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小说|菩提相望,木鱼相忘
第一章
十月小阳春,山上桃花遍野,远远望去,山换上了粉裳,灵动如怀春少女。
荼荼背着娄筐,吃力爬上山去,只为了看盛绽的桃花。
她自小到大最爱的便是菩提花,如今为了看桃花一眼,吃力爬上入云的高峰,却说不过去。
可她就是想看桃花,自小到大,师傅总说桃花如何美,就是不肯带她去一览其灼灼之华,委实小家子气了些。于是,每年桃花盛开时分,她便不辞辛苦爬山看花,虽然至此未见过一次,她却仍是乐此不疲。
“荼荼,下来。”菩提子见她如此吃力,望望天色,唤她下来。
荼荼犹豫片刻,弱弱道:“我再爬一会儿……”
菩提子揉揉眉心,不耐道:“你自卯时爬到如今巳时,不过爬了五米来高,再爬下去,天便黑了。”
“呃……”荼荼煞有其事地抬头望天,眨眨眼,“如今才巳时啊……”
“怎地?你嫌早?”菩提子眼角跳动,无奈上前,张开双臂,示意荼荼下来。
荼荼瘪嘴,不情不愿地跳入菩提子怀中,菩提子将她安放在地上,语重心长:“若你是一刻钟便爬了十来米高,我何须在此看着你?”
“可我想看桃花。”荼荼抓抓光滑的头顶,抓下一只顽皮的毛虫。
菩提子见她抓住一只毛虫,正欲和那毛虫玩起来,恨铁不成钢道:“那毛虫身上的毛剧痒,今晚怕是又要泡盐水了。”
荼荼僵住,任凭菩提子将她手中的毛虫弹去,呆滞道:“好痒……”
菩提子气结,不言语,径直将她带走。
“诶,那里掉了一个桃子。”荼荼惊呼,菩提子将那桃子拾起,用袖子擦干净,放到荼荼嘴边去,荼荼方心满意足,拉着他袖子同他离去。
菩提庵中,黄叶满地是,扫地尼姑手中扫帚划过地面,刷刷作响,和着秋风扫叶声,却颇为动听。
“荼荼见过扫地姑姑。”荼荼见着扫地尼姑,乖巧上前,合手作揖,扫地尼姑浅浅一笑,亦回之一礼,见菩提子从荼荼身后缓缓而来,颔首道:“荼荼玩心太重,有劳仙君了。”
菩提子看了一眼荼荼,淡然道:“着实顽了些。”
“不顽不顽,师傅说荼荼最乖了。”荼荼一脸正色,反驳他二人。
菩提子朝扫地尼姑颔首,揽着荼荼肩膀转身离去。
“那不过是你师傅哄你的话罢了,无需当真。”
扫地尼姑摇头叹息:“授受不亲,授受不亲啊。”
荼荼:“授受不亲,授受不亲啊。”
菩提子:“……”
菩提子近几日要闭关,特意嘱咐过庵里的其余尼姑要看好荼荼,说她太过顽皮,唯恐出事。
荼荼终日无所事事,坐在庭下,细数枯叶纹理一波复一波,又细数树根的年轮一圈复一圈,委实无趣。
“荼荼。”清霜缓步走到坐在地上的荼荼跟前,柔声道。
“师傅。”荼荼起身,双手合十,作个揖,一派乖巧。
“嗯,我前几日布置的功课可完成了?”
荼荼摸摸光顶,清霜将她手轻轻拽下,淡然道:“想必是未完成的,为师早已摸准你的性子,布置功课与你,却是个错误。不若你去宝殿诵百八十次五戒?”
“师傅,不若我们去游历罢?”荼荼眼睛一亮,兴致勃勃。
清霜摸摸落在荼荼光顶上的枯叶,顺手将其取下,捻在手中,抬起手来,与曦重合,纹理斑斑,仔仔细细。
“菩提距开花时节尚有五月,菩提子须闭关五月,这五月内,按理你本应下山游历,可你有己任,便不能下山,只得在此细数纹理年轮了。”
“不过如此也好,静下心来,事有所成。”
清霜一番言语,荼荼却听成了喃喃自语,不加以在意,垂头丧气,回禅房取了一顶帽子戴上,口中振振有词道:“不听不听,师傅念经。”
清霜见她无忧无虑,转身去,轻言细语:“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莫从卑劣法。莫住于放逸。莫随于邪见。莫增长世俗。奋起莫放逸。行正法善行。依正法行者,此世他世乐。”
……
蝶自蛹中破壳而出,展翅而飞;凤自卵中钻壳而出,翙翙其羽;鱼自水中一跃龙门,一朝成龙。
荼荼捏着一枚茧蛹,举到半空,与曦重合,隐隐能瞧见蛹内毛虫的细丝。
荼荼很是稀罕,左瞧右瞧,想着打开来瞧瞧,却又无从下手,无奈作罢,将茧蛹随手挂在树枝上,拍拍衣裳莫须有的细尘,便跑去一边抓肥青虫子,玩得不亦乐乎。
“师傅师傅。”
清霜抿茶间,听见荼荼高声呼唤,叹息,摆摆搁在臂上的拂尘,起身去寻荼荼。
清霜瞧见,荼荼坐在地上,手里捏着一条毛虫,那毛虫枯黄黄,同枯叶一般无二,下摆滴下几滴不明液体,瞧着叫人起一身扫不去的鸡皮疙瘩。
“怎的了?”
