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孕城》连载之七

2017-06-18  本文已影响0人  作家彭建新

第四章 1905年 穆勉之 钟毓英

(1)

幕还没有拉开,后台的锣鼓家什一片震天价地响,急迫而急骤,好象在催促场外的人赶快买票,快进来看一场好戏。踏着这促迫的鼓板节奏,穆勉之走进天生戏园。

天生戏园在租界内,是唯一可以让中国人在里头找点正经欢乐的热闹处。这是穆勉之的洪帮兄弟的产业,他在里头有三分之一的股分。在穆勉之看来,投资娱乐业,赚钱还在其次,把根留在洪门里,才是顶顶要紧的。

天色还不是很晚,只是绵绵阴雨,把天涂得黢黑。戏园门口亮起了汽灯,既造声势,也便于看客买票掏银子。几个披蓑衣的正在兜售零食。

“葵花籽!葵花籽!香死人的葵呃花籽咧!”

“糖麻花!盐麻花!椒盐馓子枯麻花呀!”

一个模样周正的中年妇女,撑一把黄油纸伞,gu在戏园门口,守着一篮花,花摊开在一块湿毛巾上,她有一声无一声地吆喝

“栀子花!茉莉花!栀子花咧!”

叮铃铃一阵车铃响,夹着噗噗噗的脚步声,两乘黄包车轻轻快快地奔戏园而来。车夫左脚朝前一蹬,右脚跟上一并,车稳稳的停住。放车把,掀帘子,一套动作干净利落。在没有汽车飞机的年代,黄包车在汉口是洋人、有钱的中国人最主要的代步工具。车帘掀处,一青年妇女走下车来。她刚朝车下伸脚的时侯,后面一辆车上先下车的更年轻的女子,伸手虚托住青年妇女的手臂,作出搀扶的样子,并随手撑开一把黑布伞,又又头对车夫嘱咐了一句,两人相搀着进戏园去了

“栀子花咧!茉莉花!”卖花的妇女陡地吆喝一声,瞟一眼进戏园的妇女,“个婊子!”

其实,这进去的是主仆俩,根本不是婊子。卖花妇女看见那黑伞,嫉得很,随口丢出一句骂人的话。在汉口,“个婊子”、“个把妈”或“个把妈日的”,大多虚化了骂人的意思,演化成相当于“喂”、“啊”之类的打招呼或感叹的虚词。卖花的妇女看见的黑伞,不是中国货,中国有钱的也只是打油纸伞或油布伞,只有既有钱又跟洋人有关系的租界阔老,才有这罕见的黑布伞。卖花妇女总在这天声戏园门口卖花,也总见到这刚才进去主仆俩,知道是阔老的家眷,随口溜出的“个婊子”,除了嫉妒之外,还有赞美的意思在里头。

门帘掀开,戏园的经理亲自把主仆俩迎进包厢。一阵香风飘过来,隔壁包厢里的穆勉之照例欠身点头,优雅地含笑致意。

穆勉之守候猎物样地守候半个多月了。从戏园经理那里,他知道刘宗祥的太太和女仆,凡有戏几乎每场都来看。“刘宗祥,你这个法租界的宝贝儿,你为法国人掏中国人的腰包,也趁机把自己的腰包搞得满满的,老子不去说你。做生意嘛,不都是想掏别人荷包里的钱放到自己口袋里吗!能掏到就是本事。世界上的事么,本来就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子,虾子吃泥巴。不过,你刘宗祥下口也下得太狠了一点,完全是吃死伢不留骨头的架式。抢我穆某人的生意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既然已经赚了过手钱,就不该转过头来又干杀人越货的勾当,让老子连×毛都落不到一根不说,还害老子赔船又赔面子!老子总以为你是君子,做生意光明正大,搞半天你比老子还下流三分!”穆勉之想起那趟芝麻生意 ,就无名火冒三丈高!虽然借张腊狗陆疤子他们的手砸了一江春茶楼,还是不解恨。最近,刘宗祥又出新点子,把张腊狗陆疤子一伙苗家码头十兄弟都收买去了,就更激起了穆勉之的心头之恨。

“刘宗祥,不把你戳得死人翻船一生不安宁,老子誓不罢休!”穆勉之的笑意还留在脸上,他看到刘宗祥的太太也转过头,望他莞尔一笑,心里一喜,“嘿嘿,黪子鱼,哼哼,喜头鱼,咬钩了喂!”

“这个男人倒真是个翩翩君子咧!”

