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眼睛

很多人都说我奶奶年轻的时候长得真漂亮，浓眉大眼的，一看就是大家闺秀。他们看到奶奶年轻时的照片是在她的葬礼上。那天我穿着白色的孝服，看着奶奶安详地躺在那里，我想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站在我身边的母亲比我哭得还要伤心，我就扶着她，安慰她，让自己一点点走回现实中来……

我的曾祖父、曾祖母是交通大学唐山工学院，也就是现在的西南交通大学的老师。曾祖父范治纶是我国著名的水利学教育家。奶奶可谓是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听爸爸说，以前在唐山工学院，学校里很多人都知道范教授家里有两枝花，说的就是我的奶奶和姨奶奶。

奶奶毕业于山西师范大学数学系，是一名中学教师，还获得过“北京市优秀人民教师”的称号。她跟爷爷很恩爱，膝下儿女双全。可是老天爷注定不会让人的一生都完美无缺，奶奶在三十岁的时候患了视网膜脱落，一只眼睛失明了，另一只眼睛视力也很弱。从那以后，奶奶就不教数学了，只是在爷爷单位办的幼儿园里带孩子。奶奶脾气好，又很负责，孩子和家长都很喜欢她。后来，奶奶那只看得见的眼睛也越来越不好了，她就只能待在家里，摸索着做些家务，相夫教子。爷爷在我父母结婚前就去世了，奶奶的孤单又多了一层。

我常常会想，奶奶才貌双全，性格温婉，家世也好，要是她的眼睛没有得病，她一定会是很多人心目中的女神。我不知道奶奶是如何度过那段艰难岁月的。从我记事起，她就从来不曾抱怨什么。眼睛失明虽然给生活带来很多不便，但是她觉得只要儿孙们都在她身边，一家人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这样的日子就是天堂。除此之外，她别无所求了。

奶奶的心态特别好，虽然光的世界离她越来越远，但是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没有想不通，也没有被打倒。我出生之后，奶奶基本上一直和我们一家三口生活在一起。白天父母上班，我上学了，奶奶便会靠在沙发上津津有味地听广播。她最喜欢听单田芳说的评书，每一集都不肯错过。晚上我们一家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奶奶时常会被电视上有趣的片段逗得哈哈大笑，甚至会让我忘了她其实什么都看不到。奶奶很注重养生，虽然她无法用眼睛去欣赏世界的美丽，但是她依然热爱生活，热爱自己。视力的缘故让她不方便去户外活动，她就自己在家里走动走动，或者原地踏步，让身体保持活力，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日日如此，实属不易。奶奶非常明事理，她知道自己身体健康就是对全家人最大的贡献。这也许就是她能坚持下来的原因吧。

虽然奶奶的眼睛不好，但她给我们小家庭的生活帮了大忙。奶奶对我的生活和学习很上心，离开讲台好几十年的她，始终未改教育工作者的那份细心和关怀。我的很多好习惯，比如早睡早起，按时完成作业，不挑食，都是奶奶一手培养起来的。上小学的时候，遇到不会做的数学题，我只要把题目念给奶奶听，不一会儿奶奶就能心算出来，让我佩服不已。我的父母工作都很忙，经常加班，有时根本无暇照顾我。每天我放学回来，奶奶总会陪着我按时吃饭，提醒我天气变化要随时增减衣服。当我犯懒不想学习的时候，奶奶总会对我说：“你要用功读书，上个好大学，以后才会有出息。”我能考上重点大学，奶奶功不可没。我很感谢奶奶，是她用爱和智慧塑造了我的人格，雕刻出我的未来。

很多人都想不通我妈妈怎么能跟我奶奶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情同母女，因为婆媳关系一直是令多少中国家庭头疼不已的问题。可是我可以很骄傲地说，在我们家，这个问题根本就不存在。奶奶是知识分子，讲道理，人又随和,我母亲也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她们一直处得非常好。偶尔我的父母因为一些琐事发生争执时，奶奶从来不会袒护自己的儿子，而是帮着母亲一起“教育”父亲。此时父亲就会幽默地说：“老妈，你有没有搞错，我才是你的亲儿子！”我母亲体质弱，工作又忙，奶奶总是让父亲多干些家务，恐怕把儿媳累着了。每逢节假日，姑姑来看奶奶时，奶奶总是嘱咐她带一些母亲和我爱吃的东西。听到我俩说好吃，奶奶像孩子一样开心地笑了。奶奶和母亲相处得融洽，免去了父母的后顾之忧，让他们把精力投入到工作中，都有所建树，同时也为我的成长提供了一个健康的环境。生在这样一个和睦的家庭里，我感到很幸运。

后来，奶奶一天天变得消瘦了，精神头和食欲也大不如前。我们都知道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可是每次问她哪里不舒服，她总是说好着呢，没事。奶奶的一生都在为别人着想，为别人奉献。

2013年1月的一个深夜，我做了个噩梦，梦到奶奶过世了。我从梦中惊醒，再也睡不着了。没过多久，家里的电话响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爬上了我的心头。电话是医院的护工打来的，说奶奶已经走了。我把头蒙在被子里无声地哭了。

又是一年清明时，我们全家人来到了爷爷奶奶的墓前，告诉他们表哥已经成家，我也工作了，家里都挺好的。没能用自己的工资请爷爷奶奶吃上一顿饭一直是我心头的遗憾，但是我相信，他们在天上一定会听到我们的话，会为我们感到高兴的。

如果有人问我，你们一大家子人，谁长得最好看。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他，我奶奶最漂亮。我爱奶奶曾经清澈见底，灵动有神的眼睛，更爱她后来黯淡无光，难以睁开的眼睛，因为正是那样一双沉默、低垂的眼睛看着我长大成人，看着我们这个家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