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戴上了那块表……
有些手表追随时间,兢兢业业地为你完成生命的倒数。
有些手表见证徒然,辗转在柜台地毯二手市场古董店,嘲笑时间的徒劳。
有些手表,可以让你耸耸肩,就忘记了。
班吉最近过得不好。晚饭是剩菜的乱炖,加上一点土豆泥,嚼着索然无味的甘蓝梗,就像咬着自己的生活,露西把吃不完的土豆泥倒在他碟子里,尖声抱怨着楼上的怀特太太总是管不住自己家的狗,今天又在门口拉屎了。这已经是这个月第四次了。
一条狗,一坨屎,一个结婚九年的太太。
班吉看着露西的嘴皮子,发现她的牙齿都有黄渍了。
“我受够了,班吉,受够了这条臭狗。我不讨厌狗,但我恨这条臭狗,它让我心情糟透了。如果那老家伙还是不锁住这畜牲,我都要找人把她的蠢狗偷掉了,班吉你就不能吓吓楼上那老东西么,说你要炖了她的狗,如果它再来,我快要被这臭狗屎弄疯了,弄不走这条狗,你的生活也会变成臭屎……”
班吉熟练地使出一个同情的眼神,想说点安抚的话,一个巨大的饱嗝冲口而出。
“还有新来那小骚货莉安,卖票就卖票,制服扣子解3颗,红色挂脖的胸罩带子就怕没人看到,一对奶子差点没放在桌子上卖了,看着就恶心,经理抽了几次水就当没看见,死男人都去她那买票了,还敢冲我笑,如果明天那头衰狗还来,我就要包一坨狗屎,扔到这骚货的卖票窗口,一张“杀死比尔4”的票,美人儿!哈哈这天杀的狗屎工作……”
班吉在露西的笑声里半咪起眼睛,红色的挂脖肩带,雪白膨胀冒着热气的胸脯,紧致的皮肤,他并不知道莉安的样子,只是觉得紧绷的东西好像都挺好的。露西炖菜的时候也解了3个扣子,班吉瞅见了灰白色的胸罩带子,奶子和脸皮子都过上了松弛的退休生活,皮肤无需再伺候时间这个老婊子。
卖电影票的窗口一站就是十年,十年前班吉被胖子比利拉过来看电影的时候,露西涂着鲜艳的嘴唇,时不时往里面丢一个爆米花,东张西望的样子让班吉突然想变成下一个爆米花,享受一下粗俗的嚼劲。
电影院翻新过两次了,班吉还是会去,多是酒醉或者痔疮发作的时候,有些周而复始的音乐和说话声,感觉舒服些。
露西每天还是坚持涂抹厚粉和口红上班。
即便是松弛重复的工作,也要涂抹上姿态,口红是对钱的尊重。
班吉把碟子里的菜吃完,结束了跟昨天一样味道的晚餐。露西把碗碟堆在水槽,躺倒在沙发,开始了跟昨天一样节奏的饭后活动,看肥皂剧跟买口红一样,不会有尽头。
班吉回到房间,瘫倒在床上。
又过完狗屎的一天。
老头留下的皮包店怕是挨不过年底了吧,只有些念旧的老主顾偶尔来店里坐坐,跟三个老师傅唠嗑,然后或许是感触了或许是被唠嗑烦了,就会买一只小皮夹或者黑皮酒壶,反正都是店里最便宜的。
三位老师傅不能解雇,他们的老婆都死掉了。班吉买了台二手电视放在店里,避免在长时间的打盹和面面相觑中提前变成哑巴。每个月要搭进去一两千块,真是丧气。
把老头剩下的钱用完,店卖掉,第一件事就是去波波小姐看一场脱衣舞,要坐头排。
班吉睡着了。
只有他一个在店里。有个穿西装的老头推门进来,老头长得慈眉善目的,一直微笑,班吉觉得这老头有点面熟。老头逛了一圈,指了指柜里最高那只黑色大皮包。
”我想看看那一只,谢谢。”
班吉把皮包取出来,递给老头。这是老爹时代最老的一只皮包了吧,放了二十年还没卖出去,这老头的眼光挺特别。
老头掂了掂皮包,也没打开来看。
“老板,我要了这只皮包。”
“好的先生,您真有眼光,谢谢您三千六百块。”
“我想跟你商量个事,我没有现金,能不能用这块手表来换皮包?“
老头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块手表,放到班吉面前。
没有牌子,皮带柔软,戴过多年了吧。
“抱歉先生,这块二手手表恐怕不值多少钱吧。”
“你会需要它的。你的生活糟透了吧?”
“你懂个屁?”
“如果你现在的生活是狗屎或者你接下来的生活是更大的狗屎,戴上这块手表,把时针顺时针拨一圈,你会有一次失忆的机会。记得哦,不能提前推后,你只能在一个即时做这件事。你的记忆身份都会洗掉,失忆后的一切不可知,但不会是原来的你。简单来说,就是能活第二次,是不是值得?”
“先生,这手表是手工制的,有点年份,但能不能别瞎扯淡?”
