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三十首：第十首至第十二首
宋词三十首：第十首至第十二首
宋词第十期：柳永《少年游》
上一期节目，我们提到柳永对宋词中慢词的发展功不可没，其实，柳永在篇幅短小的小令方面，也是成就卓越的，因为他拓展了小令的意境。在柳永之前，小令多写闺阁庭院中伤离别恨的春愁与相思，但他则另辟蹊径，在小令的创作中做了一些自抒胸意的尝试。这首《少年游》就是一例。它抒发的是柳永的失志之悲。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岛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去年时。
词的上阙描绘了秋天萧瑟的景色，下阕则是与景色对应，描绘了词人沉重的心境。自古逢秋悲寂寥，词人在长安古道上骑马缓缓行走，耳边传来柳树上秋蝉的嘶鸣，词人知道，留给秋蝉和自己的时间都不多了。在这片李商隐曾感叹“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原野上，词人举目眺望，只见天幕从四方垂下。那些归去的云朵从此都杳无音信，就像自己往日的期许，已经不知到了哪里？过去靠冶游饮宴来麻痹自己的兴致早已退却，酒友也寥落无几，此刻的词人，早已不似过去的模样了。
早期遭遇到“且去填词”的不公正待遇时，柳永还能调侃一句“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通过宴会远游和“浅斟低唱”来排解自己的失意，做到词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那么当暮年到来，他则意识到自己此生的政治理想已经落空了，人生所有的感情也都失去了寄托。这种对人生的失意，才是最悲伤的。此刻的柳永，再没有过去“自是白衣卿相”的飞扬，也没有了“衣带渐宽终不悔”的执着与迷恋，而是一种人到暮年，理想落空、一事无成的萧瑟和抑郁。
欧阳修尚且还能说“今年花胜去年红”，忧虑的是“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柳永则是终身没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只能在老年形单影只、知己凋零的哀伤中感叹一句，“不似去年时”。随着意兴与健康的衰损，人们难免都会有一年不如一年的喟叹，但如果是穷其一生都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那么此刻的伤今感昔，则是对于人生的失望，甚至绝望了。
有人说，柳永的浪漫禀赋和谱曲才华，本就与士族的家庭、社会环境相冲突，而他又偏偏被教育要有入世之功，因此才会更加痛苦。南宋的叶梦得认为，柳永在词之外其实也是擅长其他文学体裁的，只是偶然间因为当时还不登大雅之堂的词先扬名，所以被连累，可惜后悔的时候已经无法补救了，这才造成终身的遗憾。因此告诫人们，一定要慎重选择正确的道路和方法。
可是，人生哪有那么多的对错，只是选择不同，求仁得仁罢了。当然，当我们说着条条大路通罗马时，也有人说，有人生来就在罗马，你能怎么办？所以柳永的伤悲，也许对大部分人来说确实是无解的。
时间，则是失意的另外一个重要原因。朱自清说：“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然的双眼过去。我觉察他去得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时，他又从遮挽着的手边过去。”此时的柳永，已经走到了人生的暮年，因此也更能体会到什么是青春可贵、年华易逝。当所有的理想都随着时间飘然而逝时，他只能感叹一句“何处是前期”。生命很残忍，再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让他“为伊消得人憔悴了”。
年轻的时候，我们总以为天下事没有自己做不到的，但年老的时候，就常听人感叹，平安是福，平凡是福。如果柳永能够生在今天这个词曲兴盛的年代，应该会觉得即便没有功名，只做自己擅长的词曲也能欣慰到老吧！但每个人所处的时代、社会环境、价值取向又是难以假设的。
愿每个人都能找到可以展现自我的舞台，在暮年的时候，依旧可以欣慰地说一声：我这一生，是实现了理想的。
赵良山《哀郢》范宗沛《月夜愁》
宋词第十一期：柳永《雨霖铃》
今天要和大家分享的，是宋词中婉约词的代表作，柳永的《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这首词是古诗词中离别词的扛鼎之作，也是“宋金十大曲”之一。它讲的是柳永因为仕途失意，不得不离开当时的首都汴京，也就是今天的河南开封时，与情人分别的情景。
整首词情景交融，虚实相生。既有眼前秋蝉凄厉的叫声、长亭的傍晚、船家的催促、分别的泪眼，也有想象中分别后的楚地烟波、杨柳残月。词人铺叙景物，也倾诉心情，层层递进自己的心理活动，语言流畅而明快，清新而直白，没有丝毫造作之态，分别时的悲伤之情，跃然纸上，让每个读者都心有戚戚，感受到和作者一样的离别之伤。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古往今来，关于离别的诗词不计其数，柳永自己的作品也多如牛毛，可这首《雨霖铃》，却一直被看作是他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大概就在于此词雅俗共赏，既有“执手相看泪眼”的俗语，也有“杨柳岸，晓风残月”的雅致；既有柳永自身怀才不遇的个人际遇，也有古今失意之人共通的悲戚；既有当下长亭送别的凄凉哀婉，也有面对未来各种不确定时的孤寂和迷茫。
