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寺

(本文写懵懵懂懂的生离死别)
澄生在鸡鸣寺里过了五年了。
澄生是老和尚捡来的。捡来的时候四五个月大。老和尚把他放在隔壁老张家养。老张家刚添了一个女儿。老张家的能生,生了五个,都是女儿。老和尚抱过去的时候,老张家的看着喜欢,想养,但老张不乐意,心想这又不是亲生的,看着总不是滋味。老和尚就说这是积德行善,观音菩萨会保佑,让张家添一个小子。老张心里活动,就留了下来,取个名字,叫澄生。澄是辈,生是名。老张希望这名字能引带着生一个男娃。结果真是这样,年底老张家的怀上了,熬了十个月,下地一看,嘿,是个带把儿的。老张高兴坏了。过了一年半,又添一个,还是个带把儿的。老张想这都是澄生带给的福气,待他跟亲生的一样好。
鸡鸣寺里就老和尚一个和尚,澄生没受戒,算是小沙弥。除一个厨子老刘,一个扫院子的老李,再没别人。老刘不在寺里住,晚上回家,天不亮就来寺里开门,然后生火,烧水,蒸馒头。澄生闻着馒头的香味就起来了。老李住在后山,听到老刘开门,就扛着扫帚来扫院子,扫完就扛着扫帚回后山了。后山有一大片桃林,每年春天,开得红白一片。风一起,雪一样纷纷扬扬。这桃树不知道是谁种的,光开花,不结果。老李跟老和尚说改种核桃多好,老和尚只是笑,没答应。老李一边嘟囔着可惜可惜,一边把落花都扫了,拢起来,推到沟里去。
鸡鸣寺说是寺,其实只有一个殿,一个东屋。殿里正中供着如来佛,笑眯眯的。侧殿供着观音,也是笑眯眯的。澄生常看观音,看了就跟老张家的说:
“娘(他管老张家的叫娘),观音娘娘笑起来和你一样。”
老张家拍手笑道:
“乖乖,咱澄生嘴真甜。”
东屋有三间房。一间澄生住,一间老和尚住,一间待客。待客的地方挂一幅观音图,旁边一副对子“瓶中甘露常遍洒,手内杨枝不计秋”。字是本地乡绅许南洲的,写的俊逸超拔。许南洲中过举人,几次会试都没登科,从此寄情书画,悠游山水。每年桃花开的时候,许南洲都要来寺里,站在后山看一回。澄生见过他,五十多岁,穿个长衫,留个长须,戴个眼镜,拿一条手杖。许南洲来的时候,身边跟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妇,眼睛大大的,嘴比桃花还红润。老李告诉澄生这是许南洲的妾。澄生不知道妾是啥意思,只是盯着她看。许南洲看了澄生,夸他相貌好,让他念两句佛号,澄生就念:
“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
许南洲就夸一条好嗓子,以后肯定是个好和尚。摸出身上的碎银子,让小妾给他。小妾就过来给澄生。澄生眼睛跟着这个大姐姐转。大姐姐摸摸他的头,一笑,澄生也一笑。他觉得大姐姐很好看,身上很香。
澄生拿了银子,就去老张家给娘。老张家五女儿桂英看到就拍手笑道:
“哥哥来了。”
澄生就跟桂英讲大姐姐的事儿。澄生看着桂英说:
“眼睛跟你一样大。”又闻闻桂英,说
“比你香。你身上都是青萝卜味儿。”
桂英就说:
“那你喜欢青萝卜不?”
澄生说:
“嗯。”
然后重重地点了下头。桂英就跑到屋里拿了冻枣儿来给澄生吃。这是桂英去年秋天打下来,蒸了,搁阴凉地儿冻了一冬天的。澄生特别喜欢吃这个。
澄生喜欢吃甜的,绿豆糕、豌豆黄、还有南边来的云片糕。老和尚每次出寺都给他带。这里风俗,家里老人过世、周年,都请老和尚过去念几段经。念完,人家就说大师父辛苦了,改天去庙里给佛祖上香。老和尚就双手合十,叫声阿弥陀佛。过几天,别人就把钱拿到寺里来了。
老和尚有一个本事。四里八乡谁家小孩子“惊着了”,打哆嗦,一直哼哼唧唧,都请老和尚过去。按道理小孩子被啥不干净的东西上了身,会请神婆或者道士,可这里都是请老和尚。老和尚往哪儿一站,摸着小孩子的额头,口中念念有词。突然大吼一声,小孩子身子一颤,过一会儿就能好。人都传说这叫“狮子吼”,是老和尚从本寺里学来的。鸡鸣寺的本寺是三百里外的海会寺,海会寺是信天台宗的。人都说老和尚就是从那里学来的狮子吼。老李也这么跟澄生说。澄生不懂啥是狮子吼,不懂啥是本寺,就去问老和尚。老和尚摸着他的头,说:
“你也大了,该去本寺一趟了。”
老和尚开春就带澄生去了本寺,坐着大车。赶大车的叫老马。老马正好要去东昌府贩葱,顺道。老和尚连连称谢。老马说这算啥,要不是大师父您,我家小子就被狐仙勾了魂了。老马家的儿子惊着了,也是老和尚“叫魂”叫回来的。一路上落脚住店,都是老马打点安排。铺里看一老一少两个和尚,老的慈祥,小的可爱,都好声好语。大通铺两人睡最热的炕头。炒菜单炒,锅洗了好几遍,没敢放大油。澄生吃了,咂嘴说:
“真好吃。”
老马说:
“可不!我每次贩葱,都来这儿吃。”一边又摇头说:
“可惜可惜,你是和尚,不能吃荤。这掌勺的,大肠烧得真是一绝。”他刚吃完一盘,说着说着口水又下来了。
不用老马说,澄生闻味道都觉得自己能吃三大个馒头。但澄生知道自己是和尚,不能吃荤。他看老和尚,老和尚不为所动,吃了半个馒头就不吃了。澄生说:
“师父,你咋吃这么少?”