“你不信我很正常,因为你不会记得我了。但你需要逃离现在的生活,你会需要它的。”
班吉又看了看那块手表,再抬起头的时候,老头不见了,包也不见了。
再眨了眨眼,啥都不见了。
到他醒过来的时候,手边陡然多了块手表。
戴上手表,把时针顺时针拨一圈,就可以失忆。他只记得有个人说过,是男是女连样子都没有一丝印象。
这是冒出来的一块手表。
这似乎是这三十八个废柴年头里发生的第二件让他相信命运的事,第一件是他结婚。
他有些后怕,但他更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因为没有比这更扯淡又能一秒让他彻底逃离现在生活的方法。
把露西杀了或者把自己杀了都不行。
应该现在就戴上手表的,但他只是爬起来,把手表藏在书桌最下面抽屉的铁盒子里,跟老爹留给他的另一块手表放一起。
还没到时候,嗯。
脱衣舞还没看,卖店的钱要留给露西。
嗯,班吉又重新爬到床上,睡衣也没换,他觉得累乏了。
坏到极点而让人顿生好感的除了大部分政治家,还有大部分你们觉得操蛋的生活。
一块没戴过的手表,让班吉觉得自己就是屎中作乐。
露西日复一日的唠叨和衰老不但可以忍受,甚至有点温情在里面了,毕竟任何事沾了同情,就跟柔光镜头下的照片一样,先把人骗了再说。
然后,好事情来了。
皮包店所在路段被一地产公司看中了,要建一个叫“我真幸福”的楼盘,征地来了。班吉让三个老伙计头上绑红色布条,在店门口绝食36个小时,以示抗议。结果5个小时晕了一个,8个小时第二个哭了,在第12个小时快结束,三号老头看到小孩都在哇哇流口水的时候,地产公司终于答应提高补偿款。
班吉得到了一大笔钱,大概是老爸遗产的五十倍吧。他给三个老伙计发了优厚的遣散费,足够他们一人买俩越南新娘了。
拿到钱,本来给了露西,就能活第二次了。但是,这么多钱,不花是傻子吗?
于是班吉连续三十天晚上坐在了波波小姐的前排,熟练地叫出每个舞娘的小名。同时,他也给露西买了三十套不重样的高级内衣。
第三十一天晚上,班吉在波波小姐门口停留了三分钟,没有进去,转头买了露西喜欢吃的奶油泡芙,小跑着回家。那天晚上是夫妻俩五个月零二十六天以来第一次做爱,上一次是露西跟玛丽安喝酒回来,爬上来强奸的他。他重现了恋爱时的仪式,奶油泡芙,红酒,小短丝袜,不是肉色的内衣。露西收起了她的刻薄话和起毛球的汗衫,收起了乏味的土豆泥,虽然松弛的赘肉收不起来,还是比去教堂有诚意多了。
两个气喘吁吁的中年人瘫倒在床上,五分钟不到,露西的鼾声就起来了。
大概二十五分钟之后,她就要开始磨牙了。班吉心里想,大概,也是时候了吧。他心里特别怀念那个还拥有四分五十二秒状态的夜晚。
班吉决定多玩两个月就戴上那块手表。
买贵的东西带不走,自己也不懂艺术,所以班吉净挑金贵的料理来吃,吃完了,就去做五花八门的按摩。
一个胡子垂到脚面的老僧,用被山泉米酒蒸煮足足八十一天的高山黑石块帮班吉推动背部穴位的时候,小声地跟他说了两遍:要服从生活,现在的你可能是最靠近你的你了。
班吉装睡着了,心里想,现在虽然很有钱,但我还是想再活一次啊,之前过的是什么狗屎生活嘛。
两个月过得飞快,班吉已经连续三天要摩挲着那块手表的皮带才能入睡了。他不想再等了。
吃完晚饭吧,他决定了。
结果吃晚饭的时候,露西说自己怀孕了,已经检查过了。
九年没能生出小孩的露西,怀孕了。班吉被一口土豆泥噎着了。
还要急着走吗?这是自己的种啊,连男孩女孩都不知道,面也没见过,就要走吗?班吉笑着挠头,手心汗渍渍的。
再等等吧。
结果,是一个男孩儿,还有一个女孩儿。等了八个月的班吉,高兴极了。
看着苍老的露西捧着粉嘟嘟的儿子和女儿,班吉转头又哭了。没听到孩子学叫爸爸,甘心走吗?没看到这倆小人儿学走路,摔跟头哭鼻子,舍得走吗?
再等等吧。不急。
班吉觉得老天给的,先接着,不能现在撒手,孩子毕竟太小了。
又过了一年,班吉把剩下来的钱给三母子做好了详细规划,他像一个任重道远的父亲,总是背着手轻声叹气。在孩子们一岁生日当天,班吉准备去买个宝马的玩具车,他想两个孩子都用上好东西。结果跑得太快,被一宝马跑车撞了,司机很内疚,马上送他到医院,迷糊中,班吉想到了那块手表,过去的一年,他几乎没惦记过它。
高位截瘫,丧失大部分说话能力,躺在病床上的班吉已经不再努力嗷嗷叫。又得到了一大笔赔偿金,露西变成了更富的富婆,她请了两个看护照看班吉,一周带孩子们看一次不能动的老爸。
班吉每天都会想到那块手表,他还记得手指摩擦皮带的感觉,他还记得指尖捏住巴的不敢用力,生怕碰到时针的感觉。他还记得憧憬第二次人生的感觉。
然而,现在动不了,也说不清楚。
孩子长大了一些的时候,露西带过几个包养的小伙子来,指着班吉说,呐,这是把我肚子搞大又偷吃的前夫,后来被车撞瘫痪了,我不忍心,一直照顾着。两个孩子适时地嗷嗷哭,露西也掩面抽泣,小伙子们对露西的同情心报以热烈的亲吻拥抱。
班吉木然地看着他们,想起了那个帮他推背的老僧人,和曾经戴在手腕上多次,始终不敢拨动时针的那块手表。
上天给的东西太重,接不住了。
生活还是一如既往的,非常操蛋,臭狗屎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