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系列8:香女
1
香女是在一个雾气蒙蒙的早晨出现在柚子居住的小镇的。彼时,乌人伯正坐在茅坑拉屎,他正被屎憋坏啦,脸憋得通红,那挤在肛门口的硬物就是出不来。他涨红了脸,极力向下运气,喉咙挤出杀猪般地嚎叫:苏三——离了洪洞县——
咚的一声,那团屎终于自由落体之势落入茅坑,惊得尚在打盹的苍蝇四处乱飞。
乌人伯常舒一口气。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飘入了乌人伯的眼中,他刚想叫,猛然想起自己的半个屁股还露在空气中,就噤了口。
他赶紧用包过油条的报纸,胡乱擦了一下屁股,尾随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到村头榕树下。
熟悉的身影怀里抱着个大包袱,站在逍遥狄门口,趁着雾色浓厚放下包裹就走了。
乌人伯很好奇,他刚想打开包裹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门嘎吱一声开了,逍遥狄端着水兜出来刷牙。乌人伯赶紧闪到一边躲起来。
逍遥狄揭开那团包裹:呀,一个玉人般的小婴儿睡得正香。逍遥狄揭开婴儿的襁褓,喜出望外,是个女婴。
逍遥狄已有两个儿子,他做梦都想有个女儿,可是计划生育抓得紧,他哪敢超生?如今见到女婴,逍遥狄认为这是上天赐给他的宝贝,欢喜地欲把女婴抱进家门。
乌人伯跨前一步,拦住逍遥狄:老弟,这孩子不能要!
逍遥狄被突然窜出的乌人伯吓了一跳。
不等逍遥狄发问,乌人伯就把茅坑里的见闻尽情倾述。
你想,这是熟人的孩子,住的又这么近,养不得。保不准哪天会被她亲娘要了回去,到时竹篮打水,人财两空。不如现在就不要。
这——逍遥狄有点舍不得,他见到这女婴就想好了,养大后给自己的儿子做老婆,既亲又可以省去彩礼,可谓一举夺得。
雾气渐渐散去,逍遥狄的爹住在隔壁,听到门外的响动迈出家门,他得知事情的前因,果断地从逍遥狄手中夺过孩子,送到了乡政府。
小镇静水流深,一直很平静,乡政府门口突然出现弃婴,消息传遍了各个角落,全镇沸腾,村民们如过节般涌向乡政府,仿佛看一场好戏。
刚来上班的乡长显然没见过这个阵势,安抚着纷乱的人群。
苦婆夹在看戏的人群中,静观事态。
乡长说,在场的哪位好心人要收养这弃婴?村民们面面相觑,还来不及表态,苦婆马上站了出来,说要收养这个可怜的女婴,并请乡长给这个女婴赐名。乡长踱着方步,从栏杆的一头走向国旗,又从国旗走向栏杆。村民的头随着乡长来回晃动。有人晃得不耐烦了,大声说:乡长,想出来了没有?没有想出来,俺先回家吃碗粥再来。
急什么?乡长白了一眼挑战他权威的村民,眼睛突然直勾勾地落在乡政府的木牌上。
有了,既然这孩子出现在乡政府门口,说明跟乡政府有缘,就叫“乡女”吧。
香女?好名!好名!苦婆不识字,误将“乡女”做“香女”,谢过乡长,抱起孩子急匆匆地往回家的路上走。
瞧这老太婆,高兴得走路一阵风似的。围观的村民说。
只有乌人伯看出苦婆步伐的慌乱。
2
家里多了香女,住在隔壁的苦婆的小媳妇脾气变差了。
自己的亲孙女不养,整天抱个茅坑货当宝……
一向在家里很强势的苦婆忍气吞声,一句也不敢还嘴。
稻秆上的冰凌花化了。鸭子开始摇摇摆摆扑进了小河。燕子在屋檐下呢喃。
苦婆抱着香女陶醉在呢喃声中。
苦楝树开满碎碎的白色花,空气中飘着旖旎的春光,没多久枝头结出了绿绿的苦楝果。
苦婆背着香女幸福地站在浓荫里。
秋风一吹,苦楝果落满一地。
苦婆牵着香女欢快地捡苦楝果。
苦婆的幺孙女柚子抓一把苦楝果塞进裤兜,站在河边,拿出弹弓,从兜里摸出一颗苦楝果,对准河中心射去,河里顿时荡漾开一圈圈涟漪。香女盯着涟漪咯咯而笑。
香女开始牙牙学语,有趣极了。
叫姐姐,叫姐姐。柚子逗着香女。
姐--姐--
