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之子
沙漠温柔无言,你我亦无言
1
那些虚缈景象很可能是因为饥饿和疲惫产生的幻觉。如果此时不能及时补充水分并且得到休息,则随时有可能葬身于脚下这片荒漠。
古沫立刻瘫倒在地,心想既然没有水分可以补充,至少她能做到长时间原地休息。
不过这明晃晃的太阳悬在头顶,在这里休息会被晒成鱼干吧?
古沫撑起上半身,大剌剌地坐在一望无垠的金色沙丘之中,继续凝望出现在眼前的海市蜃楼。
她以为极度缺水的人临死时看到的会是一片绿洲,没想到她看到的却是一个简陋的用沙子制成的小破房子,方方正正,连个像样的、有坡度的屋顶都没有。
如果不是墙上有一个长方形、房门大小的镂空处,她真的怀疑这或许只是个比较大的盒子。
海市蜃楼里可以看到走动的人吗?古沫记得有一篇报导说,有人在海边看到古代建筑式的海市蜃楼,并且还有古人在里面走动。
古沫当然不可能在这长方体房子里看到古人,但她看到一个和自己岁数差不多的男生,从镂空的地方走出来。
他的皮肤谈不上黝黑,接近深一点的古铜色;一头大波浪黑色长发四散在后背与前胸;不过即使有一头看上去特意做过造型的长发,他宽阔的骨架和健硕的身材,也很难让人误以为是女人;他只穿了一条土黄色的短裤,仔细瞧看,那短裤竟也是用沙土制成。
古沫不禁看呆了,这哥们儿究竟是何方神圣?还有,为什么自己临死时会看到如此诡异的蜃景?
这蜃景还异常真切,景象里的男生离自己越来越近,甚至到了仅有一步之遥的距离。
他没有说话,当然即使他说话了自己也听不见;他伸出了手,就在眼前。
如此真实的幻境,看来自己真的离死亡不远了,这男生该不会是地狱派来的使者吧?
古沫想到这里,毫不犹豫地大手一挥,拍掉他伸来的手。她可不愿年纪轻轻,在一次准备不充分的探险中丧命。
啪——
真实的声响和触感传来,古沫这时才相信,什么蜃景什么幻觉,通通只是因为搞不清眼前的状况,而自己糊弄自己的借口。
2
古沫坐在刚才还在吐槽的沙制屋内,惊奇地发现里面比外观还要简洁。三米见方的大小,家徒四壁,镂空的门旁边堆放着一些小物件,当然也都是用沙子做成的。
男生递给她沙水壶,古沫道了谢,咕咚咕咚喝空里面的水。她很想研究下这到底是什么沙子、什么工艺,遇到水竟不会和泥。
从始至终,男生都是一言不发。
古沫瞥了眼堆放的物件,没有第二个水壶,豁然惊问:“我是不是把你的水都喝光了?”
男生抿着嘴摇头,端起一个小圆缸放到古沫面前,示意她可以继续喝。
“不用了不用了,我已经喝了很多了。”厚脸皮如古沫,讪讪地笑了两下。
男生继而把一个脸盆大小的碗状器皿拿给她,古沫一看,竟是一盆新鲜水果!在沙漠中,水果可比金银珠宝值钱数倍。
“你是怎么搞到这些水果的?”古沫喜出望外地问。
男生指了一个方向,走了两步,做出搬砖、敲打、拖拉等动作,然后双臂怀圈成满载而归状,又走回原点,最后指了指盆里的水果。
如果没会错意,古沫认为他是在沙漠边沿的小镇做苦力活,换来这些食物。
“那你为什么不住在小镇?”
男生露出略显落寞的笑容,摇了摇头。
看来这位兄弟不适应镇上的生活,古沫如此猜想。
“对了,我叫古沫,你叫什么名字?”
男生微微翕动双唇,却没有发出声音,两只葡萄似乌黑透亮的大眼睛闪烁渴望的光芒,最终,却化为万分的抱歉,憨憨地对她眨了眨眼。
古沫本想让他写下来,但想到他做苦力换食物,估计并不识字。
古沫赶忙岔开话题,指着这间光线不佳的小屋子,“你平时就住在这里吗?”
