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04E15 我愿你住在耶和华的殿中，直到永远

山花烂漫

如果我奶奶识字，我一定要教她念下面这个诗篇。我想，这世上没有多少人会比她感受得更深。因为，奶奶生于1918年春季，到明年此时，她将活过整整一百年。

诗篇23：

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

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

他使我的灵魂苏醒，为自己的名引导我走义路。

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

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

在我敌人面前，你为我摆设筵席。

你用油膏了我的头，使我的福杯满溢。

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爱随着我。

我且要住在耶和华的殿中，直到永远。

这一个世纪，对现在的中青年人来说，是书上的文字，是遥远动荡的历史。对她来说，就是她的生活。很多现代人只是从故纸堆里才能看到的事情，每一件她都在痛苦和血泪中经历。那曾经就是她的世界。而历经百年的沧桑后，她现在只是个与世无争的乡下老太太，佝偻着因劳累而成的九十度的腰背，还在拿着条帚打扫院落里的尘土。在吃饭的时候，看着满桌的肉菜，心满意足，觉得自己活在天堂里面。

奶奶是我太婆抱来的童养媳。赣南地区客家人偏居在山区深处，贫困交加者居多。我奶奶这一辈的女子，大多数做了童养媳。我记得小时候同村的太婆和奶奶辈分者，基本上如此。

童养媳，又称"待年媳""养媳"，就是由婆家养育女婴、幼女，待到成年正式结婚。旧时，童养媳在我国甚为流行。之所以盛行童养媳，原因就是当时的社会非常贫穷落后，老百姓的生活十分低下，众多的民众因家境贫寒而娶不起儿媳妇，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们就跑到外地抱养一个女孩来做童养媳，待长到十四、五岁时，就让她同儿子"圆房"。解放后，国家颁布了婚姻法，抱养童养媳的问题在有的地区终于得到了彻底解决。

我的太婆据说是个极度苛刻严厉的人，吝啬成性。她对待自己毫不留情，对待童养媳就更加厉害了。也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够帮着自己夫家的家族在极其艰难恶劣的动荡岁月里，在战火连绵中，不但生存下来，还积累起财富，并且在解放后被成功地划分为地主，以六十高龄之躯，用铁丝挂着木牌，跪在石板上被批斗。

奶奶在这样的婆婆管教之下，从幼小女童长成少女，性格温顺，乃至于懦弱。她的命定的丈夫，我的爷爷，天生右手有残疾，很多活计都做不了，幸亏长成之后身材高大，有着用不完的力气，便以做挑夫为赚钱的营生。

我不知道年少时的奶奶是否叹息过自己的命运，是否为自己丈夫的残疾而悲伤。她所接受的理念，便是以男人为自己的天，自己的主。她怎敢去埋怨自己的命运呢？

然而，我猜如果她知道耶和华，她一定要去感谢主。感谢主给她一个天生残疾的丈夫，使得他们能够得以逃过更加悲惨的命运。

赣南地区在国民党政府统治时期，是闹“赤匪”最厉害的地区。年轻男子，要不就被共产党的理念激动得热血沸腾，跟着红军部队抛家舍业闹革命去了。要不然就参加国民党军队，或者被强迫征兵，拉到军队里去了。

我的爷爷天生残疾的右手，让他安稳地留在了家里，因为哪边军队都不要他。哪怕到了国共内战时期，他经常被捉了去做挑夫，炮火连天之后，也总可以安然回家。我读初中的时候学到《塞翁失马》，马上就理解了，因为在我爷爷身上，就有着文中所言的最现实的例子。

奶奶这一辈子，经历过的灾难无数。她低眉顺眼地承受着一切，认为每一个难都是自己应受的，从没有抱怨。碰到特别惨烈难熬的事情，也只是麻木地承受着。除了泪水，她还有什么可以献给这个残酷的世界的？

那些刚烈的人都熬不过去，早早地就撒手离去了，恨恨地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他们没有享受过一天的好日子，没有像一个真正的人那样好好地活过，被尊重过。

奶奶的麻木与懦弱让我的父亲总是不满。他怨她无能懦弱，却又怜惜她这一生的多灾多难。他给我讲过一件事情，让我始终记忆犹新。

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我最小的叔叔那时只有几岁，吃了土和谷糠，肚子鼓胀，硬如石头，无法排泄，眼看着奄奄一息，就要不行了。爷爷奶奶只会急得流泪，却没有想出任何办法。后来是在工厂做工的父亲听闻消息，知道幼弟性命垂危，赶回家中，想方设法借钱去救他，才逃得一命。

