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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 | 奶奶和我

2024-01-30  本文已影响0人  青鸾不独去

郑重声明:文章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薇泩铃单月征文」第七期【冬】

我人生初始的记忆是从冬开始的。

迷迷糊糊,就像刚睡醒时回忆梦境时的模棱两可;轻飘飘的,就如同隔着一层烟雾,看得不真切。

这是一个小村,村子里静悄悄的。冬天嘛,农活忙完了,村子也由活跃转向沉寂,仿佛一夜之间就被魔法师催眠了。天寒地冻,因为天气冷,家家户户都大门紧闭,以期望抵挡寒风,减少一份寒冷。

一栋青砖瓦房的三间,西厢房的房门紧闭,堂屋两扇大木门则虚掩着。西厢房由于关着门,光线很暗,只有南面开着的一个正方形小窗户,透进来些许的亮光。由于天色阴沉灰暗,这些许的亮光也被打了折扣。

西厢房大抵是杉木造的骨架,屋子很小,靠墙南北方向摆着一张老式木床,挂着灰白色的蚊帐,床上铺着厚厚的被子,颜色看不清楚。靠北的床头放置了一把四方桌,桌上放着收音机、瓶瓶罐罐等杂物。西厢房的木门开在西面,这会儿拴上了门。靠西面的墙边也摆着一张床,确切地说,不是床,而是农村用来装杂物的高低柜,因为有一米多长,不足两米,又是全木材打造的,人睡在上面很安稳。

高低柜的后面,正方形小窗下,也摆着一张小桌,小桌像是有些年代了,呈灰黑色,左右有两个小抽屉,抽屉把手是塑料的,但打磨出很多光面,看起来就像琥珀一样。

而大床和四方桌之间,有一个木椅。这个木椅很独特,扶手和靠背都是木制的,坐凳下面却是中空的,里面放了一个瓷器的火盆,火盆里燃着木炭。盖上镂空的木盖子,铺上厚厚的棉垫子,人坐在上面暖和而舒服。

拥有最初记忆的我,就这样穿着鼓鼓的冬衣,裹着厚厚的大人穿的棉大衣,被放置在暖暖的炉火椅子上。而离我不远处似乎还有一盆炭火,炭火的旁边围坐几个老人,正在不紧不慢地唠着家常。

我眯着眼睛,看了一会窗口的亮光,转而又瞅了瞅火红的炭火,昏昏欲睡。

我人生最初关于母亲的印象,不是来自妈妈,而是奶奶给我的。

我眼里的奶奶,五十来岁的样子,不高,一米六的样子,爽利能干,家里家外一把好手。奶奶总是剪着齐耳短发,左右两边各用两个黑色的发卡别着。我曾经无数次看着奶奶梳头,奶奶起床后,先用木头梳子将头发从头到尾梳上两遍,然后从中间分好勾,用左手将右边头发理好,用右手将长长的黑色发卡掰开一条小缝,从右边鬓角开始往脑后方向别着,之后又拿出同样的黑色长发卡,别在第一个发卡的下面,左边也是同样的操作。左右两边,必定一板一眼地别着两个发卡,三百六十五天日日如此。

奶奶的五官端正,额头有点窄,好在发丝规规矩矩地别在耳畔,眉毛有点淡,却显得眼睛炯炯有神,鼻子小巧,嘴巴不大但随时会张大,发出“哈哈”大笑的爽朗声音来。

记忆里,奶奶穿着黑色或灰色衣服居多,因为经常要干农活和做饭。衣服的布料,以棉麻的居多,也有妈妈给她织的毛衣,还有一件穿了很多年的碎花蓝马夹。有时,奶奶也会穿上干净整洁的暗红色棉袄和同色系的灯芯绒棉裤子,那是她要出门了。

奶奶有时候去大队部开会,有时候去乡里开会,有时候去县里开会,有一次还去省里开了会,拿回来一张“省三八红旗手”的鲜红奖状。这种殊荣,村里乡里县里都绝无仅有,没错,奶奶兢兢业业干了一辈子的妇女工作,称得上是巾帼英雄。可惜,奶奶女强人的一面,我没有看到,在我面前的奶奶,只是一位退了休的老太太,开完会回来或是在外面吃席回来,总会给我带好吃的。把我偷偷拉到厨房,笑眯眯地递给我,像观赏一件珍宝一样,痴痴地看着我吃完,才允许我出去玩。

因着乡村的旧俗,爷爷和妈妈都有些重男轻女,印象中最深刻的一次,爸爸出差回来带了一包糖果,妈妈便一人一半地给我和弟弟分了。很快,我发现弟弟比我多了一颗,我跟爸爸说了,爸爸却说,弟弟小啊,就让弟弟多吃一颗呗。听见疼爱自己的爸爸,竟然也和爷爷、妈妈说的一样,我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而且大哭不止,任谁也劝不住。所有知情的人,都说我任性,一点也不会让着弟弟,只有奶奶说:“青妮子,哪里是为了那一颗糖啊,还不是怪你们一直以来的偏心啊!”

