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历史]夜泊舟（33）
【金刚山 平信长 上】
晨雾从窗棂迫进来，层叠翻腾，带着松柏林的清香，仿佛醇酒叫人沉醉。
平信长睁开疲累的眼睛，一夜不能安睡，凌晨了才昏昏然地小憩了一会，这会只觉得身体僵直了一样不能动弹。他缓缓抬手伸腿，四肢的骨头发出一阵噼啪的响声，而后才觉出痛来。
窗外有人在唱歌，和着松涛柏应，歌声格外斩截金铁，铿锵有力。原是出早操的时间了，金刚山的战士们却还在检非违小队的带领下团团围坐一起高唱『高日普照之，吾皇日之子。颂我万世邦，兆国祥瑞见。』。
平信长有点刻薄地想：“倘若凭借歌声就能攻克对手的话，金刚山的队伍一定可以战无不胜，扫荡寰宇了。”
赤坂城的平次平信长追随兄长平太平信赖加入鼻毛多闻飞鸟楠的勤王队伍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历经战阵，积功已是楠军中有数的将领了。他想过自己的结局，多半是在与幕军的战斗中英勇捐躯，或者是在山林中游击时染病身亡。当初赤坂城出来的百来个弟兄大多数都已经变作野山荒道里的一座孤坟，有些情形紧急的，连葬身之地都没有，想必早就成了枯旧的骨骸了。
有好几次，平信长都身陷绝境，再没有生路可寻。每一次在将死那一刻，总是兄长平信赖带着队伍拼死杀回来救他。兄弟二人站在一起，就是尸山火海都能够杀出一条血路来。
平信长全没有想到，自己会是这么一个荒谬绝伦的结局。望着囚室墙上胡乱刷着的标语『打倒千古逆贼平信赖与平信长』『揪出平家逆贼幕后匪首』，他摇摇头苦笑不已。
金刚山上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无一不是平家兄弟和楠军弟兄在飞鸟楠号召下骈手胝足艰辛创建，今日这种格局，又岂是一句自作孽可以括除。
离开赤坂城以后，楠将军召集附近闻风来投的四方豪杰，率领这群志气高扬的乌合之众在近畿一带辗转半个月，大小十余战，最终在京都附近的天王寺打垮了围剿的五千幕军，做出即将进京讨伐的架势。六波罗探题张皇失措，派出万余幕军迎战。楠正成且战且退，将幕军引至赤坂，然后自动放弃破败的城池。
幕军大喜，向六波罗飞马报捷，不料却已被楠正季的偏师绕道后方截断了粮草供应，不得不再次撤退。楠正成趁势将队伍拉到了地势更加险要的金刚山千早城固守。
经此数战，飞鸟楠一代谋将和楠军天下强兵的名声，四方响应。数万幕府大军去而复返，重重围困金刚山，然则震慑于楠正成的武勇，幕军士气颓废，困顿山下不能寸进。
楠正成一面调遣精兵强将扼守山道，一面放手发动山中的百姓打土豪分田地。一连数月，心向幕府的豪族劣绅一扫而空。金刚山中群情激昂，众口一词称颂建武新政让百姓有了出头之日。消息传开以后，四面八方高举勤王旗帜前来投奔的仁人志士络绎不绝。
只是，这般兴旺的场景自从一名自称护良的京都贵种上山以后，就不复旧日光景了。
护良是后醍醐法皇的子嗣，早年出家为僧，就任天台宗的座主，通称大塔宫。幕府攻灭笠置山以后，御谋反的法皇叫人生擒活捉。大塔宫于是蓄发还俗，改名护良，领导延历寺的山门势力在吉野一带举兵起义，同时以朝廷的名义向各地发出号召讨幕的令旨。
因为有皇家的背书，各方云从响应的豪族甚多，播磨的赤松圆心，近畿的楠正成便是投在护良旗下的两支主力。上野的新田义贞传说也给护良亲王送来书信，暗通款曲。笠置之后强被镇压的倒幕大业再次风起云涌。
