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叔的画||重新认识刘震云(2)
《六叔的画》是刘氏近作《一日三秋》的前言。
这是个耐人寻味的故事。
六叔曾在延津县豫剧团拉弦子。“后来各家买了电视机,无人看戏了,剧团便解散了,六叔去了县国营机械厂当翻砂工;后来机械厂倒闭了,又去县棉纺厂当机修工。上班之余,六叔再没摸过弦子,倒是拾起当年画布景的手艺,在家中作画。春节之前,也写春联,拿到集市上卖,补贴家用。”
——这一段叙述是不是很啰嗦?啰嗦得是不是很好笑?好笑即幽默,而且是黑色幽默;黑色幽默就藏在啰嗦的叙述之中。世事难料,造化弄人,六叔以及无数类似六叔的小人物的命运真要细细道来,恐怕更啰嗦。这就是语言的张力,这就是刘震去的高明之处。看似不经意的几句话,读来令人感慨万千。
真正值得玩味的是六叔的画。
“六叔主要是画延津,但跟眼前的延津不一样。延津不在黄河边,他画中的延津县城,面临黄河,黄河水波浪滔天;岸边有一渡口。延津是平原,境内无山,他画出的延津县城,背靠巍峨的大山,山后边还是山;山顶上,还有常年不化的积雪。”
——刘震云是在说六叔的画吗?是,也不是。他道出了文学艺术的一个共同规律:源于生活,却绝非生活的本来面貌。无独有偶,著名散文家刘亮程曾坦言,他笔下的黄沙梁(《一个人的村庄》)并非原本的黄沙梁,而是通过想象后的、独属于他一个人的村庄。六叔画中的延津县城以及刘震云小说中的延津,自然不再是现实生活中的延津。
六叔不仅画了似是而非的延津,还画了不少只有他才说得清楚的内容:
月光之下,一个俊美的少女笑得前仰后合,身边是一棵柿子树,树上挂满了灯笼一样的红柿子,六叔说画的是去人们梦中听笑话的仙女。
一幅画中,画着一群男女的人头,聚在一起,张着大嘴在笑。另一幅画中恰恰相反,一群人头,面目严肃,闭着眼睛。六叔说有人爱听笑话,是被笑话压死的;有人喜欢严肃,是被严肃压死的。
另有一幅画中,是个饭馆,一人躺在桌下,众人围拢一圈,桌上残羹剩汁,其中一只盘子里,就剩一个鱼头,鱼头在笑。六叔说吃鱼的人听了别人说笑话,他一笑,被鱼刺卡死了。
画这些画儿的六叔,像不像个童心未泯的孩子?
六叔最重要的作品出现了:
“一个女子在黄河上空起舞,如仙女飞天,如嫦娥奔月。我问,这女子是谁?这天六婶没在旁边,六叔说,一个鬼魂。我问,谁呀?六叔低声说,过去也在剧团唱戏,与叔,也算个红尘知己,后来嫁了别人,后来因为一把韭菜上吊了,前些天来我梦中,就是这么在河上跳舞。又说,跳哇跳哇。又悄声说,别告诉你六婶。一年中秋节,又见一幅画中,一个男人肚子里,装着一个女人,在上火车。我指着肚子里那女人,谁呀?六叔说,也是一个鬼魂。我问,为啥跑到别人肚子里去了?六叔说,附到别人身上,是为了千里寻亲人呀。”......
六叔画出了自己的遗憾,自己的心愿,自己不便告人的思念。六叔去世后,所有的画都因为没有实用价值被六婶付之一炬。而这一切,统统被刘震云写进了《一日三秋》。
小说或许就是这样,让你分不成什么是虚幻,什么是真实。
小说很可能是这样,作者把自己不可告人的事儿,以虚构的名义写进了故事。
小说就应该是这样,明知其假,却要“看《三国》掉眼泪,替古人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