哇,真乖!柚子拍着手掌笑,俨然小大人。
柚子背着妈妈缝制的小书包上幼儿园了,每天盼望着放学,放学捏捏香女的嫩藕似的小手,放在鼻子底下:嗯,好香好香。
那天放学比平时早,柚子推门进去,看到母亲在灶间烧火,祖母苦婆抱着香女坐在边上。
三媳妇,你就把香女收养过去吧,你只有两个孩子,负担轻……
柚子母亲断然拒绝了:娘,不是我不肯养,实在养不起啊,你看我自己的俩孩子还这么小,自顾不暇,哪有精力养别人的孩子。我劝你这孩子哪里来还回哪里去,不是咱这家庭能养得起的……
唉——苦婆一声长长的叹息落在柚子的心上,沉重如磐石。
柚子跑过去,抱住母亲的大腿:阿妈,我要香女妹妹,我要香女妹妹……
柚子母亲铁青着脸,苦婆摸摸柚子的头,抱着香女无声地出去了。
香女最终没有成为柚子的妹妹。柚子预感到香女迟早会被送人的,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那一天,柚子放学回家照例先跑到苦婆的房里,意外的是柴仓里没有香女,只有苦婆在烧火。苦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窜出火塘的火苗。
阿奶,香女呢?
唉——送人咯……
柚子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阿奶,我要香女,我要香女……
柚子的哭声引来苦婆的泪水,自从丈夫死后,她的眼眶很久都流不出泪水了。
唉,阿猫阿狗养久了都有感情,何况养了三年的人儿呢?
香女是给村子里的“四好青年”陈青做女儿的,陈青前年订婚,不知何故想退婚,女方抵死不肯。为了断了女方纠缠,陈家放出话说,自己的儿子收养了女儿,将终生不娶。
陈家生活条件不错,香女过去自然改为陈姓,陈家将她取名为陈呼。原只是做做样子的,未婚青年陈青自然不会真心待这个女儿,相反,他一看到这个女儿就会想起自己成为笑柄的婚约。所以在陈家呆不了几天,就被送到五公里外的人家寄养。这倒给了柚子探视的机会。
陈青的婚约拉据了一年,终因香女这颗子弹瓦解了。
柚子在姐姐桃子的带领下开始了寻香女之旅,她们走过一线古街,走过开满喇叭花的竹篱笆,走过荒芜人烟的旷野,终于在一个破旧的门头角,看到了正在玩泥巴的脏兮兮的香女。
香女——
香女回过头,看到从天而降的两个姐姐,欢快地叫着:姐姐,姐姐……
柚子从书包里掏出幼儿园发的揉得皱巴巴的蛋糕,一点一点掰下来,塞进香女的口中:给,姐姐舍不得吃,留给你吃。
陈呼,你跟谁说话?一个身材矮胖的黝黑女人出现在柚子的视线。
桃子和柚子赶紧闪到了墙角躲了起来。黝黑女人抱起香女往屋里走去,香女在她肩头挣扎着,呜呜地叫:姐姐,姐姐……
她不是我们的香女了,她叫陈呼。回家途中,柚子悲哀地说。
她还是我们的香女,她不是一直叫我们姐姐么?桃子像在安慰柚子又像在安慰自己。
没过多久,陈青结婚了,新娘是村里富人家的女儿。遗憾的是,他们婚后一年多无所出。村里的流言碎语多了起来,有人说陈青祖辈干了缺德事,这辈子断子绝孙;有人说,陈青嫌贫贪富休了第一个对象,这是老天给的报应……
人言可畏,陈家再也不淡定了。为了堵住悠悠众口,陈青把陈呼从寄养家庭抱了回来,亲自喂养。
陈呼被陈家打扮得像小公主似的在小镇子上走来走去,柚子羡慕极了,恨不得自己有一个这样有钱的爸妈。
陈呼的公主生活只过了一年,随着小弟弟的出生,她被打发回了苦婆家。从陈呼又变回了香女。
柚子以为香女从此会和她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一次偶发的高烧差点要了香女的命,她不幸染上了脑膜炎,高烧到昏厥,苦婆的众多儿子七手八脚齐上阵,连夜划船到十公里外的医院,从死神手中抢回了香女。
人命关天,此事打击不轻,苦婆的儿女们一致要求苦婆将孩子送走。
苦婆第二次被迫送走了香女。
3.
