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有条上海路(上)
01
“我说,你真不和那小孩去上海吗?看的出来,他真的很喜欢你。”
又长又空旷的小巷里,刘蕾点起一根烟。
“联系方式改了,微信注销了,所有有关账号都删了。不愧是你做出来的事。”刘蕾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捡起地上掉落的一朵蔷薇,用烟头烫了一下,娇嫩的花瓣即刻变得焦黑。
易涵没有答话。
刘蕾似乎是对对方的沉默有些意外,她忽然又笑起来,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我马上要结婚了,你也没必要为我守着身子了,赶紧出去吧。”
易涵像是听到什么离谱的事情,笑起来走过去猛的拍了她一下,“你好好嫁给你家哥哥吧你,在这唧唧歪歪的。还为你守身,我都骂累了。”
“知道你暗恋我,没必要这么腼腆。”刘蕾站起来,撇撇嘴瞪了她一眼。
易涵笑了一下,不再出声。
她又再次用目光描摹了一遍这里的光景。街头巷弄里一番老式的风格,浅淡的配色,错落的门窗,一些有着时间香味的海报贴在商店的玻璃门上。偶尔遇上点现代化的小店,里面的灯光像是要把人吞没一般,不过倒也不显得格格不入,反而在这寂寥无人的小巷里,别有一番小资情趣。
五月份,正好是蔷薇怒放的时节。
上海路的蔷薇花开了满街,易涵从枝头轻轻拽下一片花瓣把它夹进了那本厚厚的日记里。她的余光瞥见身后一片粉色的盛状,又把目光移向刘蕾手里那冒起的白烟,朦胧的,无拘束的向空中飘去。她用手握住了那缕虚无,看着它从指缝流走,就好像连带所以都承诺与记忆一样,终究是化为云烟灰烬。
“我觉得,吴渊真的挺让我羡慕的。”刘蕾把烟扔到地上踩熄,空气中的尼古丁味却久久不肯散去。
易涵想吐槽些什么,或者想感慨些什么,但最后却只能想到这个叫吴渊的家伙有没有好好作息,好好睡觉。
上海是一个繁华到让人难以步入的城市。
她望向路的尽头,轻飘飘的来了一句。
“是啊,毕竟他一直都是活着的。”
02
南京当真是如教科书般的温软呢喃,六朝古都的风韵常年浸泡在江南水乡的烟雨朦胧中。街上时不时冒出的弄堂和池塘边上一座米白低矮的桥,无一不在向你诉说着它们的浪漫和诗意。
这座城市总下着濛濛的雨,但又不是需要打伞的程度。无论是气候还是人文,当真是和易涵的广州有着天壤之别。
作为省会城市的南京,自然是光鲜亮丽的。
游客来来往往的穿梭在知名景点,想从那些斑斓的古印记中欣赏些什么出来。在这个动荡且日新月异的时代里,倒显得像是从前的旧事在极力迎合我们的步伐了。
南京不断接收着来自五湖四海的憧憬,一个个满怀美好的梦想,然后又不断的将他们打得粉碎,送到一个再也看不见光的地方。
就像是筒子楼这样的地方。
易涵把头发随意的扎在后面,踩着一双拖鞋搭着朴素的衬衫,像个包租婆一样在外面张望着。
“狗东西,你不会是在骗我吧。就这破不拉几的地方还真能找来人合租?”易涵叼着一根棒棒糖斜斜的靠在身后低矮又破旧的墙上。
“骗你我是狗好吧,真的有,我把他照片发你,你自己注意看哈。”刘蕾在那边一边发出啧的声音一边飞快的在键盘上输入着些什么,易涵在这边可以轻易听到敲击的声音。
“你起这么早呢。”
“我压根没睡。”刘蕾懒散的声音里染了疲倦“不要靠近会计,会变得不幸。”
易涵本来还想说些什么,就听到头上传来一声“请问,这里是北城吗?”
“喂,你还在……”
易涵光速把电话挂掉,眯着眼睛从头到脚把眼前的少年打量了一遍,再认真的对着刘蕾发过来的图片,咽了口口水,在聊天框里输入了三个字。
畜生啊。
这一看就是离家出走不谙世事的少爷,被人骗到北城这个鬼地方。一想起那便宜到难以启齿的房租,自己还想着要和别人平摊,甚至想要诈人一笔让他出更贵的价格,易涵瞬间觉得无话可讲,自己也是个畜生。
“你是吴渊?”易涵摆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你真打算来这里和我合租?小孩?”