穆勉之长像不恶,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周正。国字脸,配两道粗重的眉毛,大眼睛,鼻翼稍有些宽,但与厚厚的嘴唇配在一起,十足的男子气中透出些憨厚。为,了钓鱼,穆勉之在穿着上也下了工夫。穿一件银灰色绸长袍,不穿马甲,却戴了一顶巴拿马礼帽。这套装束,发出的是文质彬彬的生意人的信号。这样打扮的人,主要在华界做生意,也与租界来往。

长期的夫妻分居且又无事可干,刘宗祥的太太钟毓英终于走出了刘公馆,找到了消磨光阴的去处。白天,她邀租界商人的太太到自己家或自己去别人家打牌。晚上,她往往到天声戏园看戏。

徐策跑城,在钟毓英看来,就是一个长胡子的老头在台上不停地来回走,转圈子,边转边口里不停地嘀嘀咕咕咿咿呀呀。她不喜欢看武戏。画个花脸壳,背上插些花花绿绿的三角旗,手里拿根烧火棍样的矛,明明可以杵得到,搠得到,偏偏要把两根棍子举在脑壳高头搅,看得人烦死!她喜欢看文戏,特别喜欢看悲悲凄凄的旦角戏。今天这“六月雪”,就很对她的口味。你看这窦娥,死得有几苦!丈夫不在。了,跟婆婆相依为命,婆婆人老心不老,还在那里春情荡漾,把张驴儿父子开门揖盗引狼入室到家里来,埋下祸根扯皮拉筋终于搞出了人命。钟毓英看得很投入,完全进入了剧情要达到的“看唱戏掉眼泪替古人担忧”的境界。窦娥披枷戴锁,绑赴刑场,愤多于悲的那段唱,直把她引得手绢都打湿了。

“想我钟毓英,也是名门望族之女,外无犯法之男,内无再嫁之女,家教家风,醇厚绵长,自己深闺藏娇,也不是撑不起门面的角色。嫁到了刘家,虽则锦衣玉食、富贵风光,但实同笼中孤鸟。且此种苦情,怎好向他人启齿!”

钟毓英看似哭窦娥,实际是在哭自己,哭自己的命运。

窦娥生不能报仇,死后尚可化为厉鬼,托梦亲人,终至伸冤雪恨,我钟毓英这不死不活的日子,要到哪天才是个头?戏散了,随熙熙攘攘的戏迷们往外走。戏园外漆黑混沌,象张开巨口的巨兽,把这些还沉浸在兴奋中的人吞进肚里。钟毓英朝左右看一看,其余的两厢都没有人了。丫环小梅傍偎着她。看看戏园的人稀了,才慢慢往外走。

戏园门口的汽灯不知是什么时侯熄的。凭记忆,钟毓英和小梅朝黄包车停的位置摸索着走。果然,两乘黄包车影影绰绰地停在那里,只是看不清车夫的脸。

两乘车四条腿一前一后地跑。小梅的车在前,钟毓英的车在后。渐渐地,小梅坐的车越跑越快,开始还看到个隐隐约约的黑影子,不一下就连响动都听不到了。

“么回事?这是么样回事?”钟毓英不敢往太恶的方向想。这是在法租界里呀。未必还遇到鬼不成!看看车夫的背影,仍在一耸一耸地跑。

“怎么还在往这边转咧?”钟毓英终于叫了起来。她发觉本应向南走,向江边的方向走,才是回刘公馆的方向。现在这车夫又朝右拐,这是朝上走的方向。这是到哪里去咧?

“错了吧?等一下,停一下!”钟毓英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小梅已经不见踪影,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就她一个妇道人家,这个车夫要把她拉到哪里去呢?车夫如聋哑人,朝前奔,速度一点也不见减慢。她只有听天由命了:反正就是这条命了,死活都无所谓,再大不了就是赔上这条命吧!她索性闭上眼,任车夫朝前跑。很明显,她是遇到绑票的了。

车七拐八转地跑,终于,车夫停了下来。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两个人,把钟毓英的胳膊一架,往一个乌漆巴黑的门里头走。屋里除了黑还是黑。架她的两个人把她一推,呀地一声关上了门,屋里就象坟场一样静了。

钟毓英想理一理思绪。想一想这绑票事件会是个什么结局。但她还没有来得及开始想,黑暗中一双手就把她搂住了。

她本能地张嘴想喊,已是来不及了。搂住她的手有一只腾出来,迅速得让人来不及反应,就把她的嘴也捂住了。

这手怎么有股雪花膏的香味?她居然能辨出雪花膏的味道。她很想回忆这味道在哪里闻到过。虽然想不起来,但她的身子却软了。是这绵绵的雪花膏的香味薰软的么?是这双突然变得温柔而又坚决的手探索软的么?她闪过恨自己的念头:我怎么这样贱!那只搂着的手游龙般地搜索了,执着而老道。她彻底软了,仿佛拾回了遥远的梦境,迎来一种巨大的期待。这期待原始而急切,象早春薄冰下的桃花水期待春阳,象皴裂的禾田期待甘霖,不,这是生命对于生命的期待。在这期待里,生命没有善恶,生命没有美丑;在这期待里,生命被敷上一层与宇宙一样无边与际、与时间一样无穷无尽的悲凉色彩。

“鬼话耶差的差!”