男生恍悟到了什么,忽然昂首挺胸直立,抬起双臂,手心对着墙壁张开——顷刻间,沙子哗啦啦坠落,与沙漠融为一体。
古沫瞠目结舌地看到刚才她还以为结实得密不透风的墙壁,在瞬间化为真正的沙土,混入荒漠。
而下一秒,随男生上升、挥舞的手臂,更多的沙子暴风般呼啸聚集,仿佛拥有智商的生命体,沿着既定的轨迹奔赴而行,按照严谨的构造汇集成一座壮阔的沙制城堡,伫立于绵绵无垠的沙漠之上。
3
“哇哈哈哈哈!”古沫恣意的笑声回荡在壮阔精美的沙漠城堡,她跨坐在宽阔的旋转楼梯的扶手,从三层往下滑,快控制不住速度时,轻柔的沙毯将她围绕,带她轻轻落地。
暖心的沙毯,让她即使从城堡三楼的开放式平台纵身飞跃,也不用担心会扑进土里。
到了夜晚,古沫就躺在开旷的屋顶,仰望漫天星河,如此壮观澄澈的星空,城里拥有再厉害的科技也无法实现。
古沫打算等男生回镇里工作的时候,和他一同回去,并在镇里给他买足量的水和食物,让他带回沙漠。
“咳咳……”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古沫赶忙把沙毯递给男生,“是不是冻着了?”他只记得给她盖沙毯,对于他自己,则是能省就省。
男生摇了摇头,让古沫自己盖好,然而他的咳嗽愈演愈烈。
他的咳声几乎和城堡突如其来的剧烈震动同时发生,古沫险些以为是他的咳嗽引来了地震。
定了定神,古沫上前想扶他离开屋顶,然而他又是一声咳嗽。
“你没事吧?”古沫紧张地拍打男生后背,帮他顺气,却看到他捂在手心的斑斑血迹。
城堡的屋顶在震动后,开始持续小幅度地轻微摇晃。古沫对他说:“这里不稳,我们先下去吧。”
男生摆手示意不需要,并回以让她放心的温和眼神。
随即,他从屋顶站起,挺着腰板,攥紧双拳,指甲掐进肉里,手背的青筋一直连到臂膀,如此持续数分钟,城堡停止了晃动。
虽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古沫隐约意识到,这座沙漠城堡,或者说所有用沙粒汇集而成的东西,似乎牵连着男生的健康,甚至是生命。
难道他需要耗费大量精力,来维持这些物体的现状?
那自己在这里多留一刻,是不是他就会多受一分伤害?
4
回到沙漠沿边的小镇,古沫没有死里逃生的庆幸,反而止不住内心泛起的点点失落怅然。
“谢谢你送我。”古沫从他提的大小不一的布袋子里掏出一瓶水,放进自己背包,“这个我拿走了,剩下的你带回沙漠吧。”
男生猛地摇头,要把东西塞给古沫。
实诚如他,断然不会接受她买的东西。古沫心中盘算,对他道:“我拿不动这些,你先替我保管着,等我下次来找你取。”
男生掂了掂手中东西的份量,又看了看古沫的小细胳膊,郑重地点了头。
古沫觉得这憨娃子很可能真的不吃不喝傻等她,又说道:“这些都是有保质期的,如果在保质期内我没再回来,你一定自己把它们解决掉,避免浪费。”古沫义正言辞地用两根食指打了个‘x’。
男生被她看似正义的话语感染,再次郑重点头。
古沫瞧了眼面前自己和同伴们事先订好的旅馆,对他说:“你快回去吧,天都要黑了。”
男生弧型柔和的薄唇,勾勒出朴实纯净的笑容,单手提着所有袋子,空出只手对她挥舞。
古沫亦回以璀璨笑容,如星辰光转熠熠生辉。
然而当她转过身,心里忽然空落落的。她知道自此一别,便再无法与他相见,不由得又是一阵不舍。
“对了!”古沫右手敲打在左手心,蹦哒回男生跟前,从自己脖子上摘下贴身佩戴了十年的玉坠,递给他,“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对我是救命之恩,我又没有泉,就只能把这个送你了!”都说玉是有灵性的,虽然她没有任何可以用来怀念他的物件,但往后岁月,只要想到这个玉坠跟随着他,便是种慰藉。
男生一愣,连忙摇头,让她收回去。
古沫却强行把玉坠挂在了男生脖子上。
见古沫忽然靠近,男生的大眼睛立马飘向别处,本就有红晕的脸颊好像更红了一些。