幕府深恨护良，发派大军分路剿杀。围困金刚山的幕军无所作为，徒耗粮秣，扫荡吉野的幕军却有大成功，击破了护良亲王的藏王堂本阵。护良亲王沿天川逃亡高野山，替身村上义光自尽身亡。
护良在高野山站不住脚，辗转又投奔金刚山而来，臣属一路星散，上山的时候狼狈不堪，只有侍从护卫一共二十八骑半。其中一员小姓连马都没有，徒步追随上山，几乎累到脱力。
毕竟是口含天宪的皇家子嗣，听闻护良亲王凄凄惨惨戚戚地上得金刚山，楠将军大开千早城门，数千将士左右排列，欢呼雀跃，将护良簇拥进城。
平次平信长和兄长平太平信赖跟随飞鸟楠起事赤坂已有多日，轮番厮杀，也算是楠将军的心腹人。当日兄弟二人便是头一排恭迎天使的侍卫，亲见护良从刚见面时的凄惶到错愕再到感动而至于飘飘然，抓住飞鸟楠的手紧握不放，两眼放光，几乎不能自恃。
护良当时空口许下的官衔跟不要钱一样，尤其是飞鸟楠，握着她的手只是不肯放，几乎贴到飞鸟楠的额面上喃喃细语，不晓得说了些什么。
飞鸟楠甩了甩一头秀发，抽回手摇摇头，再不则声。
起初几日，倒还融洽，三日一会，五日一宴，总是有说不尽的奉承语，道不完的恭维话。变故发生在某一日宴席末了，护良亲王起身举杯劝酒，众将仰尽杯中物，亲王忽然变了脸色，大喝了一声：“拿下！”
亲王的侍卫殿法印良忠是早有准备的，一把将席间战将竹原八郎跩倒在地，扼住脖子拖了出去。没有一刻钟，用食盘端着竹原的脑袋又递送了进来。
楠军诸将大哗，不明所以。护良亲王笑着说：“我麿有密报，此獠乃朝敌幕府的坐探，是故为楠将军铲除之。”
平信长偷偷望了一眼飞鸟楠，只见楠将军脸上的惊诧如蜻蜓掠水，瞬间便恢复如常，只点了点头，没有答话。
自此以后，金刚山中便笼罩了一层天威不测的黑色雾霾。
亲王殿下打散了楠军原本的编制，在每个小队中都成立了一个公家的检非违小组，全面架空了楠军的指挥体系。小组成员大多是由来自京都地区的僧侣、贵族组成，工作效率极其惊人，成立不久便指认出了大批亲近幕府、反对朝廷的检非违对象。
起初，被指认的对象几乎全是从关东千里迢迢投奔而来的异乡客，隔离禁闭以后反复地问话，总无外乎“为什么要投奔楠军”，“背弃幕府的真正原因”等等……问来问去没有结果，被查问的对象着急起来一拍桌子，主持审讯的检非违小组成员反倒讪讪然不知所措。
护良亲王见一连几天没有成果，召集各小组组长做了一番训导，之后金刚山检非违运动的风向为之一变，由和风细雨彻底变成了冰刀雪浪。
检非违小组连夜赶制了二十余件酷刑刑具，犯人被带进来以后，先是一顿毒打，若不低头，各套刑罚逐一使用，直到犯人全身关节统统打断，神志昏迷，只求一死。
求死也不是什么轻易的事情，没有攀扯出十几个同伙出来，哪能够轻易放过，只有加倍折磨，苦痛哀嚎之声彻夜不停，人人心惊，个个胆寒。
但凡有一人被检非违，只一夜功夫，瓜蔓牵连，同乡好友无一不受嫌疑。到得后来，将检非违小组点名的楠军将士带至刑讯之处，无须动刑便会面色苍白地信口开河，随意攀诬。
身有嫌疑的人也早不止关东来的异乡人，浓尾、近江一带出身的将士也被杀绝，甚至近畿人士亦不能幸免。美浓豪族土岐赖兼才从山前战场归返就叫抓捕，直接送入刑室痛打，而后召集他部下同乡公示罪状，强迫其部下一起动手将土岐乱棍打成肉泥。
（本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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