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天上去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谨以此文,献给我们逝去的亲人
回天上去(一)
七十七岁那年,殿文驾着灰鹤赶在雪没下大前向西飞走了。
前一天晚上,家里肃清,锅里炖着常做的土豆炖排骨,老伴悠悠晃晃,一顿一顿地走在卧室和厨房之间,一会儿瞅瞅窗外,一会儿瞅瞅屋里,殿文躺在床上闭目养神,身体里的剧痛却让他时刻清醒,双手合十安然地放在腹部,脸色没有前两天那么苍白,竟恢复了点血色。
老伴的脑袋一直晃动,那已经不是习惯,而是一种病,轻微低着头,眼神斜在地上,花白瓷砖的纹理比她脸上的皱纹规整得多,古稀的年纪,忧愁写满了一脸。
老伴向殿文走过来,不自然地裂开了笑容,殿文睁开了眼睛,看到了她那已经没有一颗牙的嘴里欣然露出的舌头。
“好点了吧?”
“还行。”
“饭马上就好。”
老伴拖着不适合她力气的身躯爬上了床头,靠着被垛坐了下去。殿文又望向了天花板,天花板因岁月的冲刷已蔓延出几条裂纹,他就直勾勾地看着那裂纹,老伴摆弄着床头木板上的皮,翻开裂开的皮,看了看又按上去拍了拍,屋里就又冷清了下来。
人生无常,殿文是四四年生人,到了新世纪,这个岁数的人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胡匪的劫掠,新中国的成立,文化大革命,改革的大潮……
如今儿孙满堂,再苦再难都撑过来了,也都逐步走上了正轨。
去年的殿文身体还硬朗,孙子上了高中,家里便无什么重要的事了,一切都可以随意安排。殿文反而比以前勤快,早上五点便起床到早市买菜,七点就已经收拾完早上的残局,在床上休息,看着南屋窗外照进来的晨光,清新温暖。他记得他曾无数次接受过从这窗户外照进来的阳光的洗礼,仿佛就像通往明天的路,悠然缓慢。下午,他像早上一样比老伴起得早,骑着他那破烂但实用的二手电动车前往菜地,他不止有一个菜地,起初是跟着院里的老友,一起在楼下的公用菜地种,后来他不满足,又跑到几公里外的荒地,跟着几个素不相识的新老友选了块绝佳的位置,刨完再种,就这样在城市的车水马龙中往来于菜地之间。
院里的老友还互相吹嘘: “咱院就数老殿头最勤快!”
他自己也引以为傲,因为他种的菜不仅上了明天的菜桌,还送到了儿女的家里。戴着他那只觉得酷的墨镜,坐在菜地头晒着太阳,他知道这地里的东西自打他出生以来就实在,这也是他能想到的唯一他能为儿女和家里做的事。下午的阳光比早上的要更加猛烈,但他喜欢晒太阳,因为那是菜叶长得好的前兆。走在菜地里,额头上的汗不知流下多少回,他都让它们掉到了地里,回头想想,如果丰收了自己一定功不可没。
晌午,墙拐角处的阴凉边,围着方桌,放满了凳子,也坐满了人。老伴早早的入位,穿着一身绿色的花纹衬衫,脸上的折皱让假牙撑起,老友们都低着头,有牌的打理着牌,没牌的看着被打理的牌,场面称不上静,一会儿他一嘴,一会儿她一嘴的。殿文将电动车停在楼下,身板挺直地走过来,不慌不忙地迈着步履,裤子兜里的钥匙链哗啦哗啦响。
“来,张兰!该下场了,到我班了!”
老伴也没说多余的,只补了一句,“老于头是主,你该打K了。”顺带着坐在了一旁观看,严肃且松弛,那是年老独有的魅力。
(二)
殿文没想到,人生最无常处,是那岁月静好中当头的一棒。
另年春日的一天,殿文便血,心里的安慰再也包不住以往视为老毛病的腿疼,变成了恐惧。殿文是个勤快的人,也是很要面子的人,在他的眼里,家里几十年的顶梁柱是不允许有病的,可那晚,他疼得没睡着觉,听着老伴规律的鼾声,犹豫着。第二天一早,他没起那么早,而是等着老伴醒来,老伴转过身深吸了一口气,瞅了他一眼,见他睁着因年月的沧桑随时要耷拉下去的眼皮,知道他又像往常一样在心思事情,就没当回事便又侧身躺去。
“你说我这便血是怎么回事啊?”