还不会表达内心情感的我,早早地体验到了什么是不公平,并执着于此,幼稚的心灵第一次被人理解到,我激动地用粉笔在厨房的青砖墙上写下了“奶奶”两个字,那应该是我最早学会的两个字!

从奶奶身上,我还早早懂得了什么是情义。从小奶奶就教育我,要做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不亏欠别人,常怀感恩之心,踏踏实实做事,坦坦荡荡做人,无愧于天地间。奶奶的教导,让我终身受益,奶奶没有读过一天书,这种觉悟真的难能可贵。

现在想起来,和奶奶有关的往事,似乎总是冬天居多。

有一年寒冬,北风北雨,尽管关着门窗,还是能听见外面哗啦啦的雨声,冷森森的,伴随着有穿透力的强风,无孔不入。睡到半夜的我,突然流鼻血了,枕头上殷红一片,纵使见多识广的奶奶,也是关心则乱,脸色吓得发白,匆匆穿好衣服,要送我去县里的医院。被爷爷好歹给拦住了,爷爷说,别说是大半夜,光就这么大的风雨,也是无法赶到医院的。奶奶便想出各种办法给我止血,用冰毛巾敷我的后脑勺,用细细的棉线缠住我的两个无名指,折腾了半个多小时,血终于止住了。奶奶长长地舒了口气,但还是坚持天亮后、雨小了,就去医院,而腿脚不便的爷爷,这次不再拦着了,只是无奈地沉默着。

一夜的风雨肆虐,使村里泥泞的道路更加难走,奶奶背着四五岁的我,撑着大黑伞,一边抵御斜风细雨的寒冷侵蚀,一边艰难地在淤泥中前进。灰蒙蒙的天地间,空无一人,并不宽阔的泥土路上,留下了奶奶深一脚浅一脚、蹒跚前行的脚印。奶奶整整步行了十多公里,才把我背到了县城所在的街区,当我们坐上去医院的小的士,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奶奶已大汗淋漓,背脊上厚厚的衣物都被汗水湿透了。大夫说,我得的是过敏性鼻炎,给我开了药,因为有家族史,我妈妈就是习惯性流鼻血,所以医生特别嘱咐了日常生活的注意事项,因为就医及时,我流鼻血的毛病再也没犯过。

在那栋小平房里,原本有三个人,爷爷、奶奶和我,随着爷爷奶奶的去世,关于冬天的记忆,也只存在于我的脑海中了。

每天清晨,奶奶四五点便起床,晚上九点睡觉,不论寒暑,雷打不动。奶奶这种固执得近乎刻板的习惯,在我眼里是不可思议的,尤其是冬天的早晨,在南方湿冷空气的淫威下,只有温暖的被窝,才是最美妙的所在。奶奶起床后,会给我的被子外面再盖上毯子、大衣,一层又一层,并压得严严实实的。然后,窸窸窣窣去厨房忙活。

奶奶不擅长做饭,做的食物永远是那几样。早餐是红薯白粥,粥会煮得很浓稠,就着腌制的雪里红吃,倒也清爽,屡吃不厌。午餐,主食是大米饭,米饭会煮得很干很硬,以奶奶的标准,粒粒竖起来的米饭,才是真正好吃的米饭,因为那时候每次吃酒宴时蒸笼蒸熟的米饭就是那样的,这可苦了我,每次吃完,像米粒梗在胸口。配菜,一般自家菜园子里有什么就吃什么,进入腊月,莴笋、胡萝卜、青蒜、茼蒿、小油菜等等,奶奶做菜时总是不吝啬放油,有时还切几片腊肉,每天的伙食都还不错。晚餐,一般吃午餐剩下来的菜,再炒一两个新鲜蔬菜。每天晚上饭点,住在房后的二爷爷总是端着饭碗过来,在那个刚刚温饱的年代,串门蹭饭,吃完饭,往饭碗里倒上开水,一边吹着喝,一边聊天,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奶奶不会做香肠,但做的腊肉还是可圈可点的。制作腊肉的五花肉,就是奶奶亲手喂养大的大黑猪,肉质肥美鲜嫩,一般切成一寸宽、七寸左右的长条,这样的尺寸容易入味,然后每一块肉的一头戳一个口子,便于穿上绳子挂起来晾晒。腌制用的是大粗盐,里里外外,均匀涂抹在猪肉上,而且要细心地按摩,使猪肉要充分的吸收,然后将抹好食盐的猪肉放入无水无油的干净盆或坛子里,盖上盖子腌制三天,最后便是晾晒了。

