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与多情

一

“情，人之阴气有欲者。从心、青声。”（《说文解字》）欲念如青苗萌于心边，心上长出青青草。初萌新绿到郁郁葱葱，一动情，春天就来了。虽然，人之情感不可计数，但用来特指男女之情仍是妥帖得不得了，那个味道是love不能完全表达的。有时会好奇，《红楼梦》里那么多的情——光前八十回的回目就有二十六个情字，英文版是怎么翻译的呢？真不知道这是操的哪门子心。谈情，还是从喜闻乐见的说起。金庸武侠，旨在说情或者重点说情的，应该是《白马啸西风》《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白》情节简单，我记得写得很有诗意，很纯情。后两部是姊妹篇，可对照着看，人物非常经典。

《神雕》旨在深情，一开篇就直奔主题，为情癫狂的怨女痴男因同一场宿怨在嘉兴陆家庄掀起血雨腥风。小时候读，被李莫愁吓到发噩梦，梦到我家墙上也有九个血手印。这爱是有多大的仇！后来，受这个启发我就编了一个词儿，爱深如仇——没准儿早有人这样说过了，做后人郁闷啊，像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一样，你一想到啥，准有前人在发笑。当然，现在的人都知道，这不是爱，可以写长篇论文，索隐索隐，探讨探讨李莫愁的原生家庭。

古人不大言爱，只说这是情。从李莫愁、武三通到杨过、小龙女、陆无双、程英、公孙绿萼到郭襄、张君宝（与《倚天》交接），加上祖师婆婆林朝英，还有于本书结案的瑛姑，这是一部深情人物合传。因爱生恨，为情癫狂者有之，以身殉情，相思成毒者有之，不离不弃，默默不语，百年孤独者亦有之。十六岁的元好问发出那千古一问，“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为情立传的金老先生太史公一般，追一字再问，“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人类可究天人之际，可通古今之变，于此一字却只是一问再问。

杨过之黯然销魂掌，乃全书之点睛，亦可为结案陈词。黯然销魂者，情也，深情也！牵着小毛驴的郭襄走过风陵渡口，走过十六岁那年的烟花，在少室山下，送一对铁罗汉给张君宝，就此别过。此后只身走向天涯，走向峨眉金顶，走向了自己深情而最终彻悟的一生。当一代宗师张三丰从身边摸出贴身收藏的铁罗汉交给弟子俞岱岩，大袖一挥，走出门去之时，已是沧桑百年。少年弟子江湖老，武当山顶松柏长，情之于人类，生生世世，永不绝响。

二

《倚天》重在多情，虽然也还是深情的道场。深情是爱情应有之义，真爱关乎灵魂，不深怎么触及呢！多情是易为人诟病的。我是年纪越大，越瞧出无忌的好来，如此善良，如此慈悲，人群中能有几人？肯委屈自己不肯委屈别人，遇见的女生都能拿捏拿捏他。在爱里他是如此地迷茫，确定不了自己的心意，真爱或者说最爱显然是赵敏，但因为身份障碍，他迟迟面对不了自己的真心。不想辜负，带有逃避选择的意味，奢望“四美俱”，明知这样的四美不是那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越是不想辜负，越是要辜负的了。无忌生于冰火岛，在隔绝环境中成长，社会化训练是欠缺的，所以不能挥慧剑斩出边界来。我常怪他的邪教老妈给他立了个flag，他大概要用一生去破题。

无忌与过儿是一副对子。杨过是个占尽便宜的男主：比他英雄气概比他人品厚重比他有理想有情怀比他出身好的，郭靖乔峰段誉袁承志陈家洛等等，都没他聪明。比他诡计多端的，也就韦小宝，没他有型有款有个性有格调——不该和小宝比格调，这一比倒给拉低了。和他一样有型有款有个性的令狐冲，没他颜值高，也没他有女人缘。和他一样颜值高的，我一时没想起来，也许是陈家洛，第一轮就给PK掉了。和他一样有女人缘的，只有段正淳了，又没他只对一人的深情。还武力值爆表，有粉丝，有流量。偏生还是个会撩的，大美人小美人的乱叫，敢动手动脚，俨然和韦小宝一块儿长大的。要命的是，他能止于撩，不动心，不动那个心有所属。相对比，无忌真是个太过老实的孩子。可女读者们偏心得紧，和书里的女生们一样，就爱欺负张教主，舍不得说过儿渣，只说一见杨过误终身。