这黏稠的黑夜,极象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隧道。在这条隧道里,可以尽情的作恶,也可以默默地行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知有何用,知亦何言?!

“鬼话耶差的差!”

江浙女子叫卖“桂花赤豆汤”,余韵悠长。

钟毓英回到刘公馆,已是凌晨时分。小梅早就回来了,左等右等,不见主人太太,又不敢声张,又不敢打电话到刘园告诉刘宗祥,连找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谢天谢地,太太,您家回来了!”

太太是被人护送回来的。小梅记起来了,这人是坐在天声戏园她们隔壁包厢里的那个男人:国字脸,浓眉毛,宽圆的鼻头,厚嘴唇只是,他们是怎么到一起的呢?

钟毓英感到自己象一条涸辙里的鱼,眼看就要渴死了,忽然,一场狂风暴雨铺天盖地而来。狂风暴雨撼着天,撼着地。狂风暴雨引发了呼啸的山洪,引发了威武雄壮的泥石流。热腾腾的泥石流淹没了无助的鱼,窒息了它,它无力地挣扎。终于,洪水稀释了泥石流,凉津津的山洪裹挟着它,沿着生命的河床顺流而下……

钟毓英又被两个男人架着,在曲曲拐拐的巷子里,跌跌撞撞地走。三寸金莲的她从遥远的梦中被强行拖到了仍然漆黑一团的夜的混沌里。小巷不平,似是一块块的条石铺成的,条石的嵌缝处时宽时窄。这小巷的条石,也是被踩得久了,留下了凹凸的脚窝,留下脚窝的脚走了,留下脚窝的人忘了,却让她在不平常的日子记住了这人世路的坎坷。

“搞么事的?”一声断喝,在寂寥的小巷深处嗡嗡地响。钟毓英抬起头,从披散的头发丛中,看到一座黑铁塔样的人影挡在前面。“搞么事的?深更半夜的……”

“个把妈,哪个婊子的裤裆漏了掉出个管闲事的?快跟老子遣开些!”架住钟毓英的一个家伙丢开她,两腿蹲一蹲,摆个架势,一个箭步冲拳,就向对方擂过去。也看不清楚对方用了个么招式,刚才还在骂人声音变成声惨呼,还伴着身体撞地的闷响。这个还架着她的男人见同伴仅一招就栽了,想也不想就丢下她,车身几个耸步就不见了影。

小梅侍候主母洗了脸,整理了衣裙,也就断断续续地知道了主母失踪这段时间的前因后果。当然,钟毓英略去了那不尴不尬忘又忘不掉记起又心慌的一段插曲。

“小梅,下去看看,看穆先生走了mao。要是mao走咧,就安置他您家歇。哎哟,我累死了哇!”只到这时侯,钟毓英才感到一阵甜甜的困意袭上身来。这种甜甜的困意,只有在大惊大险大苦大乐交相冲击的身心俱疲之后才能得到。钟毓英慵慵地想,这真如伯牙遇我们的老祖宗钟子期一样,是可遇不可求的奇遇呢!

“太太,穆先生还在客厅里等太太的吩咐呢!他说,要是mao得别的吩咐,他就走了。”小梅上楼来,又把钟毓英弄清醒了些。她想了想,头脑还不是很清醒,只是觉得应该把穆勉之留下。留下,留下穆先生,这声音象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让穆先生在我先生房里歇息歇息再走吧,我还mao谢他咧!”

小梅扫了太太一眼,又扫一眼刘宗祥的卧室,转身轻手轻脚下楼去了。

小梅今年十八岁,是从钟毓英娘家的钟家大湾带出来的本家远房侄女。十五岁以前,还单单薄薄黄皮寡瘦没有什么看相。打从十六岁那年起,就一年一个样地往好看处变。单眼皮虽然有些肿,那一对眼珠还是有神的很,黑鼓溜叽象一对龙眼核浸在蜜水里,见人一睃一瞟,水灵灵捉人的魂。钟毓英不止一次地对她说,看男人不能用睃、用瞟,姑娘伢这样看人,是要惹祸的。她听了也点头,就是改不了。生就的眼睛,有么办法呢!好在刘公馆就园丁、厨子是男人,但都五十大几了,象老泡了心的萝卜,也就谈不上惹个什么祸。钟毓英说得最多的是小梅的胸