冬日暖阳,如同一盏红彤彤的大灯笼,散发着一束束柔和的光芒,挥洒在茫茫大地上,带来丝丝缕缕的温暖。

奶奶扛着一架长长的木梯子,来到南面的墙边,青砖的墙面上方已钉着密密麻麻的许多根钉子。我乖巧地给奶奶扶梯子,奶奶麻利地爬上梯子,一边不紧不慢地挂着腊肉,一边随意地哼着自编的歌谣,“青懒懒啊,青懒婆,哆勒咪发嗦啦西,索拉西......”

“奶奶,腊肉油滴我头上了!”

我脆生生地喊道,小小的人儿,仰头看向木梯子上的奶奶,惹得奶奶哈哈大笑。奶奶笑得太用力了,陈旧的木梯子咯吱咯吱响个不停。“奶奶别笑了,小心摔着!” 我用力地扶着,忧心忡忡地说。

有一次,奶奶还真摔了一跤,左胳膊动弹不了了。即使这样,也没改变奶奶爱折腾的本性,做饭、吃饭、睡觉不是问题,想不到洗澡出现了问题。奶奶喜欢泡澡,还喜欢用滚烫的水搓澡,随着几大瓢开水倒入大木盆,小杂物房兼浴室里白雾蒸腾,暖烘烘的。奶奶一只手没法搓背,便招呼我来帮忙。我小小的双手,将沾着热水的毛巾从奶奶结实的肩头往腰间来回揉擦,奶奶一会儿直呼舒服,一会儿被撩拨得咯咯直乐。我不由得叹了口气,摇了摇小脑袋,“奶奶啊,是不是以后你走到哪里,我也要走到哪里啊?”

奶奶愣了一会神,竟然擦起眼泪来。

“奶奶,您怎么了?”

“没事,奶奶眼睛里进沙子了,擦擦就好了。”

从此,奶奶见人就跟人家说,“我家青儿啊,可孝顺了,她说奶奶走到哪里,她就走到哪里!”

这句话,奶奶念叨了一辈子。可惜,我却食言了,长大了的我,去了离家千里的远方上大学,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北方,从此奶奶只能通过小电视机里的城市天气预报,猜测我的冷暖寒凉,祈祷我的平安喜乐。

奶奶,其实并不是我的亲奶奶,奶奶因为不能生育,抱养了他哥哥的孩子——我的妈妈。然而,她却爱我入骨,对待我比亲孙女还要亲。我出生才几个月,便和奶奶一起睡,一直睡到上高中,甚至上了大学,偶尔回家,我也会抱着被褥去找奶奶。这种感情,是妈妈无法理解的。从懂事起,我看到的都是妈妈抱着弟弟睡觉,而我被排斥在房门之外。

因为年轻时的奶奶忙于工作,实在分身乏术,妈妈小时候是曾祖母带大的,同时由于奶奶性格强势,妈妈从小就和她不亲。而等我出生的时候,奶奶正好退休了,进入老年的奶奶,性格也变得温和多了,只有我正八经是奶奶亲手带大的,她在我身上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和热情。

而我的回报是微不足道的,即使再细微末节,奶奶都记得,童年我不经意说出的那句话,奶奶就记念了很久很久。尽管晚年的奶奶,身患阿尔茨海默症,全世界都忘得差不多了,却仍然认得视频里的我。

直到奶奶离世,我才突然明白过来,世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再也找不到了。

午夜梦回,是睡非睡间,总是梦见那栋熟稔的小木房子。洁白无瑕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下来,悄无声息地落在小屋的四方小窗上,屋里烛光昏暗但温馨暖人,爷爷在写春联,奶奶抱着我在唱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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