最后一个小孩她说的很轻佻。这个家伙是刘蕾从网上骗来的,说是想要体验生活所以从上海来了南京,但因为未成年租不了房子,就在网上找人合租。
易涵是真的没想到眼前这个稚气未脱,一股子少年气的小孩真的能来到像北城这样的地方和她合租。
“你是易涵吗?”少年有些局促,他拿着一本厚厚的棕色笔记本,手指在上面不安的磨砂着。“我们走吧,去看房子。”
易涵咂了下嘴,烦躁的抓了抓头,和他叮咛了一句“小心脚下。”然后便带着他穿梭在嘈杂又拥挤的筒子楼中。
随处可见的垃圾,小孩的尿布,女人的内衣,烟头和啤酒瓶,吵架的声音,摔东西的声音,炒菜的油烟味,潮湿的发霉味。筒子楼每天都在接收着这些丑陋且毫无美好可言的东西。
易涵不断回头注意着吴渊脸上的表情变化,发现这个小孩除了脚步因要躲避障碍有些不稳以外,并没有表现出那种很嫌弃的态度。
“喂。小朋友。”易涵放慢了脚步“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来体验生活。”
“放屁吧你,你从上海跑到南京的筒子楼里体验生活?你这来体验底层人民的辛苦呢,还是把自己当领导上山下乡了?”易涵故意把话说的很难听,想要把这离家出走的小朋友吓回去。
“易涵姐。”小朋友显然是被她的直接震惊到了“我其实,就是不想在那边呆着。”
“不想在上海呆着?”她叹了口气,又以一副过来人的样子笑了起来。
“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我们到了,就是这里。”
外面的喧嚣和混乱好像在这里戛然而止,这里是北城最偏僻的角落,孤独中透出来的安静,倒也显得不算太差。
易涵推开那摇摇欲坠的木门,里面有一个不算小的院子,接着就是水泥糊成的破旧房屋。房间虽是老旧,但也算得上整齐。
“喂,小朋友。”易涵转过身“你真要住这里?”
“我觉得挺好的,便宜还安静。”他站在门口,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倒还挺有礼貌的,易涵在心里念到。
“那好,你住二楼。东西随便用。”
“一楼是我的房间,我是个臭写东西的。平时最需要的就是灵感和安静。”易涵顿了一下,朝他逼近了一步。
“欢迎你给我提供灵感,但希望你平时能保持安静。”
03
易涵是被一股烟味熏醒的。
“我去啊老娘的窝终于是迎来了毁灭这一天吗?”
她推开厨房的门,看到站在灶台边上手忙脚乱的吴渊,还有锅里冒起的火,整个人即刻宕机。
“小兔崽子你要干什么,赶快的,盖锅盖啊。”
“姐姐你把锅盖放到哪里了啊。”
完,这个房子平时根本没有人煮饭,这些餐具厨具什么的一直都是摆设品,所以易涵也完全不知道锅盖被放到了哪里。
在她极力回想的时候,吴渊已经从最角落的橱柜翻出了锅盖,迅速盖灭了那一团火。
易涵忍着自己的起床气,尽量好声好气的问他:“小孩,你想干嘛?”
“我想做饭。”
“你会做饭?”
“会。”吴渊用眼睛扫了一下旁边垒起来的外卖盒,开口道“不要老是吃这些不健康的东西。”
易涵可能有些心虚,她把那堆几天没清理的盒子推到一边,低着头讲:“你懂什么,便宜还好吃,最主要还不用自己做。”
“这附近的超市在哪里?”吴渊装作没听到的样子“我今早自己去逛了一圈,发现附近还挺荒凉的,你能给我指个方向吗?”
“算了吧,我这都八百年不开张了。”
“没事,我刚刚已经把厨房简单清理过了,以后我可以替你做饭。”男孩挠了挠头,“也算是感谢你还能为我提供生活用品了。”
厨房确实是挺干净的,家里其他的地方似乎也被他简单清理了,所谓生活用品不过是易涵从批发市场随便整来的一些便宜货,想到这个未成年孩子是被她骗来的,她又开始良心不安起来,于是她挥挥手“我带你去吧。我今早刚好没事。”
易涵熟稔地从羊肠小道中穿来穿去,她的确是个广州人没错,但是南京,她也呆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尤其是北城这个地方,这个仿佛每一块落石,每一处水洼,都已经刻在她骨头上的地方。
“新学校的生活还适应吗?”易涵随意的问道。
“嗯,挺好的。这边高三的拼命感,我挺喜欢的。”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江苏的难度比上海还大,回去后应该也不会影响。我的学籍还挂在那边,到时候直接回去高考就行了。”
“哦,我不知道这边的高三是怎样的,我是广东人。”
易涵的确不知道。她从广东考来江苏,凭着那一腔热血和少年的执念,以为自己能在南京这里闯出一片新天地,但生活就是喜欢和人开着无趣又令人绝望的玩笑,她并没有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每天写些有的没的,拿点钱混饭吃,到最后也是只能待在筒子楼这样的地方。
吴渊注意到她长久的静默,他跟上她的步调,问道:“那么,你为什么要来南京呢?”