“怎么就象发过了头的剁馍,那么样的泡!鼓得这样的高!么办咯!”为此,钟毓英还摸过几回,她似乎有些怀疑,一个mao经过男人的姑娘伢,再怎么长,也不至于长这么泡酥的胸。莫不是有么毛病?摸得小梅又羞又恼又不好发作。摸了几回,也就是软软和和柔柔坨坨实在没有什么不正常。没有出嫁之前,钟毓英听湾里媳妇婆婆们说,大奶子的女人克夫且子嗣不旺,“奶儿大,饿死伢。”莫看做姑娘时奶子挺挺翘翘的,养了伢就成了空米袋子,空吊在胸前晃,一点用都没有。所以,小梅挺着胸走来走去,特别是热天单衣薄衫的,一走路衫子里头只哆索,钟毓英看她的眼光就更多了挑剔和遗憾的意思。只不过钟毓英自己也没有生养,就不好多说什么。

小梅上楼下楼地走,走来走去地端茶送水,穆勉之的眼光就来来去去地跟着转,穆勉之看小梅的眼光,与钟毓英的恰恰相反,或者说心态完全相反。钟毓英内心深处,还是觉得小梅蛮好看的,起码是匀称,看着舒服。之所以不舒服,总爱挑剔,是因为女人特有的嫉妒在作怪。一个女人最难得说另一个女人好。穆勉之就不同了。他有男人的客观,而且,有强盗的蛮横,总是直奔主题透过衣服去看。就象他做生意毫无迂回什么手段都可以用一样,他看女人不是文人墨客赏花或迁客骚人咏景那样,或真或假搞些黄花鱼溜边黪子鱼叨食躲躲闪闪的把戏,他看女人马上想的是,如把这个女人抱在怀里,滋味如何?

他决定听从钟毓英的安排,在刘公馆歇息。

“个婊子养的,老子是色旺财不旺!”他自己笑自己。

(2)

很长一段日子都没有归家落屋了。从刘公馆出来,穆勉之叫了一乘黄包车,一车拉到东华园。偌大个澡池子,弥漫着一层水气。刚换的水,泡在里头,穆勉之觉得浑身每一个毛孔,无一不舒张开,浑身每一节骨头,无一根不松软。他把头搁在澡池边,舒张开四肢,任热水泡着,享受着周身血畅脉通的舒泰。等他觉得泡透了,有些睡意上来了,从池子里爬起来,水淋淋的,浑身象刚从开水里捞出来的虾,透出鲜活的红。

搓背的老头拎一只木桶,臂上搭一条毛巾进来,问:“您家搓不搓下子嗄?”

“算了,算了!给我揩干算了。”搓背老头扛腰凹脊,两颊深陷,朦朦的水气中,俨然如孤魂野鬼。大清早的,穆勉之极不愿这种形象在自己身上掰摸。“算 了,算了,我自己揩!你去把老板叫来。”穆勉之一转念,干脆取消了叫老头揩身子的主意。

“大的热,小的甜。”歪在矮榻上,穆勉之等老板派人送“过早”的东西。他精神松弛,脑壳晕晕乎乎的,尽往得意的事上头想。穆勉之平常是酷好“相公”的,不想为了报复刘宗祥,“杀”进刘公馆,一夜间竟有两度春风的艳遇。他越想越有点飘飘然。

这刘宗祥个婊子养的,不晓得是么样在招呼自己婆娘的,那婆娘硬象是渴了卤的,在那个半开门的婊子的臭烘烘的板子床上,恨不得把老子含口水吞下去!简直是一副从来都mao见过男人的相。那个叫小梅的小×,倒真是刚出笼的包子,硬是有味!这下好了,看老子么样慢慢地来收拾你们这些贱婊子养的!刘宗祥呀刘老板,您家叫老子折财嗄,老子先把一顶绿汪汪的帽子给您家戴上,看您家刘大老板戴顶绿帽子满世界跑,晓得有几过瘾!

要不是饭馆的跑堂送来“过早”的,穆勉之不知道还要想出些什么牛黄狗宝屎渣滓出来。

东华园楼上设有雅座。实际上到雅座来的都是穆勉之的青洪两边的兄弟伙。雅座旁边有一间秘室,既是穆勉之平时议“大事”的地方,也是他接待“五湖四海”朋友的会客室。

刚刚迷糊了一阵子,“议事”的弟兄就找来了。

这一两年来,穆勉之除了大生意外,他的主要精力,就是花在青洪两帮的事务和应酬中了。他虽在洪门,却与青帮瓜葛很紧。他的生意,也还是一经营棉花、生猪、生漆、牛皮这些土特产为主,用的也大多仍是买空卖空的手段。买空卖空的生意,凭的不是本钱的大小、投资的多少,而是面子的大小,是不是能“斗狠”。穆勉之既然是洪门花楼街一带“香堂”的老五,面子自然是大的,当然也是能“斗狠”的了。