也许是为了弥补爷爷奶奶的过分懦弱和无能，我的父亲从他的爷爷身上继承了精明强干和不认命。自从他十几岁从铁匠铺里出师开始，这个大家族的重担就由他一肩挑起，直到他老了，我的哥哥又从他的手上接过担子。

有时候，父亲会说爷爷奶奶吃了一辈子闲饭，从来没有当家做主过一天。他在疲累不堪的时候，也会羡慕别人的父母有担当。

然而从奶奶眼里看来，老天待她真是不薄。早年间有婆婆当家做主，凡事无需她操心，只要做好一个听话做事的媳妇就可以了。当她的婆婆老去时，她的儿子已经可以独当一面，承当起本该他们做父母的应尽的职责。

今年过年时，我才从父亲那里得知，我为什么有一个亲生的姑奶奶，和一个领养的姑奶奶。那个领养的姑奶奶，也是我太婆把她从幼年时就抱来的童养媳，比我爷爷奶奶都小，准备养大了给我爷爷做小妾的。

而就在奶奶低眉顺眼准备接受自己丈夫来年就要纳妾的时候，共产党的队伍来了，宣传队伍走遍了每个村的角落，破除迷信和封建习气，解放妇女。当工作组了解到我太婆的打算以后，他们对她的做法提出了严厉批评，并且说，新社会不准纳妾，必须给这个小童养媳找到合适的人家，当做自己的女儿，好好地嫁出去。所以，我多了一个姑奶奶。

我幼年时，常跟着奶奶去走亲戚。这位姑奶奶的脾气跟她差不多，总是小心翼翼地笑，遇到艰难的事情，也只是默默地忍受。只要是能够挨得过去，就要感谢老天爷。我年纪虽小，却也懂得，她满脸的笑容，从来没有真正开心过几回。和奶奶一样，所受的苦，她认为是老天给的，必须承受着。艰苦屈辱地活着，本就是她们的命运。

奶奶毕生不认得一个字。在那些变换莫测的岁月风云里，她不懂得什么叫做革命，什么叫做运动。她从小被婆婆苛刻打骂，但凡哪件事做得不够好，我的太婆无声无息，走上前去就是狠狠一把扭在她腰上。我父亲说，在他已经长大懂事了以后，太婆对她仍然如此，奶奶的腰间，常年都有青紫。

而太婆的严苛无情，极端吝啬节俭，招致了自己儿子和孙子的怨恨。建国后的二十年间，几乎每次运动，她都要被人揪出来批斗。每次在街头村尾被批斗殴打完毕，她都要自己拖着衰老残破的身体，自己挣扎着爬回来。我的爷爷怨恨她带给自己的悲惨命运，又恐惧政治运动的牵连，不愿意也不敢去接她。

有一回，她在酷暑天被揪着跪在街上的石板上批斗了大半天，体力耗尽，爬回来的路上晕死在沟渠边。有村里人经过认出来，也不敢相帮，便偷偷告诉我奶奶。奶奶知道后，急得直哭，央求爷爷去把她接回来，没想到，早就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的爷爷居然怨愤地说：“就让她死在那里算了。要不是她，我们也不会被打地主。”

最后，她偷偷去央求了村里人，帮她送信到我父亲做工的地方，让我父亲把太婆背了回来。我听父亲说到此事，觉得无法理解爷爷的绝情。后来看到更多的文章，知道了政治运动中站队的严酷性，知道了更多的骨肉相残，才能够接受。也许，他只是出于自保的本能而已。

据我的爷爷所说，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我们的村子里多户人家饿死了人，有个别悲惨的家庭，全家死绝。他历数了那些他从小熟悉的人，说到他们的死去，用了淡漠的语气。我曾经觉得他怎么冷漠至此，后来，当我了解到他们的一生经历时，我竟然无语了。

奶奶不善言辞，当爷爷和我们孙子辈说起陈年旧事时，她便在一旁听着，有时点点头，表示认同。不同的是，说起那些死去的人，她会流泪。这个时候，她便借着做事，走进厨房里去了。

爷爷在时，她把爷爷当做自己的天。爷爷去后，她把儿子们当做自己的天。凡事都听他们的，她从来没有自己的主意。她这样逆来顺受的，一路有惊无险地，熬到了能够吃饱饭的时候，熬到了能够直起身做人的时候，还熬到了受人尊重的时候。

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爱随着我。

我且要住在耶和华的殿中，直到永远。

我唯愿她可以今生和永生住在耶和华的殿中，不必承受如此多的苦楚，不必忍受那么多的折磨，恩惠慈爱随着她，福佑着她。

(无戒21天坚持写作训练营，第 8 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