无忌是个顶吃亏的男主，不得读者心。女读者要的对一人情深，他拖泥带水，男读者要的侠之大者他不够斩钉截铁，家国天下的理想是旁人强加给他的，他本心是连给父母报仇都不愿。他就是个彻彻底底的暖男，像太阳一样，只想温暖全世界（流行的说法是中央空调），本来嘛，人家炼的就是九阳神功。书里几个和他有命运纠葛的女生除了朱九真，个个真心实意地爱他。殷离活在自己的世界，她的爱情不落地。小昭的爱更接近全然、无条件，因分离而圆满。周芷若最是纠缠，她其实非常清楚无忌的弱点，知道他满足不了自己的野心，但离不开，没办法，缺爱！正觉着冷的人，遇到一点暖，那是雪中送炭。

我们这个民族，仅从传统文化角度，就能看出许多女孩子的可怜来。小时情感不满足，大了就去纠缠，还是不满足，就生出了怨念，想要去掌控。一边是对母亲极力地甚至过度地赞美，一边又去伤害那些未来要成为母亲的人。有怨的人是很难真正成为好母亲的，命运总在强迫性轮回。社会近乎霸道地塑造着这个价值系统需要的男人与女人，不疼惜人本身。很多男性与女性自小在情感上就是失衡的，阴阳不调，各自有渴望深埋心底，却不能很好地流通，一个给不出，一个得不到。

赵敏的人生是让人羡慕的。要家世有家世要美貌有美貌要才能有才能，有父兄的爱，还有家族事业，啥都不缺，就缺一段爱情来锦上添花。她不匮乏，所以她勇敢，她舍得，可以给出爱，她的爱纯粹、饱满。手握大女主剧本，却选择了小女生的事业——男人，简直让一众现代女性痛心疾首，哀其太幸了。其实，哪有什么正确的人生呢！各修各的课题罢了。走在所谓的正确道路上，就不会南辕而北辙吗？

《倚天》的女生真是写的好，如此才烘托出无忌的慈悲有余，智慧不足来。说起来，这么多金庸情侣，我最爱看张无忌赵敏这一对，十足十一对冤家。绿柳山庄一见面即已相亲，火花四溅，落陷阱、挠脚心，情愫已生。跟着，无忌就上了当，以为赵害死他师伯师叔，掉着泪对个冤家说“我是不想活了，你也不用想活了”。小酒馆三晤，交浅而言深，四女同舟何所望，心曲已明。至高潮，新妇素手裂红裳，赵敏才有底气说，“我偏要勉强。”

有人说无忌渣。我想，人世间所有的真诚相待，都是珍贵的，不该用这样的字眼去伤害。多情是人性本有，深情是真爱发生时的自然而然。一生一世一双人，如果是自觉地选择，那是人性的高贵，如果只是遵循社会强行植入的观念，那是愚痴。多情不是滥情，滥情的人少了慈悲，早没了一个真字，也已宣告自己的灵魂配不上那些美好，是真善美一无是处。而无忌和宝玉一样，对人是真善美具足的，他们的多情是对万物天生的柔情。

三

说情是绕不过宝玉的。宝玉是情之集大成者，多情、深情、痴情。情多为淫，警幻仙姑说他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独得“意淫”二字。宝玉的情，是对全世界的，他的深情与多情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因为对这世界爱得深沉，所以对一花一草一个一个的美人都怜惜，都疼惜。他给出，他灌溉，他治愈，他以心暖心，他用眼泪熨眼泪，他不想分离——如果要分离，那就化灰化烟化作一阵大风散了吧！唉，散都散的没边没界，死也不分开。

情五行属水，本质上是流动，是融合。生活里，女孩子们往往情感丰富，易与人亲近，很容易打成一片。男孩子就理性得多，更具社会性。边界清晰的人，容易找到并确立自我，也更接近儒家思想的那个君子品格。文明社会需要秩序，边界当然重要。只是，罗网织得密时，得观照关照灵魂，看看是不是已经窒息了？灵魂枯萎时，情是一抹生机。