平常所说的“红帮”,又叫“洪门”,原来最早叫做“天地会”。这是明朝末年一批亡明的遗臣志士,因对满清军队残杀汉族百姓表示愤懑聚众结社而成的秘密组织。尽管大清朝一统江山二百多年,“四海之内,莫非王土,普天之下,莫非子民”,但洪门仍活跃异常。洪门以反清复明为宗旨,以聚集志同道合的人结社拜盟开山堂为形式,以秘密的形式开展活动。任何一个社党,在其创立之初,必有诱惑人的口号、纲领或受社会拥护的作为,不然不会取得会众的支持。洪门以“兄弟平等拜盟”为横向关系,一些帮规都是极正儿八经的。

相传,咸丰年间,曾国藩的部将林钧率部在江淮一带作战,结果连连败绩,损兵折将一塌糊涂。曾国藩一向治军颇严,林钧如此大败,他不惩怎能治军?正当曾国藩要严惩林钧时,曾府中林钧的一位把兄弟向林钧泄了凶讯。林钧连夜率他的心腹残部18人遁逃。因事起仓促,不辨方向,正自踌躇,忽然烟雾迷漫处,道旁现一古刹。古刹甚破败,衰草满庭,蛛网织户。林钧一行19人正不辨东西,饥疲交迫,也就顾不了许多,进庙休息,聊胜露宿户外吧。这群惊弓之鸟才睡下,附近村民忽听空中巨响如雷,有红光起于村畔。村民寻红光直到破庙中,进庙一看,衰草依然满庭,蛛网依然织户,只是廊下睡着19个狼狈的士兵。村民深为诧异,唤醒林钧等人,告诉巨响及红光冲天一些异兆,林钧才知这一逃,已经逃出500多里地了。但这是不可能的呀!莫非冥冥之中有神灵佑着?天明起身一看,斑驳的门楣上,“鸿钧庙”三字依稀可见,才晓得昨晚是鸿钧老祖显灵。林钧想,在曾国藩军中是呆不得了,莫若聚啸山林,替天行道。反正这世道,也是老百姓难得活下去了。俗话说,树起招兵旗,自有吃粮人。何况林钧他们“杀富济贫,替天行道”的口号对水深火热中的穷人,无疑是报仇雪恨和获得温饱的希望。不久,林钧他们就搞成了极大的气候。一天,他召集主要部属,说,原先避难时,得力于鸿钧祖的庇佑,我们也需为团体取个名,制章定规。否则无以规范徒众。七嘴八舌之后,取民间俗谚“先有鸿钧后有天”的意思,为帮会取名为“鸿”,称为“鸿帮”。而“洪帮”、“红帮”是叫讹了的缘故。

在200多年的发展中,洪门一直在秘密从事反清活动,多次遭到朝廷镇压,多次潜入地下,改名换面,所以,洪门又叫汉留、天地会、三合会、三点会、哥老会、袍哥、红帮、在园,不一而足。在湖北,光绪29年,分别由袁庆凯、孙近州、戴海廷三人成立了三个小山堂:太安山、永安山、福圣山。这三山之下,又纷纷自立香堂。在一个香堂中,被称为龙头大哥、大哥的寨主,自然是首领。但最有权威的,还是被称为总管事或大管事的五爷,五爷在一个香堂中的地位,是所谓“头顶三十六本天书,怀抱七十二本律书,上管三十六拜兄,下管七十二拜弟”的实权人物。

穆勉之在香堂中取得“管事五爷”的职位,是凭本事、凭为人,而不是“浪得虚名”。他仪表堂堂,武功不弱。他为人义气,为弟兄伙敢于三刀六洞乃至割头换颈。他丈义疏财,凡拜码头或有过路的青洪两门的弟兄,不用开口,进门洗尘接风,离境馈赠盘缠。他狠狠地赚钱,在兄弟辈中也极撒漫地用钱。他极贪色且有断袖之癖,喜欢与“相公”鬼混,却不沾染兄弟伙的妻女和在兄弟伙中干些苟且的事。

今天来的是帮里管巡哨、巡风的“花官”六爷毛玉堂,绰号毛芋头。毛芋头是个瘌痢头,满头的黄痂皮,黄痂皮脱落的地方,露出粉红色围白边的嫩头皮,就在这斑斓的头皮上长出稀稀朗朗的黄毛。毛芋头的绰号,既谐音,也写实。如果不是这个花脑壳和朝天的狮子鼻,毛芋头还是个相当帅气的男人,双眼皮、大眼睛。白白净净的面皮。毁就毁在头皮和鼻子上。

