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痛
如果你感受到痛苦,那么你还活着。如果你感受到他人的痛苦,那么你是好人。
——<俄>列夫·托尔斯泰
惊人的无知
西方人有“天启四骑士”之说:瘟疫,战争,饥荒和死亡。人类自古以来共同面对的苦难,也就这四种。而今天,除了死亡,仍旧无法避免,其他三者似乎都在渐渐隐去。
在过去几十年间,我们已经成功遏制了饥荒,瘟疫和战争。当然,这些问题还算不上被完全解决,但已经从过去“不可理解,无法控制的自然力量”转化为“可应对的挑战”。我们不再需要乞求某位神或圣人来解救人类,而是已经相当了解怎样预防饥荒、瘟疫和战争,而且通常都能成功。
此类灾难发生的次数及频率确实都在下降。因营养过剩而死亡的人数超过因营养不良而死亡的人数,因年老而死亡的人数超过因传染病死亡者,自杀身亡的人数甚至超过被士兵,恐怖分子和犯罪分子杀害的人数总和,这些都是史无前例的。
——<以>尤瓦尔·赫拉利:《未来简史》
战争,瘟疫和饥荒在渐渐消失,这当然是好事。但是人类在苦难中的感受,以及在其中产生的人性变量,从此也被遮蔽了。这不仅是一个遗憾,更是一种危险。
人性恒长,生活在繁荣,安全和进步中的一代人,是经受不住人性阴暗面的突然反噬的。
2007年在成都的白夜酒吧,刘慈欣和科学史教授江晓原进行了一场著名的辩论。辩题是,如果世界末日到了,只剩下他们俩和现场的一位女主持人,“我们三人携带着人类文明的一切,而我们必须吃了她才能够生存下去,你吃吗?”
刘慈欣的选择是:吃。因为全部文明,包括莎士比亚,爱因斯坦,歌德等都在他们手里。“只有现在选择不人性,将来人性才有可能得到机会重新萌发。”
江晓原的选择是:不吃。他的话掷地有声:如果吃人,我们就丢失了人性。“一个丢失了人性的人类就已经自绝于莎士比亚、爱因斯坦、歌德……还有什么拯救的必要?”
这段辩论一直在我脑子里翻涌。站在今天看江晓原教授的选择无疑是正确的。但是如果真到了那种绝望的时刻,刘慈欣会怎么选?江晓源会怎么选?我们又会怎么选?谁能知道呢?
毕竟那个选择其实并没有真实地摆在眼前。
这是我们要读书的一个理由。书籍中不仅记载了苦难本身,更重要的是他们还保留了苦难下人性的状态。瘟疫、战争和饥荒不难想象。但是那种情况下的人会变成什么样子,经常会大出我们所料。
陈忠实的《白鹿原》里,有一段关于饥荒的描写。
一个过门一年的媳妇,饿得半夜醒来,再也无法入睡,摸摸身旁已不见丈夫的踪影,怀疑丈夫和阿公阿婆在背着她偷吃,就蹑手蹑脚溜到阿婆的窗根下偷听墙根儿 ,听见阿公阿婆和丈夫正商量着要杀她煮食。阿公说:“你放心度过年,馑爸再给你娶一房,要不咱爷儿们都得饿死,别说媳妇,连香火都断了。”新媳妇吓得软瘫,连夜逃回娘家告知父母。被母亲哄慰睡下,又从梦中惊醒,又听见父亲和母亲正在说话:“与其让人家杀了,不胜咱自家杀了吃!”这女人吓得从炕上跳下来就疯了……危言流语像乌鸦的叫声一样令人毛骨悚然。
——陈忠实《白鹿原》
饥饿带来的苦难,不是人“没得吃,饿死了”这么简单。要不然历史上也不会留下那么多“易子而食”的记载。在那样的处境下,人性的底线能变得多低?我们今天是无法想象的。
战争期间,人性的变形就更严重了。战争可不是我们在电影中看到的枪林弹雨,血肉横飞那么简单。战争机器一旦开动起来,发起者就有了一项内在冲动:必须把杀人说成一件正当的事。在和平时期无法想象的观念在战争期间反而会被广泛宣传。
张宏杰有一本书叫《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里面收到了明末的张献忠。张献忠未必是中国古代战争中杀人最多的,但是他提出的杀人关确实是独一份的。
张献忠有一个奇怪的念头,他认为自己是老天爷,派到人间来收人的,杀人是他的天职。他曾经修萁了湖北上津县的关帝庙,还撰写了一篇碑文,其中写道:“焚戮良民,非本心之所愿,实在天意之所迫。亦知同居率土,开州开县,有干理法。无奈天意如此,实不我由。如黄巢往事劫数,故亦莫之为而为也。”在这样的观念下,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崇祯十七年六月二十一,重庆通远门外的空地上,三万七千名明军聚集。他们被编成百十个长队,鱼贯前进到队伍前的木桩处,伸出右手,放在案上。
站在木案前的士兵手起刀落,那只手应声而断,留在岸上的手指还在抖动。血如喷泉一样,从断臂上喷出,执刀士兵一脚踢开他,喊道:“下一个,快点!”
