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的荡荡微故事

诗人与漂流棺

2015-05-08  本文已影响15801人  逸之

我的挚友是个诗人,尽管他写的诗一首都没有发表过,平日里也只是个普通的上班族,靠凑合的薪水养活自己和妻儿,但他依旧称自己为诗人。他酷爱诗,从古代的格律诗到现代的自由诗,无所不通,从十几岁开始就认为自己是个诗人,并把这个自我定位沿用至今。他生错了时代,他对我们习以为常的许多东西都表示反对,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当然只是心理上的格格不入,要活下去就得吃饭喝水,他还是与其他人毫无差别地沿着上学、上班、然后退休的人生轨迹生活到了现在。

然而生活要么平淡无奇,要么一鸣惊人。诗人失踪了,这是在他和他的妻子离婚之后不久发生的事。几乎所有人都猜测他自杀了。

几个月前他的父母在一次车祸中不幸去世,他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几个月中一句话都不说,只是没日没夜地抽烟,等到他停止抽烟开口说话的时候,就是和妻子提出离婚的时候。我不知道他的妻子是什么态度,也不知道他们那个十二岁的孩子会怎么想,总之他们离婚了,孩子判给了母亲。他辞去了公司的职位(或者在离婚之前就已经被炒鱿鱼了)、关掉了手机、离开了原本的住所,短短几个月间,他似乎把原本与自己密不可分的一切统统切断了。他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手机和钱都扔在家里,什么也没带走。所以人们都猜测他自杀了,但警方一直没能找到尸体。

他失踪得很有水平——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但他曾经用过的东西、住过的房子还在,我们对他的记忆也没有消失,不然他就真的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我突然发现,要使一个人的痕迹消失得一干二净需要几十年乃至上百年的时间——首先要等认识他的这些人全部死光,如果我在生前与自己的子孙们分享了这位失踪朋友的故事,那么就还要等这些子孙也全部死光,等到世界上再也没人认识他、知道他的故事,也难保证他曾经活过的痕迹就真的一点也没有了。

他没有自杀,后来我得知他跑到了一个岛屿上,他还活着,我为此兴奋不已,与大家分享了这个消息。出乎意料的是,除了我,几乎没有人表现得特别兴奋。在他们眼里,他要么死了,要么充其量是个偷渡客。

但我找到那个岛屿,见到了久违的挚友,他蓬头垢面,形象上与乞丐没什么两样。那是座无人岛,没有公路,没有楼房,没有任何含有现代文明的东西,甚至没有土著人和原始村落,更没有星期五,有的只是茂盛的草木,和一群飞禽走兽。

“你来这种地方干什么?零距离体验大自然?”

“我带了笔和纸,决定在此写下自己的心中所想。”他说。

“采风也不用这么长时间吧!在这儿怎么活得下去,快跟我回去吧,大家都等着你呢!”我决定把他带回去,在他精神崩溃、变成野人之前拯救他。

“没有人在等我,你觉得呢?你看到谁歇斯底里地要求一定要见到我呢?”他说话的表情使他看起来像个无所不知的世外高人一样,我无言以对,他继续说,“我之所以能够离开,是因为没有了我,不再有人会因此而活不下去,没有我,大家依旧可以若无其事地做自己的事情,世界正常运转,不会出什么乱子。人们最在乎的是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人,现在我对于任何人来说,都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所以我可有可无。”

他说的这些分明就是心情低落时扯淡的话,不是人话。我坚决不同意这样的观点,或者说,不论他说什么,说的是不是人话,我都不会赞同。我的目的很明确,就是竭尽全力否定他,然后劝说他回家,回到正常人的生活里来:“什么可有可无!在我眼里,你依然很重要!你是我重要的朋友!”

“但不是最重要的。你仔细想想,谁对你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他抬起脸问我,没有什么表情,满脸尽是拒人千里的荒凉与孤独。

“家人、朋友……”我这下支吾了,因为之前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

“我来帮你回答吧,”他说,“是你的父母,你的妻儿,对不对?”