“五哥,有个高头来的弟兄来拜码头,您家看……”汉口地居长江中游,所以,汉口人称上游为“高头”,称下游为“下江”或“下头”。毛芋头吭吭两声,鼻孔红呲呲地翕动几下。鼻孔朝天,容易干燥,就有了爱吭鼻子的习惯,一般是吭吭两声,急了,也吭四五下,每吭必伴随一阵鼻孔的蠕动。

“过一下副管事五哥要来的,一起商量一下,您家看好不好?”尽管毛芋头生相不雅,同门弟兄,穆勉之能够克服。

“那我先到四官殿的一江春茶楼去安排一下拜码头的场子,等下您家和‘清袍袱’的五哥一起来?”一般洪门弟兄到另一个城市谋生或办事,需要找同门亮明身分,求告帮忙,叫拜码头,“码头”上管盘根问底的副管事五爷,又叫“清袍袱”五爷。清袍袱拜码头的仪式,一般在茶馆举行,也有在香堂或其它被认为合适的地方举行的。

“这个哥子说了来办么事mao?”穆勉之问。外地同门来拜码头,必然有事。如有机密见不得人的事,是不宜在茶馆这类公共场合举行仪式的。只有那种壮本门声势又不机密且不受朝廷注意的拜码头仪式,才适合在公共场合办。

“mao明说,说一句退半句。吞吞吐吐的,个把妈,象口里夹了根骚萝卜。又是一口的川片子,说快了又听不清白,烦死人!”

“出言吞吐,必有隐情,六哥,您家耐点烦。这样,就在这里清袍袱。”穆勉之果断地决定。

临近午饭时分,花官毛芋头把拜码头的“川片子”领到东华园楼上。这里也的确是拜码头清袍袱的隐秘处。澡堂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谁都可以来。而且澡堂还是个最平等的地方,不管是王公贵族还是贩夫走卒,只要你进来,一律赤条条,泡在水气蒸腾的池子里,都只能露出分不清贵贱的嘴脸。有这种环境掩护,东华园二楼还有什么事不能办?

(3)

这里毕竟不是香堂,所以,一应香案及香蜡纸烛一类的陈设物件都不齐全。穆勉之干脆不管这些细文缛节,八仙桌当香案,穆勉之居中,毛玉堂和专司清袍袱的副管事孙厚志各坐两边。

孙厚志原是牛皮巷的小混混。他至今不晓得哪个是他的爹。只是听街坊说,他爹是个收猪毛的,吃鸦片吃得连人都不见了踪影。他娘挺着个大肚子到处找丈夫,丈夫没有找到,在牛皮巷的麻石路面上生下了孙厚志。娘躺在猩红冰凉的麻石路上再也没有起来过。孙厚志由奶奶东家讨一口,西家求一把,把饭、油饺、饼子放在瘪瘪的嘴里磨碎,把孙厚志喂到四岁,终于熬不过岁月的重压,脚一蹬,死了。适逢穆勉之的族叔从武昌到汉口发展铺面,在牛皮巷附近开一家布铺,族叔是个良善之人,经街坊促劝,就收养了孙厚志。小时侯,穆老爷子惜其父不争气,怜其祖母、母亲的妇德,为小家伙取命厚志,姓穆。长到十岁上,让他复归姓孙,也显出穆老爷子为人的厚道。照说,穆家待孙厚志不薄,衣食无虞。无奈孙厚志先天不足,生下来不足四斤,始终长不出肉来,尖嘴猴腮的,总象个没有吃饱的样子。隔壁左右街坊撩他,叫他孙猴子,他也不恼。穆家老爷子有时也笑,说这伢一点也不为我装面子,硬是个属螃蟹的,肉都长到骨头里头去了。孙厚志也只是嘿嘿的笑。孙厚志诸般都好,就一样让穆老爷子见了不舒服。他特喜欢和穆勉之泡在一起。穆老爷子虽然疼爱穆勉之,一是看他一貌堂堂,还是个读了几天书的人;二是看他寡母守节不易,但对他浮浪放荡三瓦两舍惹事生非的性子既看不惯又奈何不得。孙厚志这伢莫看长得三分象人七分象鬼,做事实在机灵,记性又好,待人实在,上是上下是下很有礼数,也从不见他做出格的事。

“要是不跟勉之搅在一起,这伢还兴许成得了人。这样就完了。跟好人学好人,跟巫婆学跳神,这伢丢了!”穆老爷子时常慨叹。

见穆勉之三个坐好了,来这里拜码头的张全生从旁边的一张条凳上站起来,两手拇指向上直伸,食指弯曲,另外三个手指伸直,然后把两只手贴在胸前,弯腰向上坐的三个人行礼。这两手的动作有讲究,叫做“三把半香”。

