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只想用一个背影
我当你是童言无忌,被言中我只好自认倒霉。
初中时,我和老朱是极好的朋友。见过对方的家长,吃过对方母亲烧的饭。学习上,也是竞争对手。我晚熟,那时候真是年少轻狂。每次期末的时候,家长就放话出来:你能考第一,奖励你多少钱,前三是多少,等等。所以一到期末复习阶段,我就浑身的鸡血不可一世。结果也不出意外,在排名上面,我领先朋友的次数就多一些。老朱就气不过,用一个总结性的预言表达了自己的不爽:“你这种人,飞的时候会飞的很高,摔的时候也会很惨。”
时至今日,我的人生见惨不见高。
有多惨呢?不想具体讲,大于贫穷,小于生死;坚持用药,至死方休。你可以好奇,也可以开口问我,我呢,随便扯扯。可别想问又不问,字斟句酌。因为身边的朋友一米三,所以看着街头飞驰而过的跑车,本来想说,这车好矮啊,可又改口:这车好低啊。咱不必规避什么,不必虚着来,你还愿意接受一个失踪几年、突然出现、混的落魄的旧人作为新人或者旧人,那我们再续前缘,不愿意,无可厚非。
我离开众人的视线很久了。最让我难受、歉意、无奈的一件事就是欠了许多人份子钱。非我无心,谅我无能。这其中还有几个人跟我联系过,我真的心力交瘁,心里涌动的祝福都无力用情绪拼凑出来。我也不想虚头巴脑地愣装,虚张声势地客气,该是那个死样子,便是那个死样子吧。当然,这传递出来的东西便是冷漠,特别是我曾经同寝的几个人,我能体会到面对电话那端的沉默、短信后面的空白时,大家是什么心境。可我已经碎得不成样子了,趁我还没把所有的操守扔进洗头房,我只好离你们远点。
今年收到的新年祝福已经很少了,少到让我觉得有些轻松,也有些落寞。我大概还在少数人的心里留下了一些印记,等到这些印记全部被遗忘,我活着本身,还剩下什么意义呢?
也是今年,我该收拾所有的狼狈回到家乡了。我就不得不活在众人的眼皮子下面。我渴望回到那个熟悉的圈子,参与讨论,打打嘴仗。却又害怕,自惭形秽。不是我看低了大家的品格,怀疑大家的心胸,是我一直不愿接受这该死的现实以及对它五花八门的解释。
我与亲人也少有联系,他们特别不理解。越是这种时候,我就越怕纠缠不清的感情,越怕铺天盖地的同情。不是我对同情有什么偏见,因果也好,命数也罢,我只想一个人扛。
我需要时间,很多很多的时间。把我的碎片一片一片找回来,起码拼出一个熟人能认得出的模样。我还要解决许多历史遗留问题,修复成长的漏洞,解放很多奇奇怪怪的执念。我得重新认识自我,在隔绝了外界影响和剥离了偏见的情况下。我得重新评估自我,健康状况、思想状况、能力、品性、人脉、资源。说白了,我得从头来过。
年近三十,从头来过。这话也就我有脸讲,即便讲得多么勇敢但也略显凄凉。三十年的拼搏,务虚不务实,落个两手空空。三十年的青春,求知不求真,换来明白二字。
我回来啦。喝茶不喝酒,抽烟不烫头,好色不出门,嫖娼不恋爱。余生怎么过呢?
当兵以前,我对未来的想象力是匮乏的,这大概是我对于异性的想象力过于丰满所致。当兵以后,我还真没想过当什么将军。其原因在于我对权力本能的反感,对于利用权力控制别人本能的抵触。可是呢,当你善良成一条温顺的狗,你就得反过来跪舔生活。所以人说政治上的成熟是一个男人最大的成熟。这话,理解就好,别当成什么准则。对于权力的热衷、追捧由来已久,并不是什么新鲜事。这件事的可悲之处在于,它很容易演化成一种执念,使得无数窝窝囊囊的男人在家里变成一个暴君。
由此可见,我还真不适合官场。我在官场门前的低阶训练营徘徊了几年,终于没能迈进去。可我父亲就特别希望我迈进去。这就很奇怪。他清高,我也清高。我继承了这不合时宜的清高,眼睛瞄的地方是比远方更远的远方。可他要我看脚下,要我站在更高的地方,高出别人一头就好。为了这“一头”,我耗尽了半生的努力,却失败了。我想,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我并不觉得这“一头”有那么重要。
有太多太多的因素使得人们对权力趋之若鹜。为此可以泯灭良心,可以湮灭感情,可以毁灭人性。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人一看见台阶就忍不住往上爬呢,这是不是因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在作祟?
说我去过地狱,这表达太过谦虚。何至于此?我一度“小”到一粒微尘,甚至向生活举手投降:行了,求您了,到这儿吧,您就假装看不见我,放过我吧。它放过我了吗?没有。痛苦背后还有更大的痛苦,绝望深处还有更深的绝望。可是说到底,关生活什么事啊?是我自己没有放过自己,是我感觉到的那些注视我的目光没有放过自己。还有的,因为不放过自己,也不放过别人。
当然了,生活需要希望,需要梦境。可我们的眼睛不能老盯着自己的“小”,盯着自己的“矮”,盯着那些没有得到的东西。我们拥有的这些,真的不够吗?非要拿出去赌,拿出去卖,换回一句千金难买却也一文不值的“明白”,终于得偿所愿,死得其所!
所以渐渐的,我对未来的想象也越来越少。那不过是一剂即时春药,药效发挥的时候很爽,“爽”的代价却也很高。
关于写作这件事,我得交代几句。说实话,我对写作的热爱可能不及篮球和女人。我只是热爱表达。之前在空间起心动念有了一个作家的梦想,得到了一些关注和支持,同时也强化了我出人头地的执念。那些想一口吃成胖子的疯狂阅读、那些彻夜不休的苦思冥想,便是这一执念的结果。反正我后来是觉着了,这与生俱来的莫名其妙的清高其实就是一种骨子里的“矮”,它像个魔鬼一样逼迫你不停地往上爬。
最后来剖析一下我这鬼斧神工的配置:我清高,我又生性好色;我自卑,我又盲目自大;我敏感,我又喜欢刺激;我长情,我又喜新厌旧;我多情,只是稍纵即逝;我守旧,我又不甘平凡;我儒雅,我又崇尚武力。我真是日了造物主的二大爷,虽然人是矛盾的复合体,但也不至于在我身上下这般功夫吧!时隔两年,再次见到我的主治医生,他都无比惊讶:你这种遭遇居然没有因为抑郁症死掉,奇迹啊。
抑郁症是真,活着也不假。
佛家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我都差点没熬过来,作家?贫僧暂时没看出施主你有这慧根。洗洗睡吧。
最近,跟一位朋友深聊了一次。朋友说,结婚与否,倒也不着急不勉强,只是很想养一个孩子。有信心养一个孩子,便已经有了过好这一生的信心。
我回来了。即便打肿脸充胖子买一张头等舱的机票,也不比当年离家的那节绿皮车厢光彩,体面。那又怎样呢?我终于长大了,大到有信心可以过好这余生。
回来之前,以这样的方式跟大家打个招呼,也捉襟见肘、身无长物,只想用一个背影掩藏起我的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