他腼腆地低头一笑,温柔如沙漠的金色暖霞。
他苍劲有力的大手将玉坠按在胸前,示意会好好珍惜它。
玉坠带着古沫的体温,让他感到一股奇特的暖流。
5
这几天来,古沫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又独自走散,可急坏了同行的伙伴们。
吕缕见古沫活着回到旅馆,激动得又哭又笑。
古沫没有把遇到男生的事讲出来,只说自己福大命大,阴差阳错找到了回来的路。
“你们哪天回镇里的?”古沫边吃薯片边问。
吕缕说:“一发现你跟我们走散,我们就回来了。”
小鹤在一旁双手一摊:“我们想求救救援队,但是这个国度的情况和基础设施建设你懂的,根本没有救援队。”
“那你们这几天就一直呆在镇里?”古沫有些过意不去,这些天她只顾着体验沙漠风情,没有想到自己的掉队会打扰他们的计划路线,还让他们这么担心。
大爷似翘着二郎腿的大孟来了兴致,探身道:“你可别小看这镇子,好多稀奇古怪的传说,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小鹤赞同道:“我把这辈子的奇闻逸事都听了,有几个极为玄乎,怎么想都是假的,但是镇上的人都说是真事。”
爱银掏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念道:“比如这个沙漠之子的故事,据说镇上一对平民夫妻生了一个天赋异禀的小儿子,可以控制沙粒,但是不能说话,不能和人接触,与人沟通、尤其是言语,会耗费他大量精力,变得虚弱。”
古沫手中的薯片掉在衣服上,忙追问他:“然后呢?”
爱银翻了一页,“落后的国度比较迷信,因为此地连年干旱,当地居民认为是沙漠之子带来了厄运,便将他放逐荒漠。不过一些面善的居民说,沙漠之子偶尔仍然会回到镇上,用特殊的能力为他们阻挡风沙,为他们引水,帮助他们许多。居民给他一些水果和粮食作为回报,但还是不接纳他,不肯让他住在镇上。”
“太过分了!”古沫桌子一拍,眼一瞪,义愤填膺地站起,“这里是沙漠地区,干旱再自然不过!他们怎么能因为自然现象驱走一个孩子?”
大孟目瞪口呆地说:“你转性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愤世嫉俗,为小孩子打抱不平?”
吕缕见古沫脸上显现出难得一见的阴郁之色,连忙缓和气氛道:“我们这次来沙漠连骆驼都没有骑,不如我们多玩几天再回去?”
这句话说出了大家的心声,得到一致响应。
6
黑压压的云影将天空与沙丘相接,沙丘之上,一抹渺茫的古铜色遗于天地而独立。
他幽深的眸子眺望云影压迫之处,看此状况,是要变天了……
他抬脚向镇子方向走去,冷寂的沙丘之上,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豁然,他顿住步伐,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他捂住胸口,想探清心慌的来源。
一个略显冰凉的小东西在风中晃了一晃,似是在提醒他自己的存在。
他小心翼翼地托起玉坠,惊奇地看它抖动了两下,竟从他手心飘起,想把他拖去另一个方向。
他在心中对玉坠默语:我要去镇上,保护大家。
充斥灵气的玉坠不依,顽固地指向另一方。
他再一次默语:你是说……你的主人,在那边?
7
古沫坐在帐篷前,望着远方的天空,问他们:“你们有谁来之前查今天的天气预报了?”
只有在镇上,他们的手机才能勉强接收到微弱的信号。
爱银说:“天气预报说是晴天。”
“你确定?”古沫指着团团乌云给他看。
小鹤不忘开玩笑,对大孟爱银道:“天气预报和你们男人的嘴一样不靠谱。”
爱银立刻把锅甩给大孟,摇头叹气:“哎!你们男人!”
大孟一把揪过爱银,“别以为长得好看就能装女人!过来搭帐篷!”