多情者边界意识薄弱，不小心碰到了别人的边界，那是多情总被无情恼。龄官划蔷痴及局外、含耻辱情烈死金钏、识分定情悟梨香院那几回一直在说边界。宝玉边界模糊害死了金钏，惨烈异常，是平生之痛事愧事。至梨香院，在龄官那里讨了个没趣，又见龄官对贾蔷一往情深，终于悟得女孩子的眼泪竟是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人生情缘，各有分定，总有人的眼泪不是为你而流。

宝玉是传统父权制度不能容忍的男性，不肖种种，最大不肖是不能继承父之志。作者假惺惺地说莫效此儿形状，是在夸宝玉拒绝被塑造。他为女同学代言，那样的体贴与温柔是令人心折的，慈悲是薄情世界的解药。脂砚斋说“作者发无量愿，欲演出真情种，性地光圆，遍示三千，遂滴泪为墨，研血成字，画一幅大慈大悲图。”真知音也！

四

“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多情之人对万物有情，易与众生结缘，是天生的佛菩萨。菩萨是操心的，众生的烦恼就是他的烦恼。你看宝玉，姐姐妹妹的都让他烦恼，为这干风流冤家操碎了心。多情者烦恼必多。“智极成圣，情极成佛。”用情至深的人，走到极致，走到尽头，那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破了情执，就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似的。深情如刀，深情者痛苦必多。

无忌这样的人，是可以信的，多美好！他就在百尺高塔下，拼尽全力地接着，敌人都接，何况他爱的人，爱他的人？他绝不让你粉身碎骨。也就灭绝师太那个老顽固，不通到底才摔死了。灭绝者，灭绝人情耳。只是，爱情得怎么分呢？一分就哪一个都不满足，要生怨念的，看着反倒薄情了，情到多时情转薄。大理段二，风流俊赏，常叹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看他活着已入鬼世界了，领着一班女鬼行走江湖，为害人间。想起一句诗来，“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写的真是好。

深情剧本之剧情，最怕翻转，偏执一起，惨绝人寰。深情者，是必有绝情、无情之处的。再者，凡人能量就那麽多，给一人都还嫌不够。小生我也只这一具多愁多病身，能怎么办呢，认几个妹妹吧。不是小龙女，就别往杨过身边凑了，会痛的啊！但别怨，这未尝不是慈悲，边界清明，是智慧生慈悲。是上高中吧，街上总放那首歌，问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为何每个妹妹都那麽憔悴——且慢，这个唱的是多情呀，不好意思啊诸位，跑偏了——原来，都是要认妹妹的。究竟有几个？这个问题，不会有人比段誉还迷惑吧。

注：

1.读《神雕》，我最不满的就是没见着过儿撩他师傅。师生恋太束手束脚了，听着是离经叛道，看着却是正襟危坐，少了那么点情趣。不过，也能理解，那么多的悲欢离合，想想都心疼，撩啥撩，还是执手相看泪眼吧。

2.录两则宝玉的疯话痴话：“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识分定情悟梨香院”）“我只愿这会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来你们瞧见了，然后连皮带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灰还有形迹，不如再化一股烟，——烟还可凝聚，人还看见，须得一阵大乱风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这才好！”（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慈姨妈爱语慰痴颦”）

3.郁达夫《钓台题壁》：不是樽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风雨海扬尘。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秦。（此诗讥刺时事，一九三一年一月廿三日写于上海。原题为“旧友二三，相逢海上，席间偶谈时事，嗒然若失，为之衔杯不饮者久之，或问昔年走马章台，痛饮狂歌意气今安在耶，因而有作。”按，三一年一月左联五作家被捕，一个月后被杀。）我用其字面意。

4.我理解，深情、多情都是高频能量，或汇聚或分散。其实质，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多情是佛心，深情也是佛心。比如袁隆平院士因对众生的爱，才以一生之深情，专注于杂交水稻研究，其多情与深情是合一的。本文只谈风月，有诸多深情，如对物，如对国，未论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