“啊?”老伴听殿文说了一句,但没听清,转过身看向正在瞅着天花板的殿文。
深红的皮肤,泛黄的瞳孔,脸上点缀着大大小小的黑斑,由于昨晚的疼痛,眼袋发黑,但那在他这个年纪已被视为是常态。
“我说,便血。”
“便血?那咋整啊?能不能是吃啥吃坏的?”
“要不我给你吃点消炎药?”
“不管用,吃过了。”
“那咋整啊?”
俩人望向天花板,沉默了一会儿。老伴说出那句他期待的话。
“要不让闺女领你去看看?”
又安静了,只听见老伴的舌头在没牙的嘴里,伴着口水来回移动的声音,细细微微,仿佛他俩自醒来还没说过话一样。
是老闺女带殿文去的医院。平时殿文最疼老闺女,在老闺女身上,殿文能看到一股劲,这让他想到自己。老闺女从诊室里出来,殿文像等着自己年少的闺女一样,站在连排蓝色椅子旁,带着口罩挥着手,喊道,“闺女!这!”
老闺女想到刚从大夫嘴里听到的诊断,看着父亲愣在了那里。马上又找回状态向父亲迎了上去,面部表情却始终阴沉。
“我就说,没事吧。”
“没事,就小病,肠子里的肉瘤,做个小手术,住两天院就没事了。”
在话语中, “小”字老闺女一直在说,生怕父亲察觉出什么异样。殿文也始终没说什么不好的预兆,他心里只是高兴和自己的女儿独处,看到女儿如今还依旧充斥着那股劲,心里骄傲还来不及呢,到家里还连忙跟老伴说,
“还得是老闺女,赶紧给老闺女做饭!”
后来,殿文被流程裹挟着,拍片子,抽血,转别的医院看大夫……
秋日,殿文做了手术,手术的大夫是家里最有钱的儿子加钱请来的,福是女儿们到寺庙中靠真诚求来的,甚至其中还求来了不少偏方,她们也没跟殿文说整来这些偏方干什么用,只是解释道对身子好,手术前需要养好身体,老伴也被她们整得迷迷糊糊的。临手术前的第三天,殿文在家中躺着休息,这次他看向了酣睡中的老伴,深深地望着她,好像要做些别离,那时南屋的窗户外,秋风早已吹散夏日的燥热,窗的缝隙间只留下了飕飕的风声。
十几层高的病房中,殿文带上了输尿管,打上了点滴,几个闺女守在他身旁,时不时会有儿孙辈来看望。腹部上多了一条疤,可疼痛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全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跳动,此时殿文瘦了30斤,他强装镇定,脸上的淡然里透着惊恐。他已离不开子女的照顾,每日都需要全身按摩以缓解疼痛,但他还是保持着乐观,时不时会挑起一些趣味。
“要我说,就属大儿子手法好,下次还得叫他来。”
大儿子望向来访者,露出一口白牙,笑了。见到儿女们笑,他就越加夸赞并逗她们笑,殿文看到儿女的笑,心里舒坦了不少,但他想来现在除了逗他们笑和笑给他们看,就没什么可以为她们做的了,心里就又多了几分感慨。
(三)
十月中旬,老伴去看了几次殿文,带的家里做的饭。
“诶呀,可麻烦老伴了,还给我带的饭。”
殿文拉着老伴的手,饶有兴趣地说。
“我妈亲自给你炸的肉酱,老早就起来做。”
大女儿在一旁补充着,老伴只是笑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当着女儿的面也没有说些别的。期间也没有谈关于病情的事,只是聊一些家长里短,老伴望着窗外,自顾自地说道。
“那还在施工呢。”
“这附近要建地铁了。”
老伴站起不高而佝偻的身子,眼眉提到额头,确认了一下。
“真的。”
便又坐了回去,过一会儿又望向了墙边的花。
“你瞅那花开得多好。”
这时殿文逗趣道。
“你这老张太太,来这视察来了?”