老和尚说:
“师父老啦。你吃,吃多了好长个子。”
澄生就放开吃,他夹着茄子,想象这就是大肠。
一路上还有很多好吃的。卖烧饼兼卖豆腐脑的,芝麻焦脆,豆腐脑嫩滑。炸油条的,喷香酥脆,到了东昌府地界,还有一种土称“炸蛤蟆”的——油条面叠成长方形,下锅炸,中间明矾一发,空了,捞起来磕上一个鸡蛋,捏好口,下锅复炸。出锅一咬,外脆里嫩,满嘴鸡蛋香。卖韭菜盒子的。卖薄皮大馅儿包子的。卖锅贴的——热油锅上月牙形锅贴,浇上油,开锅再浇,再焖,转着锅沿儿,听着里面哧啦啦爆开。卖鸡蛋醪糟的,醪糟下在小铜锅里,放上枸杞,一手拉风箱,一手搅开,打上鸡蛋,搅匀出锅,甜香扑鼻。磨香油的,香油清亮。卖冰糖葫芦的,糖浆里透着红彤彤的大山楂。挑担卖馄饨的,热腾腾地搁上虾皮,香菜,多搁醋,淋上香油……好多澄生都不能吃,只能闻味儿,闭上眼睛听。磨豆腐的,转得石磨吱扭吱扭。劁猪的,猪吱哇乱叫。运河上下船扛大包的,嘿呦嘿呦。河里挖菱角的,捞螺丝的,哗啦哗啦。澄生想把这些都记在心里,回去讲给桂英听。
老马把他们送到一个庙门口才走。那真是一座大庙。庙门就有鸡鸣寺两个半大。进到庙里,里三层外三层都是房子。里面好多人,都是和尚。还有和他一样的小沙弥,都跑过来和澄生玩儿,围着他转。早上一起来,他们都要去禅堂念经。方丈念一句,底下人跟着念一句。做完早课,就到斋堂吃饭。坐得挺直。吃饭的时候都不准出声音,连筷子碰碗都不行。谁吸溜一声,就有一个胖胖的僧人在后面拍一板子。澄生呆了两天就问老和尚什么时候回去。老和尚好像没听到,不理澄生,忙着和几个跟他一样老的和尚说话。澄生就出来和小沙弥玩儿。有人跟他说:
“你没爹娘。”
澄生说自己有娘,自己爹是老张。那人就说:
“瞎说,你是捡来的。那不是你亲爹亲娘。”
澄生就问你有爹有娘么?那人就说:
“我爹叫田福成,我娘叫牛春娥。”又指着旁边的小沙弥一一说道:
“慧海、慧法、慧性,都有爹娘。只有你没有。”
澄生就跑去和老和尚说他想回鸡鸣寺。老和尚摸摸他的头,又摸摸他的脸,说
“快了,快了,就快回去了。”又说:
“可是我不能回去了。”
老和尚那几天坐在床上,下不了地了。澄生说:
“不。”
过了一天,老和尚指着一个胖和尚说:
“以后你要叫他师父了。他跟你回去鸡鸣寺去。”
澄生看着那个胖和尚,就是喝粥的时候拿着板子在斋堂检查的和尚。澄生转头看着老和尚:
“不。”
澄生不知道自己为啥说不。他只想说这个字。
过了几天,床上没老和尚了。人们都说他“圆寂”了。澄生不知道啥是圆寂,问胖和尚。胖和尚摸摸他的头,没说话。又过了几天,胖和尚带着他坐船,沿着运河回鸡鸣寺。澄生去老张家找桂英。他想和桂英说一路上见闻,可是他说不出来。桂英给他留着冻枣。他吃了一颗,凉丝丝的。桂英问他:
“甜吗?”
澄生点了点头。一颗泪水滴到地上。
寺庙还是照常开。老刘还是做厨子,老李还是扫院子。老李跟胖和尚说砍了桃树种核桃,胖和尚说好,老李就把桃树全砍了。许南洲再不来寺里了。
又过了两年,许南洲也死了。
后记:
这篇文章起于当初在深圳坪山的时候,山坡上有一座塔。不知道有没有寺庙。只是孤零零的一个塔。塔可以上去,塔上的铁马都锈了。那时是冬天,冷风吹来,发出的都是钝响。那时候,我和李跃进、阮鸥、吴状花去过。我当时就想写一个故事。写金基德的《春夏秋冬又一春》里的小和尚生活。当初的构想,有两个小和尚。一个大些,活泼,一个小些,老实。他们跟着老和尚乘船去远方。回来的时候,老和尚就去世了。大些的小和尚必须担起责任来照顾小的,初识艰辛,不再那么活泼。河上撑船的船夫家有个小女孩,在回来的时候,小女孩就问他老和尚哪儿去了,小和尚就流了泪。
这个故事一直在我脑子里。但没写出。直到最近看完了汪曾祺,沉淀了半年多,在我肚子里发芽了。我才写了出来。只不过变成了一个小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