“还有朋友。”我补充道。

“不能这么奢侈,我说的是最重要的,家人终究比朋友重要些,不是么?”他说得句句在理,语气也不容反驳,“现在,我的父母已经不在了,妻子和孩子也离开了,没有人是我的家人,我也不再是任何人的家人;没有人会因为失去我而活不下去,我也不需要依靠任何人活下去。”

看来他依旧沉浸在失去父母的痛苦中无法自拔,但一时间我不知道如何劝说,憋了好久才找到突破口:“但是没有必要啊,就算真的没人需要你,你也没有必要非呆在无人岛上啊。”

“你以为我是无法接受失去父母的现实?我在逃避?”他似乎没有理睬我说的话,却看穿了我的心思,“如果你这样想就跑题了,问题的关键与此毫无关系。”

“那关键是什么?”既然他这么说了,我便打算干脆不去猜想,直接了当问个明白。诗人的思维是天马行空不着边际式的,我怎么想也不会想到他的路子上。

诗人没有给我明白的答案:“事实上,挣脱父母和妻儿的枷锁之后我反而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甚至可以说,我一直向往着这种自由。当然这也不是关键,你不必知道关键是什么,否则也会像我这样选择到岛上来生活。你与我不同,你的父母还在,还有妻子和孩子离不开你,这个‘关键’最好一辈子也别知道。”

他的话在“关键”周围兜圈子,却始终不肯点穿。而至此我依然觉得所谓“关键”就是丧亲之痛,但他既然已经否认,我不好再在这话题上展开。我在“关键”的周边寻思着各种话题,与他交流了半晌,说了不少话,又好像什么也没说,回忆起来时一句也记不得。或许我真的跑题了,说了半天全是废话,又或许是他跑题了,要么是两个人一起跑,总之对话一直在空气中飘忽,没有一句具有实际意义。

我没有说动他,临走时承诺每年都会来岛上看他,要不是坐船没有坐公交那么方便,我一定每个月甚或每个星期都会来一次。他说不用了——这句话倒在我意料之中——但他没能力在岛周围竖起高墙或者铁丝网,所以无法阻止我前来参观。虽然没有劝回诗人,这趟孤岛之行似乎也并非毫无收获,至少我与久违的朋友见上了一面,确定了他还活着。此外,另一个重点是我没说动他,好在他也没说动我。

一年后我去探望他,带上了一些生活用品,比如刀子,比如毛巾,还有些多多少少可以装点东西的器皿。这些物品都是从诗人家里拿来的,在给他提供帮助的同时,我希望能以此唤醒他对以往生活的记忆。但是他没有接受,我就硬把东西留在了岛上,总有他用得到的时候。

两年后我去探望他,他身上的毛发已经很重了,胡子留得很长,加上一头蓬乱的头发,活像个野人。他的皮肤很差,可能是太阳晒的,可能是海水泡的,也可能是营养不良所致,科学地说应该是各个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而我给他带来的东西原封不动地堆在一年前的地方,东倒西歪,有些已经有半个身子埋进了沙中,有些轻的物品则消失了,我估计不是诗人拿去用了,而是被风吹走,或者被海浪扒走了。

三年后我去探望他,他的健康状况看起来不容乐观,对我所说的话只给些简单的回应,嘴里发出些态度不算肯定也不算否定的声音,除此外一句话也没有对我说,我们之间失去了交流。他没有耐心和我呆一起太久,很快便折回山洞里继续他的创作了。我看得出来,他带够了一辈子都用不完的笔和纸。

四年后我去探望他,径直摸到了他的山洞里,他像一尊石像那样侧躺在石头上,背对着我,一动不动。从颜色看起来他的身上像长满了苔藓,仿佛已经与山洞融为一体了。如果不是呼吸造成的身体起伏,我就真以为他已经死了,会成为山洞里的一块人形化石。先前我从朋友那儿得知他的孩子考上了国内一流的大学,我把这个算得上可以激动人心的消息告诉他,他没有反应,更别说激动了。他没有人心。我被他的冷漠赶了出来,叹口气,回家。