这时老伴也不管女儿在不在旁边,就骂了回去。瞬时间大家都笑了,老伴的眼睛又眯成一条缝。
殿文和老伴是六十几年的老夫老妻了,两人之间的爱情被岁月打磨成感情,早已没有当初的真挚和热烈,留下的是绵延的温情,两人也从未因为失去了那份真挚而忧伤,他们知道当苦难降临时,热烈只会让他们头破血流。老伴深知这个道理,她永远不会在生活的考验中露出马脚,什么事都不会影响到她生活规律中的平静,但她的心是抗拒的,在无关紧要的事上她总会多问一嘴,在与她无关的事上总会多操心,以至于让生活不知所措地在她脸上留下了叉错的印记。殿文则相反,偷偷地保留下了那份真情,化为一种乐观的力量,即使明日注定困苦,依然可以从他的脸上看到笑脸,那不是违心的笑,也不是牵强的笑,而是因为还有家人在身旁,心生欢喜。
没过多久,殿文回到了家中。
临近冬天的天空灰蒙蒙的,地上的落叶消失不见,殿文脸上的恐惧也跟着消失不见,只剩下病态,连微笑也是病态的,眼窝深陷,皮包骨头,穿上灰白条纹的棉衣,再也看不到先前的那种硬气。白天,家里时常有人陪伴,几个儿女轮番来照顾,照顾完殿文,照顾起卫生,上午擦完的地,下午再擦一遍,没等那边入座休息多久,厨房里的碗筷已经被洗刷完并规放好,这些都是原先殿文该干的活,当儿女要抢他手中的扫帚时,他总是不耐烦的说,“你快歇着去吧。”如今他不再推辞,偶尔有几件自己能打理的事,也总是被儿女在一旁搀扶着,他感叹到,真正让一个人的内心衰老的可能不是岁月沧桑,而是一场毁灭性的大病。
等到下午,有工作的没工作的都会到家里陪他,几个儿女挤满床头,殿文躺到最里面靠着暖气,听着儿女们的闲聊,时不时挑起兴趣,他转过头欣然一乐,梦幻地仿佛回到了三十多年前,在乡下平房中拥挤的炕上,几个不大点的小屁孩睡觉前吵闹地要他讲故事,艰难的日子促使他随便编造了一个给予希望的故事,讲到一半他不耐烦地催促快睡觉,实则心里激动不已,假装闭眼睡觉以打消几个淘气包的兴趣,等停了动静,他睁开眼睛看了看已睡着的孩子们,又望向狭小窗户上照下来的月光,心里踏实极了,便才安然入睡。夜里,便只有他一人,屋里的沉寂冲出了窗,只有他与月。月无语,那月光只是安抚,疼痛深入骨髓,殿文盘着腿将自己缩成一团,前后轻轻摇晃,在老伴和儿女的呼噜声中,他觉得那痛是虚幻,自己也像是虚幻,而只有摇晃才能让他感觉到现实,尽管这并不能减少痛苦。如此一来相比白天,夜漫长无期。
(四)
殿文是一个爱装饰自己的人,他装饰自己的虚荣,也装饰自己的软弱,那一段时间,除了小区的院里不见他的身影,他几乎骗过了所有人,吃饭睡觉一如往常,儿女觉得是上天眷顾,老爷子虽然身体瘦了许多但精神状态恢复了不少,便又回到各自的小家各忙各的去了,这天晚上便只有老伴和殿文俩人。老伴打开电视,和殿文一起边吃着饭边看,节目是俩人年轻时喜欢看的二人转,刺眼的白炽灯光闪耀在细细的小米粥里,殿文这天晚上的饭量异常的好,连吃了两碗小米粥,跟老伴俩有说有笑。
“你看这人跳得多好啊。”
“唱得也不错。”
老伴看了一会儿电视,莫名地瞅向殿文,大小可见的汗珠从那稀疏的白发根中涌出,流到额头的纹里,流到粗糙的鼻尖上,眼神是迷离的,殿文也感觉到有人在看他,转过头,发现是老伴在看他,眯起的眼睛,细腻的皱纹还泛着光泽,殿文下意识露出笑脸,双手扭成花的形状,一前一后来回舞动,老伴心想,他还是像以前那样,老了也没脸没皮舞逗她,但她是接受的,也习惯地露出微笑,俩人笑得没了生活的痕迹,竟透出一丝童年的纯真。
六点半,俩人就收拾收拾准备睡了,这一晚,疼痛达到了极限,再也不能施加一点苦到殿文身上,但也没有放过他,而是让他整宿备受折磨,直到没了月亮的影子他才不自主地昏睡过去。
