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梧桐东篱谷散文

黑子

2021-01-11  本文已影响0人  Hua度

黑子的母亲是一条流浪狗,也叫“黑子”。

听父亲说,有人在路边的壕沟里发现了它。那时候它脑袋伸进了一个废弃的塑料桶中,结果拔不出来,躺着等死。当然它没有死,有人骑车经过,把它塞进麻袋里,带给了父亲。

父亲讲述这件事的时候,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琐事。

但我能想到这该是多么的惊心动魄!

首先,它没有家,可能出生不久,就被遗弃了;或者养育了一段时间,主人家厌烦了,将它赶出了家门。形容落魄之人,有个词叫“丧家之犬”。但它比这还不如,因为它右边的后肢短了一截。我能想得到,它成为流浪狗之后的经历——四处找吃的,但仍天天挨饿。有一次,不小心被夹子“逮”到了——尽管之前,它一再小心翼翼,但那小小的脑袋,怎能想到人类的恶毒之处和险恶用心呢。

下夹子的人可能忘记了,可能连他(她)也没想到,这么快就逮住了猎物。于是,它被遗忘在这冰冷世界的某个角落。它也曾挣扎,呜呜地啼哭;也曾“想过”无数种办法,但后来放弃了——这该死的铁扣,只是为“手”而设计的,并非爪子。于是,它做了一个以人类的眼光看来也绝对划算的事——它咬掉了自己的一只脚,然后逃了出来。是的,它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但是挽救了性命。

我曾看了一部电影,名字叫《127小时》,讲的是一个小伙子被困峡谷最后断臂自救的故事。讲真,我看到他被滚落的石头夹住手臂时就放弃了观看,因为结局我已知道,最主要的是,我受不了那种“求天天不灵,求地地不应”的煎熬和绝望。底下评论说,这部电影是根据真实故事改编而成的。

生命中本来就有断舍和牺牲,但我不忍心再去揭开创口和伤疤,去看那满目疮痍的横截面,一半是鲜血淋漓的肉,一半是碎如干柴的骨。

它自救成功,但也是饥肠辘辘。我不知道它做出这个决定,是不是也花了127小时,但它一定绝望过,对人间失去悲悯和同情,对人类失去信任和友情——它的眼神满是漠然和平静!

我不知道它拖着这副“病躯残体”流浪了多久,也许是很久很久,久到让它忘记悲伤和疼痛;也许它是“才出狼窝,又陷虎口”,它的眼前一片黑暗,它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踏出的那一步是不是立刻就迈入了万丈深渊,时间对它已没有任何意义。它累了,再也没有一丁点儿力气。头上顶着一个滑稽可笑的塑料白桶,它停了下来,准备迎接死亡——或许它连起个念头的力气也损耗殆尽了。

然而命运之神没有放弃它,在它魂魄飘摇的时候,有人捡起了它,把它当做垃圾,随便装了,又一路前行,带到了我家。

命运就是这么神奇,它没死成,但心已死。

父亲不想要它,因为家里已有一只狗,而且它还是个跛子。但如果扔掉,任它下一刻死去,又实在于心不忍。于是,父亲用工具破开了那只“该死的桶”。多少个日日夜夜,它紧闭的眼眸感受到了光线,来自太阳的光明和温暖。它睁开了浑浊不堪的眼,再一次打量这陌生的世界。

父亲把怕咬到别人,于是一根铁链拴住了它,只远远地倒些剩饭、馒头和水喂它。渐渐地,它的毛色开始鲜亮起来,但仍是对人类保持警戒,目光仍是冷漠、呆滞,仿佛认了命,又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我见到它时,它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父亲对它自然也不怎么上心,铁链绕着柱子缠了好几圈,都够不到食盆了。而且它没有窝,只是靠着墙栓了。陇东高原夏秋两季,雨水充沛,它基本没有多大的地方避雨,所以过得也差不多是“落水狗”的日子。

我怕它认生,咬我,因此总丢些吃食给它。渐渐地,它不再对我龇牙咧嘴,低声呜呜。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它已经“怀孕”了。父亲告诉我,“孩子”的父亲也是一只流浪狗。它们只做了“一夜夫妻”,算是“露水姻缘”,但已种下生命的种子,背负着繁衍生息的使命。父亲的推测与判断只是因为它食量大了很多,而且腹部微微隆起。

临产的那天,父亲将它拉进了“黑龙”(另一只狗的名字)的“巢穴”。人家都说,“为母则刚”,本来身体单薄,“万事漠不关心”的黑子,却将黑龙打跑了,“鸠占鹊巢”,从此风雨不惧,安心在“家”做起了“全职妈妈”。

它产了十只崽儿,对于一只狗来说,真的是“家大业大”了。刚生下来的小崽子眼睛睁不开,任由其母亲叼来叼去地喂奶。我去西安学车前,已经能听到这一大家子其乐融融的吵闹声了。

当我再次回来的时候,父亲告诉我,他已经替它做出了选择,留下了四只个头大、毛色亮的小狗,三公一母,其他六只全部丢掉了。一则它的奶水不够足,营养也赶不上;二则家里也实在不堪重负,担负不起两只成年狗和十只狗崽儿的伙食。那三只公的,等长到能独立生活时全部送了人,只留下了那只母的,仍叫“黑子”。而它的母亲,被卖掉了,算是偿还了半年的口粮,用生命给主人家做了唯一的最后的“贡献”。

性情上来说,母狗恋家,但有个麻烦,就是会生小崽子,于是即使送人,人家也会选择公狗。现在养狗的人,大多是村子里的留守老人,图解个闷儿,有个倾诉的对象;或者听一两声响动,不至于让家里冷冷清清的。

喂狗的差事还是交给了我,因此黑子和我很是亲近。晚上我起来解手,它总是爬起来给我做伴儿;中午我去散步,顺便遛狗,一边听着耳机中讲解《红楼梦》,一边听着冬天的西北风声和幼犬清脆的吠声,倒也是一大乐趣。

有一天,它变了,不再那么活泼好动,好像听不到我的呼喊似的。我把切好的肉放在它跟前,也不吃。就三天,瘦了一大圈儿,可以清晰地看到条条肋骨,后腰也凹陷下去。父亲说,小狗到了这个阶段,会有一场劫难,扛过去了就生;挨不住了,就死。想着给它打针或者吃药,但谁也不懂,又怕被咬。它终日只是躺在枯草堆中晒太阳,垂头丧气,奄奄一息。

到第三天,它不见了,父亲和我把它平时去的地方都找遍了,也不见踪影。一声又一声叫着它的名字,也不见回应。我们都以为它已经死了,死在了某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我在《人与自然》中看到,大象到了暮年的时候,会知道何时死亡降临,便会悄悄离开象群,走进森林的深处,那里全是家族中老年象长眠的地方。因此,如果谁找到这个地方,便会发现一大堆无主的象牙。但是没有一个人能找到这个地方,可能这个说法跟“桃花源”一样,只是象征一份美好的想象和祝愿罢了。

但是忽而有一天,大概是过了两天,或者三天,它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它还认得我们,虽然虚弱,瘦得不成样子,但好在能听得懂我们在叫它,仍然积极表现出欢快的欲望来——那一刻,我们都知道,它渡过了生命中那个劫,开始长身体了。

代表母亲的黑子死去了,但代表女儿的黑子还活着。我想,这就是生命的意义,这意义,小可至一切生命体,大可至宇宙间万物。

2021年1月8日凌晨两点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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