这是明末农民起义军张献忠所在处理被辅明军。六月二十,张献忠攻破重庆城。这是他入川之后的第一个大胜仗,全军上下兴高采烈。张献忠特别指示,虽然明军曾经顽抗,但八大王此次宽大为怀,俘虏一个不杀,仅尽剁手为戒。
这些俘虏没有理由不庆幸,但还有人希图进一步的侥幸。农民军明令伸右手,有人却伸了左手。一刀下去,左手掉了,然而又被刀刃拦住:“右手!”
于是两只手都废掉了。
——张宏杰:《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
其实张献忠这么想也不是没有原因的。中国文化中确实有一个说法,那些乱世豪杰都是应劫而生,是上天派到下界的魔头。比如在《水浒传》里,梁山好汉就被说成了洪太尉误放的妖魔。
当年我读这本书的时候,有好几个段落让我非常费解。
《水浒传》第三十一回,“张都监血溅鸳鸯楼 武行者夜走蜈蚣岭”里,武松冲进都监府,从马夫开始,一路取走了女史、丫鬟、都见夫人等十九条人命。但这些人既跟武松没有前仇,也未参与迫害武松,更无法对他构成什么威胁,在我们今天的道德观念里,这是一种无意义,无节制的滥杀。
宋江劝霹雳火秦明上山时的做法,就更骇人听闻了——他先是滥杀平民,然后栽赃给秦明,害得秦明一家老小被处死。
宋江开话道:“总管休怪。昨日因留总管在山,坚意不肯,却是宋江定出这条计来:叫小卒似总管模样的,却穿了足下的衣甲头盔,骑着那马,横着狼牙棒,直奔青州城下,点拨红头子杀人;燕顺、王矮虎带领五十馀人助战,只做总管去家中取老小,因此杀人放火先绝了总管归路的念头,今日众人特地请罪!”
秦明见说了,怒气于心,欲待要和宋江等厮并,却又自肚里寻思。一则是上界星辰契合;二乃被他们软困以礼待之;三则又怕斗他们不过,因此,只得纳了这口气。便说道:“你们弟兄虽是好意要留秦明,只是害得我忒毒些个,断送了我妻小一家人口!”
宋江答道:“不恁地时,兄长如何肯死心塌地?虽然没了嫂嫂夫人,宋江恰知得花知寨有一妹,甚是贤惠,宋江情愿主婚,陪备财礼,与总管为事,若何?”
——<明>施耐庵:《水浒传》
今天隔着纸面,我们仍然能够感觉到宋江一伙儿得意洋洋的神态:死几个平民算什么?赚得好汉上山才是正经事。你的妻儿死了算什么?给你另娶一房就是。
别忘了《水浒传》可是把梁山好汉当做正面角色来写的。 这种观念差别,是不是仿佛两个世界?如果不借助这些书,我们对战争和饥荒时代的人的想法,很可能就会陷入惊人的无知。
全文摘抄自 罗振宇《阅读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