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出的爱与恨

昨天是母亲节。傍晚，弟弟就在微信留言，提醒我别忘了给她打电话。我回复说一定会打的，结果到了晚上11点才想起，犹豫了很久，还是拨通了电话。聊了一些生活琐事，以及劳动节本来应该打电话问她的打疫苗的事情。几句之后，场面有些尴尬，借哄儿子睡觉为由挂了电话。

连一句普通的“母亲节快乐”都没有说出口。

其实，我对母亲，是只有恨没有爱的。

记忆里全部都是她对我的打骂，指责和贬损。这个让我一生都没有安全感的女人。她让我觉得我是不被爱的，世界上只有自己可以依靠。所以，结婚前我打电话都是报喜不报忧的，而现在，就连电话，也懒得打。

世界上最让我信任的那个人背转身对着我时，我就知道，人生没有退路，只能往前走。

我从不期盼时光倒流，童年时光因为她，因为这个家庭，我感觉不到温暖。

小的时候没有上过幼儿园，却也不记得自己过得有多快乐。她总是跟奶奶吵架，跟爸爸吵架，打骂声充斥着全家。一开始，我吓得哇哇大哭，躲在角落里，看她和爸爸推推搡搡，摔盘子摔碗。她扯着嗓子像唱山歌似的嚎啕大哭，近乎自残式的用头撞墙，撞门。“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她总是信手拈来，这样子的闹剧成了常事，结局总是以她熬在床上不吃不喝三天三夜，然后我端着鸡蛋汤哄她下床吃饭。再后来，我冷眼看着她跟爸爸吵架，不哭也不劝，自己坐在院子里写作业，等房间里安静了再去睡觉。

这样的母亲真是让我觉得丢脸，并且非常不屑的。

父亲是一个沉默而固执的人。吵起架来，他总是在言语上落下风，在还是孩童的我看来，吃亏的那个人应该是父亲。她的性格像爆竹一样，一点就炸。记不清楚是因为什么原因，挨过她那么多次的打。但凡回忆起来，我总是陷入深深的抑郁中。人为什么会抑郁呢？大概是因为怎么样做都不对的绝望感吧。

自从二伯和二妈结了婚，妯娌之间的对比强烈，她和二妈之间也有了矛盾。有一次，院子里的龙葵结了紫黑色的豆豆，我和表姐一起摘下来玩，挤出汁水染指甲，弄得满身都是。晚上，她和二妈吵了起来，最后我被扯到堂屋中间（二妈和我们住隔壁，中间隔了一间堂屋），暴打一顿。我被打的不明不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来才知道，二妈以为我偷了她的口红去染色。而母亲竟然没有问我，直接把我当成了出气筒。从那时起，我就恨起了她。

大人们不讲道理，小孩子成了挡面子的工具。你不是以为我的小孩偷了你的口红吗，那我就打死她给你看。

二十多年后，老人都相继去世，我们搬离乡村，和二伯家聚少离多，见面时一家人反倒相处地和睦融洽。

母亲打我，不是虚张声势，而是“恶狠狠”地打。她的口头禅是“我要打死你个怂”和“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记得有一次，不知道犯了什么错，她抄起一根木棍就朝我的屁股上打。我慌忙从老屋侧面的小路抄近道，往院子下面的马路上跑。结果，跑到一个土包上，反而不敢往下跳了。她顺势就逮住了我，雨点似的棍子落在我的身上。棍子被打成两截。屁股被打得生疼，我用手一挡，她一棍子打在我的手指上。小拇指一条长长的血注流了下来。

但是，我没有再哭，我怒睁着双眼瞪着她，等她发泄完。后面的情节我不记得了，只有现在手指上的伤痕提醒着这些挨打真实发生过。比疼痛还要记忆深刻的，是当时挨打时她吼的那些话。

“我让你跑，你跑嘛，再跑我打断你的腿！”

“我打不死你！”

“让你用手挡，我打断你的手！”

“你瞪着眼睛干嘛呀，冤枉你了吗？！你再瞪我打死你！...”