毛芋头和孙猴子也站起身,右手握成个拳头,左手呈“三把半香”状放在右臂上,右腿跨前一步弯曲,左腿向后伸直,呈前弓后箭,然后手臂三起三落。这是回礼,,叫“凤凰三点头”。这二人坐下后,穆勉之才站起来。他把左右手都做成“三把半香”的样子,掌心向上,分别放在左右的“腰际”穴前。穆勉之的这套动作也有个讲究,叫做“怀中抱月”,是帮中管事这一特殊身分的大礼。见面礼行过,已知双方都是帮中人了,就开始清袍袱、盘根底了。

洪门开山,以字号作为团体的区别和步位的代号。这些字号分为内十个字、外八个字和五堂字号

内十个字:威德福自先,松柏一枝梅(其中德字派字号为低辈组织,不能与其它字号并行)。

外八个字:孝娣忠信礼义廉耻。

五堂字号:仁义礼智信(其中义字堂号就是德字号)。

洪门的每个山堂和会所内部,级别分明,纪律严肃,对首领是绝对的服从和尊重,但之间又是以兄弟相称、和睦相处。洪门的各山堂会所之间,没有上下从属关系,都是单独成立,各自为政,仅有友谊的纽带关系。这样外地的会中兄弟来到一个“码头”,必须要拜码头,接纳时的盘根问底就很有必要了。

“请问,有站无站?”孙猴子与张全生之间开始了清袍袱的问答。

“有站。”

“站东站西?”

“站西。”

“水旱二字站哪个字?”

“站水字。当年关帝擒庞德。”

“站文站武?”

“站文。”

“威德福自先,松柏一枝梅十字站哪个?”

“站威字。”

“孝娣忠信礼义廉耻八字站哪个?”

“站耻字。”

“有爱无爱?”

“蒙您哥的雅爱。”

这一问一答,盘出来这张全生从四川水路来,在内十字的字号中属威字号,外八字里第八位耻,按字号分工,耻字是幺满,又称老幺。也就是说,张全生是威字号里的老幺。

洪门既以反清复明为宗旨,必然会遭到朝廷的追捕、通缉,因此分散活动,各自为政实在是化整为零便于隐蔽保存力量的办法。也唯其这样,之间的联系就不得不有一套严密、隐晦、繁琐的仪式、手续,也是不得不如此。

“请问阁下,什么为光,什么为棍?什么为江,什么为湖?江湖海,海湖江,当中有块大石头,石头上面几个眼?哪个眼内出犀牛?何人放,何人收?何人造下铁龙头?何人酒醉长街走,撞倒何人几层楼?打破几千几百琉璃瓦、撞倒几十几根金柱头?何人随口高声骂?何人与他作对头?何人背榜桥上走?何人桥下翻筋斗?说得清来道得明,小弟弯腰来领凭,说不清来道不明,阁下光棍玩不成。”

孙猴子的确伶牙利齿,嘟嘟噜噜,一口气把盘光棍根底的辞儿说了出来。

帮会兄弟走江湖,称为“玩光棍”,这是极体面极自豪极荣耀的称谓。在山堂会所里,如果说某人是条光棍,那是表扬,是赞美。“十年考得到状元,十年考不到光棍”,想混成个象样的光棍,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仁兄不必把弟盘,细听余下说分明。虽然记得三两句,不周不全请海涵。日光为光,一木为棍,耳目为江,口吐为湖。江湖海,海湖江,当中有块好石头,石头上面三个眼,当中眼内出犀牛。秦王放,楚王收。老君造下铁龙头。杨戬酒醉长街走,撞倒王母娘娘九层楼,打破三千六百琉璃瓦,撞倒七十二根金柱头。王母娘娘随口高声骂,齐天大圣作对头。子牙背榜桥上走,猿猴桥下翻筋斗。说得清来道得明,若还不是再领凭。”

张全生也不愧是个老幺。在洪门中,老幺一般是执掌刑罚的,也掌印信,所以也叫“执法幺大”、“铜印”,是帮内极受重用的角色,也一定是极精明的人物,否则不能充此重任。听张全生答完盘光棍的条令,穆勉之和毛芋头微微地笑了。只有孙猴子没有笑。穆勉之和毛玉堂都由答光棍条令的“齐天大圣作对头”、“猿猴桥下翻筋斗”想到孙厚志的绰号孙猴子,而孙厚志本人,帮内兄弟或熟人邻里街坊,喊他孙猴子,他高兴,如是生人,要这样喊他,当然就被视为嘲弄或戏噱。