可能这一声打断了易涵的放空,她看了吴渊一眼,反问:“你知不知道,南京有条上海路。”
她不再理会他,自顾自的讲着。
“上海是我做梦都想去的城市。”
“也是一座繁华到让人难以步入的城市。”
“所以我来了南京,一个很靠近上海的地方,还有一条上海路。”易涵抬起头,不知道望着什么东西,轻飘飘的讲:“我知道在上海南京路的喧嚣和热闹面前,南京的上海路不值一提,但至少上海路,我还是可以去的。”
“南京路你也是可以去的。”吴渊认真的回答道。
易涵像是听到了不得了的话,忽然就大笑起来:“哈哈哈小孩,你知不知道,有些地方,真的是花一辈子的时间都不一定到得了的。”她故作长辈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等你长大就懂了,小朋友。”
“我们都是被明天驱逐着前进的。”这一句话说的很轻,下一秒就飘散在风里了。
吴渊抿了抿嘴,终于还是说道:“你也没比我大多少吧,为什么老叫我小孩。”
“故作老成!”易涵又用力拍了他一下“我二十四呢,比你大了七岁,生活阅历不知道比你多多少。”
“小朋友,路记住了吗,这就是离咱们最近的超市了。”她倒是毫不客气的说道“我以后的饭就拜托你了。”
她大步流星的朝前走去,吴渊在后面静静的望着,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背影总是透露出一种不想让人察觉的无奈。
就好像已经认输了的人一样。
04
易涵推门而入的时候当真被吴渊那苍白到没有血色的脸吓得半死。
昨晚死线冲刺赶稿,今早一觉睡到中午,意外的发现对面的房门似乎还关着,换做平常,吴渊早就打扫好房间去学校了。
本以为他只是睡过了头,但一想现在的时间,加上那个家伙的性格,易涵觉得这种事真的不太可能发生。
于是在大喊了几声以后,她果断的冲进了他的房间。接着就看到吴渊脸色苍白的躺在桌上。
等吴渊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医院了。
“喂,小朋友。”易涵坐在床边,眼神复杂的看了他一眼“我不知道你有心脏病。”
“对不起啊易涵姐,给你添麻烦了。”吴渊挠了挠头,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解释。
易涵看了他一样,自然的接过话头:“小事儿,不过你为什么在桌上睡着了啊。”
“没什么,昨晚看书看的太晚了而已。后来实在是困了,想趴着眯会,没想到一睡不醒了。”
“还真的差点一睡不醒了。”易涵瞪着他“咋俩才认识多久,你有点事人家怀疑我谋害你怎么办,你这臭小孩。”
“你说你学习那么好又那么认真,来这鬼地方干什么,不在你的上海好好呆着。”说着说着易涵好像还来了气,她举起手作势要打他,咬牙切齿的说“晚上少看那么两分钟不会死的,反倒是你多看那么两分钟会死的。”
吴渊在易涵挥来挥去的手下不断眨眼睛,吐出一句“姐姐,我这是先天性,很轻微的,只是昨天想起了不太好的事情,当时又很累,才会晕过去。”
“我也不是故意那么晚不睡的。”他顿了一下,两只手局促局促的搓了搓,然后抬头看向易涵。
“因为,我想考复旦啊。”
不像偶像剧那样,有微风拂过男主的脸庞,也没有什么柔和的滤镜帮他打光。他就只是坐在病床上,有一丝阳光给他绘上一层轮廓,他脸上的绒毛清晰可见。唯独他的眼睛,里面装满了梦想和坚定的眼睛,你知道吗,那种独属于少年的,未经世事污染的,愿意为了哪怕只有一点渺茫希望而去拼命的眼睛。
易涵忽然就很想哭。
“姐姐,姐姐你没事吧?”吴渊看着易涵变得有些呆滞的脸,扯了扯她的袖子。
“我们回去吧,我已经没事了。”他掀开被子准备下床,又说道“医药费我自己来交就好,这样麻烦你我心里会过意不去的。”
可能因为听到关于钱的话题了,易涵忽然就醒神过来,在吴渊的肩上不轻不重的锤了一下。
“臭小孩,那点钱难道我没有吗?我好歹也写了那么久东西了,现在一个字都有一块钱了。”
兴许是觉得不够,她又补充道:“只要姐姐我勤奋点,我也可以年薪百万的好不好,你别小看我了,我也是月入过万的好吗。”
“那为什么还住在北城。”吴渊还想接着问,看易涵直接忽略了这句话往门走,便也收了嘴。
“回去吧小朋友。”易涵回头看看脸色依然不太好的吴渊,叹了口气,走回来扶住他,“走吧。”
“你一定会考上复旦的。”吴渊总觉得她不似乎不是在望着自己。
易涵没有停下,“一定会的,然后离开北城,去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