清代的冯煦在谈论这首词时说，柳永词长于铺叙，所以有些作品会因为平直浅俗而显得庸俗，以致评价不高，但是这首词却能做到“曲处能直，密处能疏，鼻处能平，状难状之景，达难达之情，而出之以自然”。所以整首词几乎不需要解释和翻译，大部分读者都能明白他在表达什么，也会被他的感情所打动。
一首好的词作，除了要在内容上投入真挚的情感，也需要在表现手法上做到错落有致、雅俗共担。一旦出现过度的情况，往往就会因为过度厚重而黏腻，或因为过于造作而失真。哪怕是同一个作者，也不能幸免。柳永就因为一句“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而遭到晏殊的鄙夷，过于庸俗总是为士大夫所不齿的。但其实他也能够写出“江山如画，云涛烟浪，翻输范蠡扁舟”的豪放之语，只是这样的作品比较少罢了。
这首词对后世的影响非常大。金元杂剧、散曲中就经常引用这首词的意境和句子。例如，金代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长亭送别”一段中，张生和崔莺莺就是在冷落清秋节时分别，然后张生酒醒梦回，思念着远处的莺莺，几乎就是这首词的故事衍生。
近代的李叔同，也有一首《送别》，与此词内容大略相似。李叔同描绘的是友情，而且两位作者的际遇也并不相同，所以少了一份痴缠，多了一份深沉，是另一种美。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值得一提的是，这首《送别》的曲谱，源自美国歌曲《梦见家和母亲》。也就是说至少在近代，中国的歌曲就已经有了外国曲、中国词。只不过，这时候写古词的人已然少了许多，而像柳永这样精通音律，又满腹才华，并为中国词曲的发展带来巨大贡献的人，则更是难寻觅。这当中有时代的原因，也有文学发展的自身规律。
其实生而为人，就免不了生老病死，也逃不脱悲欢离合。但不论今宵酒醒何处，都希望你的身边有那个为你添衣醒酒的人。
李祥霆《杨柳岸晓风残月》
祁瑶《世间情鸟》陈悦《送别》
宋词第十二期：晏几道《临江仙》
对于官二代、富二代这样的群体，我们今天一定不会陌生。在宋词的世界里，不仅有官二代，还有词二代。其中最典型的，就属晏殊、晏几道父子了，他们被称为词坛的“大晏”和“小晏”。下面，我们就一起欣赏晏几道的这首《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pín）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晏殊的词风有华贵之气，晏几道作为他的儿子，世人眼中的贵公子，也常在词中有意无意透露出一种雍容闲雅，所以有人说晏几道“王谢子弟天然秀，岂是三家村中人”。他是婉约词的代表作家，尤其擅长写小令。今有《小山词》传世。这首《临江仙》中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是晏几道作品中最为后世所推崇的锦句。
如果说贾宝玉还只是存在于小说的想象之中，那么晏几道则是真正活在这世间的加强版真宝玉。他出身贵胄（zhòu），是父亲最小的儿子，而且继承了晏殊的才思。他还和贾宝玉一样，常年混迹于绮罗脂粉之中，有不少红粉知己，并用自己的作品来描绘身边的女性和心中对她们的真挚感情。只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随着晏殊的离世，晏几道也和贾宝玉一样，公子哥的风流生活戛然而止，甚至一度被捕入狱。随着家境每况愈下，晏几道开始饱尝人世辛酸，并在作品中多有体现。
晏几道的好朋友黄庭坚在为晏几道的词集《小山词》作序时说，晏几道生平有四大痴绝之处：“仕宦连蹇（jiǎn），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作一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正是这种不世俗、不谄媚、不因贫寒而卑怯，也不因辜负而怨恨的性格，让晏几道永远怀着一颗赤子之心，在宋词的创作中取得了至高的成就。
其实不仅是宋词，任何一种文学体裁，都唯有至情之人，才能写至情之文。这首《临江仙》，便饱含他真挚、深婉、执着的情感表达。
词的上阙，是楼台酒醒、落花独立的春恨相思。“楼台酒醒”是宋词中非常常见的意象，晏几道的父亲写，欧阳修也写。但不同于晏殊的“绿酒初尝人易醉”，晏几道的描写是“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开篇即给人悬念。读者只见梦后的萧索景象，却不知词人究竟做了怎样的春梦。当梦幻与现实交融，词的意境就被打开。“去年春恨却来时”承上启下，接着便是“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情景、人物交融，不知何者为花，何者为燕，何者为我。“落花”有伤春之感，“燕双飞”寄予缱绻之情。人独立而燕双飞，物犹如此，人何以堪？反复咀嚼，有哀伤之情，更有自然之理。
下阕是过往的回忆，痴情与感伤交融，对情人的思念呼之欲出。如果没有真心，怎么能记得初次见面她穿的是两重心字罗衣的细节？如果没有真情，又怎么记得初次见面是在彩霞满天，明月初升的时候？人们常说爱不在于一个人说了多少，做了多少，而只在于细节之中，晏几道对小蘋的爱，就是这样。
有人说“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和“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闲婉又沉着，仅凭这两句，在当时的词坛上，就没有人是晏几道的对手。这样的说法也许很难被大多数人认同，但晏几道的真，却是读者的共识。无论是他细节中的真情，还是他记忆中的真意，都深深打动着我们。
愿每一个人都能找到细雨中陪你飞翔的伴侣，也愿每一人都能保存好记忆中的那份明月彩云。
吴蛮《梅花三弄》吴蛮《霓裳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