除了三天大打一次，经常性的小打和威胁是少不了的。一定是犯了十恶不赦的错误，我光腿跪过地板、扫帚和板凳。吃饭时，嘴里包着饭菜说话，她一个巴掌就扇了过来。家里的菜板是我最怕的地方，因为曾经她说要把我的手指剁掉，菜刀落在手指旁边，我哭的差点断了气。晚上尿了床，一定要用身子暖干，不然第二天就要用头顶着被子晒干。丢了新衣服，不敢回家，饿晕在放学的路上，清醒了还是少不了一顿打。

要怎么哀求一个大人，才能让小孩子活下来？

我挨打的工具里面，木棍算是最轻松的了。常见的有竹棍、扫帚、皮带、木板，甚至是板凳。有一次，大晚上的，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误，她逮住我，挑起手边的火钳子就要打我。那可是铁的呀，打起来估计会要我的命！我跳出门就往外面跑。她竟然没有追。我一直跑到院子的尽头。农村的夜，漆黑漆黑的，几百米都看不到一户人家。院子下面是大马路，马路下面是条河，四周安静极了，蛙鸣和蛐蛐的叫声此起彼伏。幼小的我躲在院子里，等了很久，爸爸、爷爷、奶奶都没有人来救我。我只好硬着头皮又往回走。回到家，没有例外地挨了一顿饱打。

从那时起，跟她的斗争，没有了挣扎，只有忍。

也曾想过，一死了之。结果这个意愿最终在青春期也破灭了。记得那时我初中，在一个除夕，小姑来家里做客。火盆正旺，围炉而坐，大家齐心协力地准备着年夜饭。她让我在火盆上烘烤一些大香和炒果，作为调料。我开心地跟小姑聊着天，把一铁勺的调料烤着焦香冒了烟。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最终扔下一句：“烤个调料都烤不好，有啥出息哩！”

我想，也许是听了太多次的“没出息”，也许是因为青春期的叛逆在作祟，也许是因为小姑在场，让我长了威风。这一次，我没有一如既往地忍，反击了一句“嫌我做的不好，就不要让我做啊”。她有些震惊，觉得我竟然敢“顶嘴”，简直是要造反。她抄起手边的扫帚就打了过来。

我照例没有闪躲，只是紧紧地攥着拳头让她打。小姑一边劝架，一边拉着我走开。她却越发地生气，直接抄起板凳朝我扔了过来。板凳擦着我的左胳膊飞了出去。我转过身，往门外跑，跑到院子里的尽头，突然一狠心，朝马路下面的河水中央跳了下去。

冬天的河水啊，冷得刺骨。河面上结了冰，我还没有沉下去，就被她逮住了。

这世界上比死更可怕的是什么？

她没有救我，而是抓着我的头，又狠狠地往水里按了几次。我呛了几口水，窒息的恐惧几乎就要淹没了我。而更让我恐惧的是，她抓着我，一起往深水滩里走。

“想死吗？走，我送你，我们一起，看谁先淹死！...”

我一边嚎哭着不要，一边挣扎着后退。那个弱小的我没有胆子一起送掉两条人命。

小姑匆匆赶来，拦住了我们。

从那以后，真正的我已经死掉了。活着的只是一个假装服从的肉身，一个一心想要离开这个家的人。

终于长大，终于毕了业，想着可以摆脱她了。没想到还有婚嫁这一关。

订婚时，她嫌弃我和伴侣给亲戚的红包金额太小，和我大吵一架。我恨不得当时就要搬离那个家。她来了一句“你要是敢造次，我让你结婚的时候一个人过去！”这一句话成功地威胁到了我，我心不甘情不愿地跟她道了歉。

结婚前夜，亲戚来家里相聚，都是劝我以后要如何相夫教子。听着她几乎要哽咽的叮嘱，我差点就感动了。她来了一句“结了婚以后，你受的苦和流的泪都是你当时找老公时脑壳进的水，你活该，你自己忍着，别回来跟我们说！”这句话像一把刀子一样插在我的心上和背上。我把眼泪吞了下去，重重的“嗯”了声，回了自己房间。

从此以后，我单枪匹马，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从此以后，我无依无靠，只能前进，不能回头。

我们之前除了血缘还有什么？

如果你从来没有爱过我，我凭什么要爱你？

为什么连恨你都要让我这么难过？

如果有来生，我一定要重新选择自己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