“金码头,银码头,来到你老哥的贵市大码头。久闻你老哥有仁有义,有才有志,在此扯旗挂帅,山青水秀,聚集英雄豪杰,栽下桃李树,结下万年红,兄弟特来与你老哥随班护卫。初来贵市大码头,理当先用草字单片,到你老哥的大衙门,三十六衙门,七十二辕门,投报挂号。金帐银帐,黄罗宝帐,中军宝帐,红罗宝帐,莲花宝帐,今日到你老哥的龙虎宝帐,请安道喜。兄弟交接不到,礼仪不周,瓶子不满,钳子不快(原稿355页对此两句有注释),衣帽不整,过门不清,长腿不到,短腿不齐,跑腿不称。所有金堂银堂,位主盟堂,上四排哥子,下四排哥子,上下满园的兄弟,兄弟暂时请安不到,还托三位兄长先代为致候、请安。金字旗,银字旗,请你老哥打个好字旗,金吩银咐,请你老哥出个满堂好上咐!”

张全生说完一套拜码头的交接套话,两拳相对,举与眉齐,行了个洪门兄弟已经相认后的“歪歪礼”。洪门的这种礼节,又叫“拉拐子”,也叫“丢歪子”,只有同门相认了,才行这样的礼。张全生这是先入为主的作法。盘光棍后,没有听到孙厚志提出什么异议,他就急于进入只有承认是同门兄弟之后才开始的客套。

“好说,好说。不知你老哥大驾来到,兄弟未曾收拾安排,未曾接驾休见怪,。你老哥仁义胜过刘皇叔,威风胜过瓦岗寨,交结胜过及时雨,斗经上过斗法台,好比千年开花,万年结果的老贤才。满园桃花共树开,早知你老哥大驾到,应当铺三十里地毯,结四十里彩虹,五里摆茶亭,十里摆香案,派遣三十六大满,七十二小满,摆对迎你老哥,我兄弟少礼,还请你老哥海涵海涵。”

听了一番对答,孙厚志也看出张全生是个老江湖了,就与穆勉之对视一眼,作了认可。

拜码头的事不是天天有的,所以,洪门各寨所,都看得很重。即使是在简陋的地方举行仪式,这一番繁琐空洞无聊的对答,既是显示副管事口才的机会,也是必不可少的手续。这一套对答,实际内容并不多,大都是客气话。只不过这些客气话在帮会山堂会所的交往中很重要,是最能看出一个山堂水平的,所以,明知是虚套子,也必须走完过场,而且必须很严肃很庄重地走完这个过场。这正如鸭子会在水里游,鸡不会在水里游,这之间的区别,除去本性等等很多很多原因之外,其中重要的一条是,鸭子下水之前必须举行一个必不可少的程序:用它的扁平嘴在自己的屁股上揩油,然后把这油通过扁嘴抹到全身的羽毛上。鸭子的这套把戏做得很认真,很不厌其烦,因为它们深知,不履行这套手续,它们就将和鸡一样,只能在岸上,不能下水而鸭子在岸上生活是很吃力的。

穆勉之、毛玉堂、孙厚志这几只鸭子,看看“油”抹得差不多了,是该下水觅食的时侯了,就开始打探张全生此行的目的:大老远的从重庆到汉口,总不能只是为说一套拜码头的客气话就完事吧?

“兄弟远来,想必也累了,楼下也方便,是不是闹一趟海?再上来吸玉子、收粉子?”孙厚志这句话是说,请张全生先到楼下洗个澡,再上来喝酒、吃饭。

张全生知道“盘海底”已经结束,也就完全放松了。他又行了个“歪歪礼”,说道:“老哥子莫客气,英雄自有英雄爱,豪杰自有豪杰亲,江山是打出来的,朋友是交出来的。兄弟到贵市大码头,是想做点‘鸾窑’的生意,在老哥子龙虎旗下讨碗饭吃。”

“桃园的义气,瓦岗的威风,对识是一家,不对识是两家。”穆勉之听明白对方是要在自己的地盘上开个赌场,略一沉吟,也就爽快地同意了。“青帮一条线,洪门一大片,都是同门兄弟伙,不说两家话。鸾窑的生意单做怕是于法有碍,老哥是否还有些别的生意装装门面。再则,既是在这个码头发财,凡事多商量的好。”

穆勉之的话软中有硬,既给了面子,又留下些“签子”,那分明是警告对方,搞碗饭吃可以,发财也不是不行,只是在我的地盘里,凡事要请示,要利益均沾。否则,一味不要命地用手当耙子搞钱,只怕要戳到签子上。

话说到这个份上,都是玩光棍的,清水混水趟得多了,哪有不明白的?张全生已经在心里掂出穆勉之一伙的分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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