五年后我去探望他,在驶近岛屿的海面上看到一张张漂浮着的纸,我随手捞起其中一张,上面有字,已经被海水泡糊了,但依稀可以辨认是诗人的字迹,这些字便是他写的诗。纸的一边不太规整,很显然是从本子上撕下来的。我把够得着的纸一张张捞了起来,上岸时惊讶地发现沙滩上遍地都是这样的纸,每一张上都是密密麻麻辨认不出的字,有些埋进了沙子里,有些被海浪打湿了,有些是干的,却很脏,上面沾着泥干,一片狼籍。我可以想象,有一天诗人站在这里,把他在岛上创作的所有作品从本子上撕扯下来,扬起手一散,辛辛苦苦写出来的文字便随风而去、随水而去、随沙而去。我顾不得收集这些,一个劲跑到山洞里,发现他已经死在了用石板搁起来的“写字台”前。他是保持着趴在桌子上小睡的姿势死去的,右手的食指与中指间还夹着一支笔。他就这么死了,死得一点也不出乎我意料——在一个荒岛上独自生活本来就是死路一条,这么多年能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迹。他的生命力是个奇迹。他就这么死了,一份遗书都没有留下,或者硬要说的话,外面散落的一大片写满字的纸就是他的遗书,只是这些遗书已经只字难辨,无人能懂。

自己创作的东西,不论是文字还是艺术品,都是血汗浇灌成的,是自己的孩子,是无价之宝。我花了不少时间替他拾回众多“遗书”,只要能找得到的,都拾了回来,尽管这些文字肯定不全,也分不清次序。我把它们堆在一起,回到人类社会买了一口棺材,打算把他葬在这个他至死不肯离开的地方。

我拖着沉重的棺材来到山洞口。他依旧在“写字台”前保持着睡姿,仿佛我这一来一回都没能吵醒这个沉睡的诗人,他指间的笔也尚未滑落,看来已经与溃烂的皮肤粘合在了一起,那么他的衣服也应该已经和皮肤粘合在了一起,甚至他的整个身子都和石桌石凳粘合在了一起。我走进去,突然发现,如果僵硬的尸体是这个姿势的话,棺材里可能摆放不下。我不由一阵懊悔,恨自己先前没注意到这点,好准备口大点的棺材。

我开始细细打量起他这个姿势,思忖该怎么摆放,想着想着却跑题了——我没有想出来该怎么摆放,倒是意外地感觉他这样的“死姿”很有艺术性,光是趴在桌上还不够,右手指间夹着的笔起了画龙点睛的作用,给这位本身至死笔耕不辍的诗人赋予了一个完美的定义。从这这支笔身上联想开来,我甚至觉得,是诗人自己选择了这样的辞世姿态,他在死前是刻意摆好姿势的!如果我带来了相机,就一定会选好角度把这颇具深意的场景拍下来,题目都想好了,就叫“诗魂的小憩”;哦不,照片的效果显得过于呆板,如果我会油画,一定要画成一幅画,绝对可以成为引人深思的佳作。

然而我终究没有带相机,也不会油画,于是什么也做不了。最后我决定就让诗人以他自己选择的姿态长眠于此,我将离开,带走那些被遗弃的生活用品,永远不再回来。不需要照片,也不需要油画,这件诗人用生命铸成的艺术品将永远封存在茫茫大海,一个荒岛之上,不会有任何人前来打扰。

我拖着棺材回到沙滩上,把那些字迹模糊的“遗书”放了进去,封上棺盖推到海里。据说生活在海边的人们会在小纸片上写些字,塞进玻璃瓶里扔向大海,让瓶子随涛而去。小纸片上写着他们的心愿、祝愿、或思念,这些最真挚的情感便会乘着瓶子顺着波涛去往整个世界。这种浪漫的东西,叫做漂流瓶。那么承载着诗人毕生思想的棺材,就是漂流棺了。

尽管漂流棺里纸上的文字已经无法看清,我相信,诗人一定有着非同寻常的思想无法传达给世界,而这些思想就埋葬在纸上的文字里,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人类再也无法读懂,它们已被翻译成大海的语言。

2011年8月21日 苏州

2011年8月30日 西安

2011年10月4日、5日 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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