第二天一早,二儿子来看望,殿文挺高兴的,为他包了顿他最愿意吃的韭菜馅馄饨,两人聊得很开心,儿子说今年过年要带着他去南方旅游,殿文说菜地里又收了最后一批生菜要儿子拿回家,儿子说等明年再带他去看海,殿文说大女儿买的糕点好吃要儿子带回家。儿子说的一切承诺,殿文只是应声回复或浮想联翩,他不知道儿子会不会带他去,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但是心里听了便开心。这个儿子在他眼里不算是最孝顺的,但是是最有出息的,年轻时殿文让他往东,他往西,其次他还屡次闯祸不让殿文省心,但没想到最后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暴发户,让殿文哑口无言。殿文面对他总是有话说不出,这次也没有例外,只是说了一些有结果没原因的话,好东西别老往这拿自己也留着点,别苦着自己之类的。
“砰!”随即门关上了,老两口又回归了日常。
“还是二儿子有出息,住院的费用出了大半。”
“你就跟着享福吧,别老说那些后话。”
“要等明年去旅游,你自己拿钱去啊!家里钱都让你败坏光了。”
“切,还用你钱?我这些儿女呢,旅游想去哪都够了。”
老伴还跟他伴着嘴,挪动身体去找拖鞋,准便起身去上厕所,嘴里还发出不屑的嘀咕,
“想得倒挺美。”
临近中午,老伴本打算去买菜,殿文说饿了要她先给他煮袋细面,老伴也没想别的,将煮完的面放在柜台上后,却看见殿文面目狰狞,满脸大汗,问道:
“你这是咋了?”
“没事,就是这病作的,没事,你先去买菜吧,我一会儿就好了。”
老伴结合着这些天,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劲,便出了门。
她慢慢悠悠地走去买菜,这一路上遇到的人和物一如往常,影子和她孤零零的,她没有想到,那是她和殿文见的最后一面。
老伴回到家中,走到厨房前,柜台上的面一口没动,粘在了一起,而殿文已躺在了花白色的瓷砖地板上,身侧泛红,一滩红褐色的血。
(五)
天上飘下了片片雪花,刚开始落地即融化,随后铺上一层薄薄的绒毯,时间静止了,伴着寂凉沉重的哭声,在毯子上留下慌忙的脚印。
进来家里的人,一进门先看到的是殿文的身体和他熟睡般安详的脸,然后转过墙拐角,看到痛心的老母亲不住地哭泣。
“妈,人都走了,你就好好活着,别把身子哭坏了。”
话都是如此,老母的话也是如此,颤颤巍巍。
“上午还好好的,你说他怎么就这么走了!”
眼袋浮肿,泛着血丝的眼白还残余泪水,她已经哭过不止一次,被安慰了不止一回,可她内心觉得这哪有得完,一汪泪水,每一滴都有殿文的回忆,他走了,为什么还留下记忆?如果抹不去记忆,为何不将我一起带走?双手捂着脸,身子蜷缩到一起,放声大哭,时不时对着空气喊话。
“你为什么不拉着我一起走啊!”
儿女们则是心里感觉空落落的,父亲走了,自己也感觉被带走了点什么,可怜母亲的心情和父亲的晚年遭遇,剩下的就全是自责和无能为力,便不再像母亲一样撕心裂肺地哭,而是走到殿文的身旁,擦干血迹,最后一次为父亲打理身子,换上了喜庆的红色丧服,抬出了家门,那身体在儿子们的身上无比沉重,在他们的心里也无比沉重。
“爸呀,你安心走吧!”
人都去送殿文了,只剩下几个孙辈和老伴在家里,老伴安静了,也累了。
再回来,专门搞白事的师父已经请进了家里,清脆的豆子撒在了家里的各处,以防殿文的灵魂久久不愿离去,也安慰着家里的人,那边的世界比这边的世界要幸福,告诫家里人不要担心,家里人是信这些的,在殿文住院期间,她们也深信那些算命的师父告诉她们的话,说殿文最后得的大病是上辈子的劫难,渡完后到那边去享福,还是个地方的小神仙,很是逍遥自在。尽管她们拿不出什么证据,也从未想过真假,但这是他们唯一能坚信的理由,同时也是一个好的交代,然后一脸郑重地互相说服。
“咱爸是个好人,积了一辈子的德,到那边一定能享福的。”
……
雪停了,但那时还不算深冬,天变成深蓝色。老伴跟着一众晚辈在楼下的大烟囱旁烧给殿文第一摞纸钱,西边还泛着白,几个儿孙不经意间抬头张望,发现一排灰鹤从上空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