吕缕体谅地说:“两顶足够了,不用再搭了。”
大孟听闻,一屁股坐在了吕缕旁边,爱银则继续整理他们带的东西。
古沫感觉不太对劲,揉了揉被沙尘迷到的眼睛,对他们说:“好像起风了。”
爱银招呼大家进帐篷,五个人默契十足地挤进了一顶帐篷。
没过多久,沙尘开始往帐篷上拍打,他们犹如坐在一条乘风破浪的小船上,恐惧感也随之袭来。
“我们……不会遇到沙尘暴了吧?”吕缕颤着嗓音,缩在小鹤怀里。
五个人陷入静默,他们都知道此地离小镇的距离,他们短时间内是回不去的。
风力愈发强劲,旁边的空帐篷被吹翻,发出骨架折散的声音。
古沫下意识想握紧贴身的玉坠,却发现脖颈空空如也,才想起玉坠给了那个传说中的沙漠之子。
不知道以他的能力,能否阻挡狂风,即使可以,也会很伤害他的身体吧?
“沫……古沫——”
有空旷深幽的声音从悠悠远方传来。
古沫一惊,上来就要扒开帐篷的门帘。
“怎么了?”吕缕紧张地问。
“你们没听到有人喊我名字吗?”
“知道你名字的人都在这里了。”大孟指了指他们几个。
古沫仍是疑窦丛生,这声音,简直是在用生命喊她的名字。
不过古沫已经不需要走到帐篷外去张望声音的来源,因为他们所在的帐篷,不经狂风的摧残,断了支杆,连根掀翻。
帐篷外,暴风卷起漫天黄沙,遮天蔽日,夹住层层座座山丘,铺天盖地呼啸袭来。
耳边是吕缕和小鹤的哭吼,大孟粗粝的咒骂,还有爱银单薄的、挡在他们面前、却又更显无力的身影……
这些组成黑暗降临前,古沫所感受到的这个世界最后的场面。
8
周遭陷入风平浪静的黑渊,无肆意吹打的沙粒,无咆哮怒吼的风声,寂静而安稳。
身边发出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的声响,吕缕沙哑着嗓音问:“我们……还活着?”
“好像是没死。”大孟捶了下自己的脑袋,证明这里不是阴间。
“为什么我什么都看不到?”小鹤很慌张。
“我们都看不到。”爱银安慰道,随即问未曾开口的古沫:“古沫,你还好吗?”
他们没有得到古沫的回答,但听到了她的哭声。
她从压抑的呜咽,到不能自已的嚎啕大哭,手脚并用地起身,去拍打四周宽厚结实的屏障。
他们都不知道,这绵延至小镇的数里屏障意味着什么,这是一个人的生命,一个被镇上居民抛弃却依然守护他们、一个仅认识她几天却真诚待她的男孩的生命。
不知过了多久,古沫的喉咙都已哭哑,这数里屏障终于缓缓散落,以最温柔的方式回归沙漠。
阳光透过云层笼罩万物,古沫余光看到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在地上反射着光芒。
她颤抖着双手捧起混合在沙粒中的玉坠,泣不成声。
在眼前的堡垒彻底坍塌前,古沫听到一个极轻的声音萦绕耳际:“只要这世间还有一粒沙,就是我在陪着你。”
9
经历了疯狂的沙尘暴,五个人算是有惊无险,都安然无恙地回到家。
短短几日,却恍如隔世。
古沫从背包里掏出矿泉水瓶,将里面的沙子倒入晶莹剔透的玻璃瓶中。
她凝视瓶中的黄沙,仿佛又一次看到无垠的沙丘呈现眼前。所有人生命的归宿,或许皆是回归于沙土。人生几十年的浮华,则是转瞬即逝的海市蜃楼。
而那古铜色人影,化为漫漫沙粒,在沙漠中永恒沉睡,永存于旷阔的天地之间。
总有一天,他们会再相遇。
后记:
“古沫自沙漠回来后,情绪一度很低靡,直到大孟割爱,把用矿泉水瓶装的沙土送给她,才恢复了往日神采。
我问大孟怎么想到带一瓶子沙回来,大孟说这是他见小孩子在公园里玩沙子,随手装的……”
By 爱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