香女第二次送往的家庭林家有两个儿子,香女是给他们做童养媳的。两个哥哥对这个小妹妹都不错。
香女和柚子隔着千山万水,柚子再也见不到香女了。
香女走后的第二年正月里,林家带着香女回来给苦婆拜年。
香女涩涩地叫一声苦婆:阿婆!
苦婆掀起围裙的一角擦拭着眼睛。
柚子欢快地叫:香女!
一个衣着朴素的妇女牵过香女的手对柚子说:她现在不叫香女,她叫林蕙。
哦,林蕙,兰心惠质。柚子喜欢上了这个名字,带有草木的气息,就像桃子、柚子一样,都是属于植物。
柚子去牵林蕙的手,林蕙缩到养母身后去了。一整天,柚子都没有找到和林蕙相处的机会,是林蕙有意躲着她。时间和空间已经在他们之间筑起一堵墙。
此后每到正月,林蕙都会在父母的带领下来给苦婆拜年。只是一年比一年话少,一年比一年陌生。
这样过了三四年便彻底断了来往。
4.
柚子再见林蕙是在三十年后,苦婆寿终正寝,在省城工作的柚子回家奔丧。在苦婆的灵堂上,柚子见到了一个满脸哀戚的女人,看起来比柚子大十来岁,一双粗糙的手局促地交叠着。
柚子正想打招呼,柚子母亲把哀戚女人推到她面前:柚子,她是香女啊。
香女?柚子的脑子短路了一下,一时恍恍惚惚。
不记得啦?乡政府抱回来的,后来送给陈家,再后来送给林家……
柚子用眼神制止了她母亲的唠叨,当着客人的面说她的身世显然很失礼。
柚子怎能不记得香女的点点滴滴,她差一点成了自己的妹妹,原可以叫李子、杏子什么的,却因为母亲的拒绝,她成了林蕙。成年以后,柚子经常在母亲眼前提起林蕙,假如当初收养了她,如今逛街就有伴了。母亲马上反驳了她:幸亏没有收养她,你们姐弟俩如今都是研究生,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如果她不是读书的料,左邻右舍会怪我偏心,把亲生的儿女培养成才,让养女干苦力。
柚子不想与市侩的母亲争辩。
夜深了,众人打牌的打牌,喝酒的喝酒,灵堂里只剩下柚子和林蕙。
柚子往化纸盆里投一张冥纸,那冥纸上念有经文。苦婆在世时经常给人念经文,不知道死后这经文是谁给她念的?
一张冥纸还没烧完,另一张已燎燃,那是林蕙接上的。她们相视一笑,陌生感在火光中一点点冰融,熟悉感一点点回来。因为她们曾经都被苦婆深爱过……
后来,你嫁给你哥哥了吗?柚子率先打破沉静。
没有,我的两个哥哥从小把我当妹妹,长大了养父母遵从我的意见,把我嫁给了别人。现在我儿子已经6岁了。
啊?我记得你可比我小六岁,孩子却和我家的一样大。
……
不知过了多久,灵堂后面响起两个妇人的声音,柚子仔细辨认,一个是姑姑的声音,一个是远方表姨的声音。
你不去认认香女?姑姑说。
认啥呐,不去打扰她平静的生活。知道她活着就够了。当初要不是你妈抱走,她恐怕早就被溺死在便桶里。怪只怪我那死鬼老公想儿想疯了,头胎就想溺死。幸亏姨来得正巧,才抱了去……
柚子惊愕不已,她想不到自己无意中知道了林蕙的身世秘密。她的脑海里像放电影,乌人伯的雾中告密,乡政府的慌乱收养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柚子抬头看看林蕙,林蕙早已泪流满面,不知道是哭苦婆,还是哭自己?
你,不去看看你的亲妈?
不了,她还活着,我就知足了。
你不恨她?
不恨,虽然她没有养我长大,还是谢谢她带我来到这个世界。
化纸盆里的火光突然斜飘了一下。她们把目光再次投向化纸盆,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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