中的青衣女子拿一双妙目紧锁着年轻人,朱唇轻启,娇柔的嗓音中带着不容抗拒的魅惑之意。
“只要你点头,我和这些少女,就都是你的了……今后我俩共游江湖,青春永驻,逍遥快……”
“打住。”李四里果断的抬起手,打断了施婷的自我陶醉,“我虽然自封‘妇女之宝’,但对你这恶毒的老太婆,那是半分兴趣都没有。你再这么说下去,我就要吐了。”
施婷一个“活”字硬生生的卡在喉咙里,脸上的表情精彩万分。先是疑惑,再是困扰,最终被一个狂怒的神情挤碎了所有的优雅。
“妇女之宝……妇女之宝……”
她扯着自己的头发,歇斯底里的冲着李四里疯狂大吼。
“那他妈叫‘宾至如归’!!!”
05
油灯下,人影摇曳,清脆的打击声不绝于耳。
这一场交战并未如想象中的那样,呈现一面倒的局势。李四里虽然武技身法碾压对方,然而甫一交手,他那“怜香惜玉”的毛病还是犯了,状若癫狂的施婷倾尽全力,招招要人性命;而李四里却左支右绌,只顾闪避不愿回击,二十招下来,衣衫上已经多了好几个破洞,显得狼狈不堪。
“李公子,你逃什么……过来啊,过来杀我啊!”
施婷嘶吼着合身扑来,手里九寸长的毒刺犹如猛兽的獠牙,照着李四的里的咽喉撕咬而下。后者拧身闪避,左手一掌朝女子的肩头轻飘飘的拍出,那知施婷算准了他不会发力,根本不闪不避,拼着挨上这一掌的风险,一脚踹在了李四里的小腹上。
男子出了一分力,女子使上十分劲。李四里被一脚踹飞,整个人撞在了坚硬的铁门上,气血翻涌;而施婷仅仅是倒退了半步,毫发无损。
铁门后,被布条封住了嘴的女子呜咽声明显强烈了起来,李四里抬头一看,心想巧了,这次撞上的,又是“地丙”号门。
门内的女子紧贴在铁窗上,神情急迫,善解人意的李四里读懂了女子的眼神,伸手把她嘴上的布条给摘了下来。
然而还不待女子开口,一旁的施婷倒先介绍了起来。
“哦,忘了给李公子介绍贵客了。这位呢,便是应亲王的掌上明珠,美貌冠盖京华的韶敏郡主。”施婷阴测测地笑道,“一会儿杀了你,我便将她这张天下无人不羡的俏脸割下来,制成人皮面具,回头也过过当郡主的瘾!”
“你都听到了。”铁门内的女子看着李四里,沉声道。她虽然面有污垢衣衫褴褛,但站在这黑牢里,却依旧显出一股出类拔萃的雍容气度,“李公子,如今贼人在侧,欲要杀你而后快,你为何不全力应战?”
“我……”李四里被门内女子的气势所夺,一时间竟有些哑口无言。
“不说废话了。我,应亲王第七女,澹台韶敏,在此牢内立誓:你若诛杀此贼,我即刻下嫁与你,自此侍奉左右,生死相随!你听明白了么?”
其实早在韶敏郡主说出“立誓”两字的时候,一旁的施婷便已经意识到了大事不妙,她急提身法狂突而至,可还是晚了一步。李四里背对着她,根本没有回头,只是双肩一振,便生出了绝大的气势,将青衣女子生生迫退了三步。
“此话当真?”李四里神色激动万分。
“如违此誓,天诛地灭。”澹台韶敏沉声断喝,“还不快去!”
“得嘞。”
李四里冲郡主作了一揖,自怀中取出之前用过的那条黑布,再次蒙住了自己的双眼。
施婷看着自蒙双眼的年轻人转过身来,只一眼,便放弃了所有反抗的打算。
不一样了……李四里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年轻人就这么袖手站在油灯下,却显出了渊渟岳峙的宗师之势,仿佛没有边境的气机自年轻人周身四散而出,如山川大海,瞬间便将整座地底监牢笼罩其中。施婷首当其冲,只感到自己一如小舟陷于沧海漩涡,别说抬起毒刺,就连呼吸都已困难万分。
“……小婷啊,为师有句话,你一定要记住……”
在这生死的瞬息,施婷的思绪却飘飞到了好几十年前,那个杀死师傅的前夜。当时的她还是个豆蔻少女,赤身裸体的坐在床上,听那个发泄完了兽欲的男人高谈阔论。
“……你机智聪敏,且美貌过人,若遇到寻常武人,无论双方武技内力相差有多大,你总会有机会找到克敌制胜的办法。若对决的是异性嘛,这胜率还要再加三成……”
“……但你要记住。若你遇见的对手,显出了‘宗师之势’,这就好比小舟陷于江海,萤虫独对皓日,他的气机会将你完全锁住,你没有任何获胜的可能,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有,逃……”
逃。
施婷的脑海里只剩下了这一个字。她抛下毒刺,转向出口,没命的奔逃!
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漆黑的铁门自眼角的余光里高速掠过,恍惚间,她仿佛听到了无数个日日夜夜,在这些铁门后都能听到的,女子的哀嚎。她们如幽灵一般尾随着自己,困束着自己,使得短短二十步的距离,显得那样的遥远。
就好像永远无法抵达。
施婷这么想着,听到了“噗”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钻透了她的灵魂。她停下脚步,先是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那个被锐物贯穿的小洞,再抬头看了眼不远处,钉在地上的,那柄银亮的飞刀。
最后,在施婷倒地之前,她竭力的扭过身去,望着抬起左手尚未放下的年轻人,说出了这罪恶一生的最后一句话。
“你……姓……李……”
八座监牢全部打开,受困多时的女子们鱼贯而出,将开门的李四里围在当中。
“姑娘们,晚上好。在下知道大家此刻心情都非常激动,都想着要怎么报答我这个救命恩人。然而在下想说的是,在下其实是个非常专一的人,既然已经答应了韶敏郡主要娶她为妻,那么与诸位姑娘,就只能说是有缘无分了。不过姑娘们若是信得过在下,可以留下你们的家住地址和生辰八字,他日若是独守空闺寂寞难耐,说不定在下可……”
李四里自我感觉良好的独白尚未念完,围住他的女子们早已一哄而散,争先恐后的夺路而出。年轻人望着这一群灰头土脸,却跑的比兔子还快的女人,挠了挠自己的脑袋,轻轻的“嘁”了一声。
“傻子,你还楞在哪儿干嘛?”
当人群散去,地下监牢归于幽静之时,澹台韶敏俏生生地站在出口下,笑着朝年轻人招了招手,任一捧烛光洒满全身。
“美得咧!”
李四里猛打一个响指,如一条撒欢的野狗般,奔向了自己的幸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