“师傅,好痒……”
荼荼扁着嘴,将要哭出声来,眼角下弯,脖子上还有一滩不明液体,眼眶中水已蓄满,下一秒便落下来一般。
清霜叹息,用拂尘将她拉起,语重心长:“真是难为菩提子将你自小养大。”
“不是师傅么?”荼荼抽噎,想去挠痒,却被清霜锢住双手,动弹不得,急得面色涨红。
“且忍一忍,同我来。”
清霜用拂尘捆住她手,将她轻轻拉住,紧随身后。
她二人径直来到沐铅殿,里头备有一桶水,烟雾袅袅,那桶约莫有四米来宽,能容纳好几十人。
“料得你顽皮抓虫,菩提子特意嘱咐过备好盐水与你泡,想来亦不无道理。”
“脱衣下水罢。切记,莫要喝这水,若你喝了,只怕会愈来愈痒。”
说完,清霜便出去了。
荼荼解开衣衫带子,伸手探探水温,有些烫,便去一旁,咬着牙吃力地拎起那桶目测一米来宽的早已备好的凉水,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能拎起如此大的桶,却是不易。
荼荼用瓢一勺一勺兑下去,直至达到适宜温度为止,便将瓢撂在一边,下水去了。
“呀,似乎凉了些……”
荼荼颤了颤,身上的痒愈渐退去,好似清风明月般,虽沁人心脾,却满是寒意。
“若凉了,便去一旁加些热水。”
荼荼幼时,菩提子总是如此说,却还是他去重新烧水,而后倒下去,如今,没有了他,却有些不习惯。
荼荼扁嘴,取过一边的白布,裹住从水中站起身来的自己,跳出桶去,不料下方却有一滩水,不小心便要滑倒,好在荼荼眼疾手快,扶住了水桶边,站稳了身子。
“好险好险。”
“咦?”荼荼看着亦备好的热水,小小地讶异了一把,“却看不出来,那老头竟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菩提子已然上万岁,唤他老头子,确是应当的。
荼荼心满意足地泡完了澡,通身舒畅,迫不及待地跑了几圈,出了一身汗,愈加神清气爽。
清霜盘坐在蒲团上,拂尘一如既往地搁置在臂上,荼荼疑惑,不禁发问:“师傅,为何庵里仅有你有拂尘啊?”
“拂尘,乃道教之物,她们自然没有。”
“那为何你有?”
“为师仅是替人保管而已,谈不上有无。”
“那为何道教之物会让师傅保管?”
“好友之物,好友照管。”
“那个道教人是谁啊?”
“她不是道教人,是九重天上的仙。”
“那这拂尘有何用处?”
“说到底,这拂尘是替你保管的,其用处,待你长大,须得自己去体悟。”清霜掀开阖上的眼帘,望着远方飞鸟,一片清明。
“可徒儿不是道教的呀。”荼荼坐在蒲团上,挠挠光顶,不解。
“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清霜又阖上眼帘,一片清冷。
清霜的结语令荼荼脑子成了浆糊,分不清东南西北。
“你这几日背熟一句话。”
“师傅请讲。”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荼荼呆住,登时说不出话来,良久,结巴道:“师、师傅,这、这何止一、一句话?”
“太短了么?”清霜淡然,捻起茶杯。
荼荼摇头不辍,乖然:“徒儿这就去背熟。”
荼荼跑出去,不出五秒,便又跑了回来,四处翻翻找找,终是找着了一张纸,握着毛笔,对清霜道:“师傅,你能不能再说一次啊?”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师傅,此作何解?”荼荼歪头,咬着笔头。
“你我皆乃出家之人,有了情爱,便万劫不复,如下阿鼻地狱,苦受煎熬。”
“菩提同我说过白蛇报恩,亦讲过法海无情,可……”
“去罢。”
清霜看着蹦跳着跑出去的荼荼,望向菩提子闭关之处,语重心长:“我只望你能领悟其中意,将它铭刻于脑海中,不受情伤。”
心不动,则不痛不伤,虽守寂亦不恨;心妄动,则千疮百孔,虽万死亦不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